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山西平遙道上,一對老年夫婦走走歇歇。身後跟著兩個挑擔的腳夫。這兩人就是從京城逃出的秦達禮和李向。
秦達禮、李向四人化妝后逃出京城,果然沿途看到畫影通緝「天地會」反賊。第一名就是蔣峰,接著就是秦達禮、李向,通緝文告上沒有姚平子的名字。姚平子看來已得到湖廣會館會長設法保護脫厄。
「這個會長還真有些辦法。」李向嘆道。
秦達禮心中有些懊惱:「當初不結識這個蔣峰,即使不能高中也不至於背上『反賊』的名亡命天涯!」拿著一個黑豆餅邊喝涼水邊啃,粗糙的黑豆餅實在難以下咽。
「這就是命,上天註定我們有這樣一次劫難。」李向也咽不下去卻比較樂觀。
銀票丟在「節節高」旅店不敢去拿,身上僅存的一點銀兩早就用光了,這兩人雖不是大富大貴的公子,但也過慣了不愁溫飽的生活。像這樣急於星火般的奔命逃生,有時連黑豆餅也吃不上,身子弱一些的秦達禮有些受不了,不久,就病到了。
這可急壞了李向,忙壞了金娃和李福兩個書童。請郎中抓藥,無錢;吃飯住店,無錢。正在村頭破廟手腳無抓時,一個老頭走了進來。
老頭好似從地里幹活回來,手提鋤頭,肩挑著柳條筐,框內有一些剛挖出的地瓜、生薑,還散著泥土氣息。見廟裡兩個年輕人正圍著一對老年夫妻轉,個個都眼圈發黑。便說道:「幾位都是逃難的嗎?」
李向一聽,忙接著說:「是啊!我們家發大水,家沒了,田地也沒了,就我們一家四人逃了出來。」說著,臉上顯出悲凄之色。話雖不真,但悲凄之色卻是由心而發的。飽讀詩書,滿腹經綸,原以為考個一官半職光宗耀祖成就身前身後事,可稀里糊塗成了「天地會」反賊。現在家不敢回,怕給家人帶去滅頂之災,國不能投,更怕菜市口劊子手的大刀。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呀!
「你們家在哪裡?」老頭深表同情。
「安徽,長江邊上。」李向摸了摸假鬍鬚。
「是感了風寒吧?這兒請不到郎中,小夥子,跟我來,我給你扯一些草藥,我們這兒傷風感冒從不請郎中的。」老頭對金娃說著,把柳條筐中的地瓜全倒了出來,又捧出一些生薑,「這些地瓜可供你們吃幾天,一會你從我那裡拿口鍋來。」
「謝謝大叔了,請問大叔貴姓?」李向面對老叔深深一躬,秦達禮也掙扎著想起來。
老頭忙止住,「啥貴不貴的?一個莊稼漢,我姓許。」
還真靈,金娃把許大叔給的草藥拿回來熬了,喝了兩次,秦達禮病就減退了。
許大叔再來時,又給李向、秦達禮四人帶了些舊衣服和鹹菜,「安徽那裡我去過,多遠呀!年輕時吃糧當兵,曾到安徽打過仗,那長江的水夏秋時節一漲起來也真叫凶啊!」老人「吧嗒」著旱煙回憶著。
「是啊,是啊!」李向,金娃,李福連聲應道,秦達禮不敢出聲。
「你們逃難咋到山西來了?這邊靠近戈壁荒漠,出產少啊!」許大叔看著秦達禮,秦達禮忙將一雙大腳縮到衣服下面。
「你們咋不逃往四川去呢?那邊土地多人口少,出產也好。朝廷還下旨讓幾個縣的人去填四川哩!」
「填四川?」幾個人心裡一亮,對呀,咋不逃到四川去?哪兒天高皇帝遠,幾個人改個名字不就可以安生了?
