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12章
薛諶自從離開長安后就顯少安睡過,好不容易睡著后,當年長安繁華,昔日舊友,家人卻頻頻入夢,只是他很清醒,清醒到他從不耽於舊夢,彷彿與夢中那些舊影格格不入,有如一堵無形之牆,強行與他們割裂開。
每每此時,不管他白日做了什麼,都會從這類夢中驚醒,現實的蒼涼再次意識到自己早已孑然一身了。
天還沒亮,看著還有好一會。薛諶陰沉的目光在幽暗的船室中掃了一圈,最後定格在四柱床上那一抹嬌小的身影上。他努力回想著什麼,最終也是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薛諶的口很乾,帶著濃郁的酒氣,可更讓他不舒服嘴裡揮之不去的詭異的味道。
懷玉近日來都是淺眠,她沒上過這麼久的船,不知道原來在一切靜下來之後,船室中也聽得見水流的聲音,就彷彿自己浮在水面上,而江河從耳下極速流淌。
正值春末,河流不算湍急,依舊會撞的船身蕩漾,有時水流過大,就能將她撞醒。
懷玉睡得不太安穩,又是一次急匆匆地水流,讓還在睡夢中的她驟然一抖,驚醒了過來。
緊接著,眼前的一幕叫她的頭皮發麻——
船室內並不算完全黑暗,月光灑落了一地,隱約能看到一個十分高大的人影。
「誰?!」
剎那間,懷玉想到了護送她出逃的親衛和周國追兵互相廝殺,白刃相見,為的是她的項上人頭。
她習慣性地摸索到枕下——將那枚飛燕花玉簪放在唾手可得之處已是習慣,為的就是防範不軌之事。
就在她要將玉簪舉起的瞬間,那人背著月光,伴隨著如同嬰兒啼哭一般的風,聲音沙啞地開口,「虞懷玉,你是不是趁我喝醉給我下毒了?」
他、他怎麼能這麼說?
這可是她做的……面吶!
好歹是可以看出是面的!
一時間,震驚,委屈,卻理虧的念頭縈繞心頭,她卻不想承認,只能挺著個身子嘴硬道:「沒毒死你真是可惜了!」
「什麼玩意,你真是個沒良心的。」薛諶的聲音依舊沒有好轉的意思,他指著懷玉先前給他打的那壺水,問道:
「正常水?」
懷玉:「也下毒啦!」
薛諶嗯了一聲,拿起水壺,對著壺嘴就往嘴裡灌水。
做罷,他的目光左右尋覓,音色總算緩和了一些,「你浴斛呢?」
「什麼?你一個男子,居然要用我的浴斛?」
薛諶不可能理會虞懷玉的控訴,他徑直走向屏風后,叮鈴咣啷地忙活起來。
懷玉真想把枕頭扔過去罵他大半夜的別弄出這麼大聲,「你要是想沐浴,為什麼不回自己的房間,你們男人沒有自己的浴斛嗎?非得用我的!我不同意!」
「幾個男人住在一個屋子,他們不愛凈身,又喝了酒吐的到處……」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懷玉可不想再想象這樣的場景了,她氣得牙痒痒,「你要是用必須要給我刷了,要是我的浴斛留下你的味道了呢?我噁心!」
薛諶沒理她,自顧自地出去了。
懷玉舒了一口氣,以為是薛諶終於被她罵走了,她還想,如果這段時間薛諶必須要跟那群臟男人臭在一起,她這段時間就離他遠點。
可不出一會薛諶就打破了她的幻想,他提著兩桶半身高的大木桶回來了,嘩啦啦地往浴斛里放水,懷玉忍不住下床跟他說上幾句,怕他洗了就跑讓她自己刷浴斛,把她當小奴婢使喚。
她披上一套外褂,衝到屏風后,猛然間看到薛諶的衣/衫/半/褪,他點了上了白燭,精壯結實的肌肉在燭火旁若隱若現。
她驚叫了一聲,急忙捂住臉,手指已經能感受到臉龐上突增的溫度。
「薛諶你、你怎麼這麼快就脫衣服了!」
「廢話,我放好水不就脫衣服了?」
懷玉聽不出來薛諶在刺她,反倒認認真真地講起來:「放好水后,你應該先凈手,澡豆我放在這附近了,等我給你找一下。雖然我們現在用不了什麼香料,也沒有牛乳,但是我向文姑娘討要了一些……」
薛諶頗為無語:「你是不是真的還把自己當公主?要不花錢找人伺候我?或者我出錢你來伺候?」
懷玉被懟了一通,氣呼呼地哼了一聲,指著他說:「我呸!登徒子!好心當作驢肝肺!」
手離了雙頰,薛諶的緊實的線條再一次一覽無餘,懷玉再一次遮住雙眼之前,眼光卻定格在了薛諶的腰間。
他平日穿著勁裝,看著瘦削,確實沒看出來身材有這麼好。比她見過諸多弱柳扶風的豪門貴胄好上不知多少倍。好吧,這不是重點,他的腰間有一處不大不小傷疤,傷口癒合的很差,甚至幾處還有尚未完全癒合的血痂。其上的增生猙獰野蠻,這樣的疤痕,怕是要在他身上留一輩子了。
