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混跡在市井中的無賴一貫會審時度勢,知道誰是軟柿子,知道誰不該惹。
而眼前這男人,就是一條徹頭徹尾的瘋狗。
惹不起,撒腿就跑也是一種生存之道。
懷玉看著那無賴跑的沒了影,才重重舒了一口氣,懸著的心總算穩了下來。
這時,手上的刺痛卻如挑准了時機一般席捲而來。
疼的懷玉直接變了臉色,淚水圍在眼眶中打轉,她看向薛諶,剛要蹦出一個疼字,薛諶就開口了。
「我還沒說幾句話,你這個麻煩精就自己出主意了,要是摔下馬了你指不定要哭天喊地,指定還要賴我。」
薛諶眼中的戾色消失,語氣恢復了之前那般慵懶,甚至故意將聲音拉長。
這時,被懷玉救的女子上前扶了扶,卻紅著臉,不敢直視薛諶那張俊臉,「多謝恩公出手相助,若不是有你,今日我必然被那無賴唐突了。」
他撫了幾下馬頸,看懷玉拉攏著腦袋不說話,便扭著脖子,與她的視線對上繼續揶揄懷玉,完全不把旁人放在眼裡,「怎麼了,小英雄?你滿足了嗎?」
看薛諶不理人,女子斟酌一番后又說,「恩公,你可否遇到了什麼困難?聽你們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若是需要我,我定鼎力相助。」
薛諶將韁繩從她手中扯過,「快走吧,趕緊找當鋪把東西當了。」
韁繩牽動著懷玉的傷口,她手掌攤開,一雙細膩的手上,勒痕觸目驚心。
「薛諶,你這人真混蛋。」
「不幫忙就算了,你幹嘛一直說我啊……」懷玉的眼淚順著兩頰滾下來,她委屈道:「我知道你嘴巴毒心眼小,但是……我的手也疼啊……怎麼會有你這般……討厭死了……」
一顆顆小珍珠落下來,正好砸在薛諶的鼻尖。
懷玉手疼的要命,心裡埋怨薛諶看戲,之後又大肆揶揄,加之又在餓肚子,淚水一旦決堤便止不住了。
她在這裡又餓,又疼!薛諶還要讓她求他,還拿她打趣!呸,一點眼力見都沒有!要是這種人在宮裡伺候著,早就被她換掉了!
她惡狠狠地剜了眼薛諶,馬上的她發覺自己連氣惱的表情也不能維持,妍麗的小臉立馬扭成了一團,支棱著一雙手嗚咽。
「疼死我啦,以後不會要留疤吧?」
薛諶扭過頭,這時才看清楚懷玉想救的人是個什麼樣,扯了一下嘴皮,道:「喂,你,不是說鼎力相助嗎?」
「嗯?公子原來你都聽見了,那為什麼……」那女子抿了一下唇,決定先不糾結這個問題,她依舊不敢看薛諶,便看向懷玉,「先隨我到我府上,父親應該也在尋我。」
一路交流后,她知道被唐突的這位小姐姓文,名叫柳兒,是本地有名的布商的愛女,可能是寵愛甚多,平時就喜歡自己偷偷溜出去,卻不料遇到了地痞。
文宅不大,門口兩根如意柱,踏進去就能看到錯落有致的三進院子,文柳兒叫來了丫鬟,叫喜果的丫鬟看到文柳兒,就提著裙子迎了上去,邊抹著汗邊道:「小姐,你可算回來了,我快要在老爺面前藏不住了!咦,這二位是……?」
身材高挑的男子惹的她差點移不開眼,而另一位也是頂好看的,不過怎麼淚眼婆娑的?
