第五節 生者 (1)
第一日,我們為疲憊的客人奉上美食佳釀。
第二日,我們為遠途的客人獻出靈藥仙草。
第三日,我們為逗留的客人準備乳香與肉桂。
——《禱詞)
——————————————
返回棺木后,小青難得因為身體疲憊補了眠。
***
夢境在延續。
那個怪夢沒有放過她。
鑲嵌著無數扇門的無盡走廊像獵手一般,在黑暗的盡頭等待著她,逼真而詭秘,如同現實的接續;塵埃、木屑、門把手上的裂紋都纖毫畢現。
或許這裡根本不是夢,或許那個有「小青」的世界才是夢。
她聽到過隔壁走廊的動靜,遲緩的、像用腹部摩擦地板的沙沙聲,或是無規律的喘息和尖笑,還有撞擊,撕咬和無力的哀嚎。
她不知道有多少怪物在這昏暗的走廊中巡遊,於陰影中窺伺。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在此,屬於獵物還是獵手。
此時她萬分感恩,捉迷藏遊戲鍛鍊出來的本領。
***
小青是被葛婆婆惡狠狠的敲擊聲震醒的。她懷疑自己的棺蓋遲早會被那個法杖敲裂。但實話說,這次醒來的時機她竟感到有些慶幸。
「懶鬼!月亮都升到中天了你還在睡!快點去準備長晝用的冬草!」
「馬上,馬上。」小青如常地馬虎答應著,聽到葛婆婆拄著拐杖的聲音遠去了。
葛婆婆絕不是什麼和藹可親的長輩,這一點小青和鬼族人都深有體會。
但小青也很清楚,對於種族不明、甚至也沒有姓名的自己,鬼族裡非議頗多。如果不是因為葛婆婆的威望和庇護,她的日子會更加難過。
她伸手撐開棺蓋,從棺木中熟練地跨出來。棺木旁的矮几上還盛著一盤新鮮的瓜果。
鬼族不吃熱食,但酸酒對於小青來說卻不太夠。葛婆婆人雖然嚴厲得有些凶,心卻是細的。
小青離了這些照拂倒也不是不能過,但她知道什麼是真的待她好,不想辜負。
*
長晝和長夜,是落日崖附近的一種極端季候。因落日崖極高,幾乎接天,世人又稱之為天梯山,山底的陰影變換彷彿晝夜交替。每年有兩段時間,晝或夜會逐漸增長,最終成為長達月余的純粹白晝或夜晚。
長夜是鬼族歡迎的,為此還專設了夜臨節以慶祝連綿的暗夜。長晝則是兇險的考驗,鬼族會在長晝來臨前一天舉行儀式,飲用藥草進入長眠狀態,直到黑夜重新降臨。
小青今兒整天沒有功課,只需要念著禱詞搗碎冬草。這似乎是為事物附著魔力的常見方式,所有司祭都需要掌握。
她念得嘴皮麻木,發現零正像蝙蝠一樣倒掛在牆上看著她。不知他那紙糊的帽子是用了什麼法術,竟然也穩穩地倒著蓋在他頭上。
「苦命的小青,哦,可憐的小青~~」他有些歡快地唱著,鐘擺似的左右晃蕩。
小青有點氣,但又想笑。「零,你來做什麼?」
「我進來看看這些皺的像老核桃的鬼族裡,有沒有漂亮的小姑娘,」他扮了個誇張的鬼臉,「沒想到還是辛苦幹活的小核桃。」
小青也不廢話,隨地撿起一塊石頭朝他扔去。零正晃得起勁,眼看石頭要打中他的帽子,最後關頭伸手一撈,才算避過。明明避過了,卻裝作痛極地大聲哀嚎起來。
小青只得假裝聽不見,等零嗷嗷得累了,自然消停。幽暗的穴室也因為他搗亂,氣氛稍微活絡了一些。
「零啊,我問你,」小青忽然想到了什麼,停下手中的葯杵,「你既然是心靈縫隙的精靈,那麼你知道連續的夢境嗎?」
零被問及,非常自豪地扶了扶帽子。「本小爺見多識廣,神通天地,怎麼會不知道?但是……」他倒吊著湊到小青眼前,瞳仁映出她稍顯稚嫩的臉,「夢境是靈魂進入的後窗。你的詩篇里不是背過嗎,『不要與人談論夢境,就像不要將鑰匙遺落』。」他促狹一笑,開始模仿葛婆婆拿拐杖敲人的姿勢。
小青發現從零那裡,根本沒法得到任何有效的答案,便不再搭理他,也不知他什麼時候溜走了。穴室外響起了葛婆婆的木杖聲。
「今年的冬草看起來成色尚可。」葛婆婆皺眉端詳了一番。小青知道,「尚可」二字在葛婆婆嘴裡就是難得的讚揚了。「但是你效率太低!吃下去的飯都去哪兒了!」
小青無言地更加用力捶打,在心裡給零那個搗亂鬼記了一筆。
「阿婆,」她見葛婆婆神色稍有緩和,開口問道,「詩篇里除了大神,還有許多精靈。我想問有沒有那種……心靈縫隙的精靈?精靈一般好的還是壞的呢?」
葛婆婆皺紋顫動,沒什麼好氣地說,「世間散落的精靈如河沙星海一般多,但是大部分連顯形都困難,只能算妖精。心靈縫隙的精靈?說的好聽。倘若真如此,要麼是古老的心魔,以收買靈魂為主;要麼是些混蛋調皮鬼,以捉弄人為樂罷了。他們無所謂善惡,別去搭理,但也不可惹惱他們。精靈的術法都非常偏門,只要感到無趣自然會離開。」
小青連連點頭。就在此時,遠方響起了一陣尖利的警報聲。那是一個極古老法陣被觸發的警報。葛婆婆面上的皺紋頓時擰在了一起,匆匆交代了小青幾句,立刻持著杖離開了。
小青直覺有什麼事就要發生了。
這種變數,或許從她挖穿通向白日的道路開始,或許從她聽到零的鈴聲開始,甚至從她在暗神神殿睜開眼時,便已經開始。只是此刻,這變數已經積累到了極點,即將帶來無可避免的災難。
無人的暗室中,她彷彿入了神,緩緩念道:
「……時間漂泊至此。遵從你的,不記你的威名;憤恨你的,不記你的懲戒。生者總在重複著逝者的路。何為你的真意?」
禱詞的尾音墜下,小青收回凝視黑暗的視線,卻彷彿確實感受到了,那片陰影中存在著某種無法言說的神秘。無人可觸碰,亦無人可逃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