「這是……?」懷玉擰著眉頭,「這裡是不是我第一次見到你,你被傷著的地方?」
「嗯。」薛諶含糊地應了下來,擺擺手趕她出去,「方才不是還一副貞潔烈女的形象,現在就盯著我看,你到底心裡在想什麼啊,楚……」
薛諶最後的話還在口中,那幾個字卻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虞懷玉哭了。
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傷口,好似除非那道傷疤恢復如初,沒有任何可以讓她回心轉意去專心旁的事情。
鴉青色的長睫無力地托著落在其上的珍珠豆,隨著眨眼的動作,忽閃忽閃地往下掉,在燭火下她的臉龐熠熠生輝,像是個琉璃做成的小人。
誠然,虞懷玉是夏國最受寵的公主不是沒有原因的——她是大大小小的公主中,最美的一個,膚如凝脂,眸若星華,無數王孫貴戚趨之若鶩,當楚靈公主的未來駙馬的頭銜忽然落在了薛諶的腦袋上,他確實在一段時間內成為了高門大族中適齡公子的眼中釘。
薛諶那時還沒什麼娶妻生子的心,雖然大部分人早就看他不爽,成了楚靈公主的未來駙馬之後更是不爽中的不爽,但是無人敢惹他,愛好抱團作詩暗諷他。
不過這群人被他一個不落地背後教訓了一通,但是他想到他盤查那些人抓到的一些旁人難以察覺的細枝末節后,自己也不爽了,語氣便差了幾分,「看爽了?是不是在你兄長面前總是這樣裝可憐?」
懷玉不知薛諶怎麼就驟然冷了幾分,依舊哭哭啼啼地說:「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是覺得,好醜呀……」
他的手探進浴斛,再次揚手讓她退出去,「你要是不說話我還真當你挺心疼的。」
懷玉悶悶地哦了一聲,手裡繼續抹著眼淚,她滿腦子想的都是那道可怖的傷疤,嘟囔著說:「你之前不是告訴我早就好了嗎?說什麼你父親打你比這嚴重多了,難道你父親天天這麼打你嗎?」
怎麼會有這麼暴力的父親!
「你手受傷的時候,有郎中天天予你換藥才好的。」
這句話才提醒了懷玉,之前和薛諶從喬川縣逃出來時,也就給薛諶上過一次葯,她也就一時興起問過他一回就沒再過問了,現在一想,薛諶受的傷比她嚴重的多了,哪裡有上一次葯就好了的事呢?那他這麼多日是怎麼過來的呢?
懷玉又低聲啜泣起來,之前的扯皮,變成了心疼,不怨他了。
「還可能會好嗎?」
「當時止住血就行了,我又不是女子,不在乎。」
「那你當初也可以如實告訴我,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我不信任虞家。」
不信任?
水柱順著薛諶的身體滑落,讓懷玉腦海中又閃現了方才她窺見的,她急忙搖了搖頭,像背課文一般流利:
「薛家乃夏國重臣,薛侯爺更是一代鐵血將軍,驅逐韃虜,因忠勇而聞名於世,君臣和睦,故而封侯……」
「那是我爹。」
是了,再多的美名也是屬於薛侯爺的,從來不是薛諶表明的忠心。
「那為何你不信任?你很討厭夏國嗎?」
薛諶再也沒有回復,只有水流的聲音回應著她。
懷玉坐在屏風後面,空蕩蕩的水聲令她的恐懼不斷擴大,她一直以為薛諶就跟薛侯爺一樣忠心耿耿,但實則不然,是她太天真了,自以為利用了薛家人的忠誠,實則薛諶根本不認同薛侯爺。雖然薛諶現今並沒有傷她一分一毫,但不代表以後不會。
懷玉嘆了一口氣,她只是現在離不開薛諶,和薛諶絕不是命運共同體,到了揚州之後,如果他的母族跟他的想法一樣,那她更要隨機應變才是。
她懊惱地對著空氣揮拳,想象著此刻薛諶本人就站在她面前,打累了,就昏昏沉沉想要睡覺,本來就是半夜被吵醒,倦意更是向她排山倒海般襲來。
薛諶草草地擦了長發,重新將衣裳穿戴好,眉心倏地一凝,轉手勾出長劍,放緩腳步,從縮成一團睡著的懷玉身邊走過。
船外的風有減緩的趨勢,水中竄出無數全身黑的濕漉漉的人,他們面部覆巾,手持長刀,不一會就圍滿了這艘不大不小的客船。
薛諶的長發半干未乾,還滴著水,手腕轉動長劍,劍光在月色下被照的更亮,像是光影在自然地舞蹈。
風聲蕭瑟。
他勾起唇角,不掩戾色,聲音卻還有些啞。
「哪來的黃毛小賊,知道把主意打到誰身上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