「你這丫頭,屬你嗓門大。」文柳兒拿出帕子,擦拭著喜果呃額頭,「這二位是我的客人,方才我遇到了個痞子,幸好有這位公子出手相助。」
「小姐你遇到了個……老爺知道不得心疼死了!」
「你定不要與他說,你這人就愛添油加醋,我去說。」文柳兒嘆了一口氣,半打趣般指責喜果,「還傻愣著幹什麼呀,動作麻利點。快點的。我先去找爹,一會再過來,要是招待不周,可拿你是問。」
喜果眼睛瞪得圓圓的,眨了眨眼睛,立馬換上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原來是這樣,放心吧小姐,小姐的恩人,也是我的恩人,公子請隨我來!」
文柳兒向二人欠了身,便和他們暫且別過。喜果看起來大大咧咧,辦事也是極細心的,她將二人從游廊引過,又趕忙叫了家裡的郎中來給懷玉包紮。
「我去拿一些點心來,小姐應該一會也到了,稍等片刻。」
虞懷玉手上疼,只能眼睛不安分地四處亂轉來轉移注意力,她看見身旁薛諶弔兒郎當的模樣就瞧不上,心裡又數落了他一番,也不知為何,像是說壞話總會被正主發現一般,薛諶這會忽然扭過臉來,對上她的眼。
他微微歪頭,彎嘴角一彎,勾起似有似無的笑,「心裡罵我呢?」
「想得倒美!」
「嗯,嘴硬。」
難道她心中的恨意都已經寫在臉上了?
被戳穿了的虞懷玉心虛地將視線又移向別處,倒是覺得這宅子有些怪。
她從中堂間的門口望過去,正好能看到在院中種著幾棵桂花,花期未至,就連打理的人都犯了懶,抽出的新芽已經被日光曬黃了。
不過,蔫了倒好,也不知怎的,她對桂花粉過敏,在長安,到了桂花的花期,賞花賦詩這檔子事一向缺席。
中堂間內不忘點著熏香,但只讓她直皺眉頭,不是香料用的差,而是料子應是見了底的,沒人再加了。
像是……要搬走了?
之前看的告示,難道就是這個文宅?
薛諶的聲音從耳邊傳來,「他家要搬走了吧。」
他也看出來了。
不過懷玉現在正煩他,向另一邊挪了挪屁股。
她的一雙手被纏上厚厚的細布,又透出一股子草藥的味道。兩種味道混雜在一起,在她鼻尖前亂竄。
這草藥味確是比之前那家醫館的聞著香的多,但畢竟是只是一介布商,不比在長安的公子王孫。
郎中瞧見懷玉柳眉擰著,鼻尖動了動,便說:「姑娘放心吧,用的都是上好的傷葯,在榮州也只有我們家能買到,好的快得很,定不會留疤的。」
「啊,好。」既然郎中都這麼說了,懷玉也不好再擺出什麼動作,上了葯之後郎中便提著藥箱離開了,只剩下她和薛諶,還有喜果帶來的幾盤點心,中堂間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她是極想吃糕點的,但她的手掌兩道勒痕像是用利刃劃開的一般,稍稍彎曲,就火辣辣地疼到心裡。
突然,一陣甜膩的香氣竄進她的鼻腔。
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橫在她面前,指尖夾著的是一枚方方正正的八寶油糕,他的手掌很大,顯得油糕小小的,一口能被她吞掉。
「想吃?」
她下意識就張開嘴,她實在不想跟吃的過不去,可還沒等到她咬到,薛諶手腕一轉,油糕就掉進了他的嘴裡。
吃完不忘用手抹掉嘴上的酥渣,又拍拍手,好像這樣就能把油抖掉一般。
「你……真沒德行!」
「人都快餓死了,還講究德行?」
懷玉嫌棄地瞟了他一眼,鼻下輕輕呼出哼聲。
又是一枚油糕被橫在她面前,操控著美味可口小油糕的薛某人還揚了揚手,從嗓子里輕輕地嗯了一聲,故意引誘她一般。
「真不吃了?」
「笑話,你以為第二次還對我有用嗎?」
懷玉扭過頭不理他,腦子裡突然迸發出一個想法,如果薛諶再能說點什麼人話,她就先給他一個台階,不予他置氣了,畢竟她現在還需要他。
沒想到,她也等不到薛諶的人話,小腹空空又實在不舒服,便短暫捨棄了與薛諶的隔閡,扭了回去,卻看到薛諶已經把那幾盤糕點清空了,現在正在倒茶水漱口呢。
她無語凝噎,眼眸含恨,失望地搖了搖頭,「簡直不是人。」
難道當初選駙馬的時候只規定了家世嗎?
她知道自己目前為止都要倚靠薛諶,斷不能和他鬧掰了,但她現在也拉不下臉來再去跟薛諶說些什麼。
自以為的僵持持續的很漫長,直到文柳兒帶著她的父母,才打破了這份沉寂。
文家人熱情好客,本就是救了女兒的大恩,擺上一桌當地的珍饈美味宴請了二人,平常人桌上沒什麼講究,圍在一起倒是熱鬧。
「小女被這位公子所救,文某是千恩萬謝也不為過啊!公子若是有什麼需要儘管說儘管提,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幫你!」文老爺身量不高,體態略微臃腫,笑起來時一臉慈祥,應是在這亂世中算過得不錯的。
薛諶手裡拿著雙筷子,下巴沖懷玉揚了揚,「是她要救的,不是我。她應該有想要的,聽她說。」
起初,懷玉要救那位小姐的原因是看見了自己的影子,不成想誤打誤撞救到了要去揚州的文柳兒,大抵是好人有好報,懷玉也不扭捏,該要什麼便說什麼:「文老爺,我之前在告示板中看到說文宅正在招募鏢師?你也知道如今亂世,我兄妹倆無依無靠,恰好也要去揚州投奔遠親,不知可否捎我們一程?」
說罷,她不禁感嘆自己的謊話現在越來越信手拈來了。
「應當的應當的,這點小事好說。」
懷玉心中雀躍,臉上也藏不住,莞爾一笑,露出可愛的尖尖虎牙。
薛諶這人與她不同,走馬遊街的那些日子,什麼人沒見過,什麼話沒套過,他是妥妥的套話能手,也不知道耍了什麼嘴皮子,就把文老爺哄出一副惺惺相惜,相見恨晚的模樣,當即跟他聊起天下實事。
「哎,如今新皇登基,大赦天下,雖然不管我們這群平民百姓什麼事,但去揚州一路,不免擔心那群水匪仗著這皇帝的指令,橫行霸道呢!」
懷玉手不利索,只能慢吞吞地用茶水一遍一遍地洗筷子,順便聽著文老爺侃侃而談。
「不過新皇帝也真是狠,前朝不聽話的全砍了,咱們也不管什麼前朝今朝,只要能過好日子就行,其實也巧了,我也是去投奔親戚的。」
「全砍了?」懷玉渾身一抖,她不敢想象自己血親們暴屍街頭,說話打著顫音。
「可不嗎?誰當皇帝都會這麼做吧?」文老爺似乎是喝高了,像橘子一般的臉說話有些不利索,「不過,我就是聽說啊,皇宮裡還是有人逃了出來,少了幾個人,新皇正查著呢。」
「幾個人?哪些人?你從誰那裡聽說的?」
有沒有皇兄?皇兄能把她送出來,定也能自己逃出來!
「欸,你這小姑娘,這麼關心這些幹什麼?我做生意的嘛,也是跟些包打聽聊天聽說的咯!不過這哪有譜的事,長安離我們這麼遠,再說了,逃出來又與我們何干呢?」
「可是……」懷玉快急哭了,她心中不斷地祈禱著這事並不是捕風捉影,皇兄一定還活著,一面又想到親人的慘狀,本就沒吃東西,胃裡一時間翻江倒海。
正當這時,嘴邊突然被餵了一勺,壓下了胃中的不適。
她仰起頭,看到那人一手撐著下巴,露出流暢的線條,賀那一顆精緻的做點綴的痣。
他手中拿著瓷勺,有一下沒一下拿瓷勺攪著碗里的粥,眼神並未看向她,他的面上平靜無波,顯得有些兇巴巴的。
忽而,勺子又置在她唇邊,他用僅有他們二人能聽見的音量說,「這次是真的。」
那是淡淡的,帶絲甜味的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