「可這兒到四川遠嗎?」李向問道。
「遠,幾千里哩,從這兒向西,到關中翻秦嶺,過劍門關就到了。路險的很。當年聽我們的官長說,那裡『一夫當官,萬夫莫開』!」
「許大叔,不是『一夫當官,萬夫莫開』,是『一夫當關』這是李白寫的。」李向糾正道。
「我也不知道是『當官』還是『當關』,反正就是難走。李白是哪個?他也去過四川么?」
與許大叔談話中,李向、秦達禮心中已定出了新的逃難計劃。
2
村頭古槐樹下圍著不少人,樹榦掛著一副類似觀音的神像,一身白衣,挽著蓮朵一般的髮髻,赤著雙足,端端站立在碩大的白色蓮花中心,蓮花下面,全是些呲牙咧嘴的妖魔鬼怪。
神像前排著香案,繚繞的香案前站著一個披頭散髮仗劍之人。
披頭散髮的人禮拜了蒼天大地,禮拜了神像,便如唱歌一樣地說道:「天將崩,地將裂,人間將降大難,三萬六千年一場的大難就要來臨,東西南北一十八省的男女老幼在劫難逃。嗚呼,江河水將全是血,昆崙山將全是屍骨。」
人們紛紛議論:「滿口胡言亂語,男女老幼都得死呀?簡直是放屁!是妖言惑眾,是造反。」
披髮好似聽見了,但他沒有反駁,而是將劍指向東北一方天空:「直隸,山東已開殺戮,看,一條斷腿已經飛來!」
人們順著他的劍尖,果然見天空一個什麼東西飛將下來,「砰」然落地。
人們驚叫起來:「呀!人腿,果真是人腿。」
的確是一條人腿,男人的腿,粗壯蠟黃,還有密密的汗毛,斷口處正「汨汨」冒血。
「江浙也開始殺戮了!」劍尖又指向東方。只見東方天空一個黑影由遠而近,「砰」,飛降下一個東西。
「手掌,女人的手掌!」人們更加驚慌了。
果見地上血淋淋的一隻手掌,皮膚細嫩,纖長手指,長長的塗著指甲油的指甲,斷口處也在冒血。
「三晉之地也將開始殺戮。」說著,劍就要指著頭上。
「求神仙救命,求神仙救命!」人們「呼啦」一下跪了下去,搗蒜般磕頭。金娃、李福也跪了下去,秦達禮、李向也只得隨眾跪下。秦達禮病了幾天,剛愈,身子還很弱,跪時,身子還顫了顫。
「無生老母有好生之德!」披髮人放下了手中劍,唱著歌一般說道:「特遣本座來普救眾人脫此劫難。你們趕快給無生老母磕九個頭,心中默念『無生老母,救苦救難』九次!」
人們紛紛跪著,十分虔誠地念著。
「無生老母賜你們仙桃一枚,仙決三句,你們吃了仙桃記住仙決,可保一家人無災無難逢凶化吉。」
人們一聽,大喜過望。可披髮人手中並無仙桃,只有一枚桃核。人們有些失望。
披髮人又向神像祈禱了一番,然後就在腳下地上掘出一小坑,將桃核放入,蓋上土,噴上一口水。
說來真神,只見濕土漸漸隆起,一顆嫩芽從土中冉冉升起,變成一棵幼桃樹苗。樹苗在不斷長高長大,一人高了,樹榦碗口粗了,枝繁茂盛。突然樹榦上冒出了花骨朵,又開出了繁華,粉紅如天上霞。頃刻,花朵凋謝,一顆顆如珠子大小的幼桃從花萼處冒出,不斷長大,一會兒就如湯圓,如雞蛋,如鵝卵,顏色由灰白到暗綠到白裡透紅,一顆顆碩大的蟠桃在枝葉間閃動發出陣陣撲鼻的桃香。
人們驚愕不已,披髮人摘下樹上的桃來,給每人散發。散發遍后,樹上的蟠桃也沒有了。
「你們吃了蟠桃,便可無災無厄,吃桃后千萬別把桃核丟了,上面有無生老母的三句仙訣。你們要牢牢記住,回家后,將桃核放在神龕上,便可報一家人永遠平安。一年後,無生老母將親臨這裡,你們憑桃核可隨無生老母去尋求永遠的福地。」
人們拿著蟠桃,開始不敢吃,看旁人吃下無異常現象,便都急急忙忙吃了。只李向、秦達禮沒有吃,悄悄裝到袖間。
金娃、李福吃了,咂著嘴說:「真的是蟠桃!」
人們吃了桃,果見桃核上有「無生老母救苦救難」八個小字,再不懷疑,頭磕得更起勁了。
「這裡有一頭對無生老母無禮的畜生,本座奉神旨斬了它。」披髮人面無表情地說。
由於有了先前的現象,人們毫不懷疑,心想,一定又有什麼事了。
「你們分一塊肉回去,或蒸或煮或炒或炸,吃了后,可除病痛。」說著從大槐樹后牽出一頭大白豬來,念了幾句咒語后,便請村中的一個屠夫將大白豬牽了去,說來也怪,人們只見這頭大白豬兩眼中流淚不止。
一會兒,屠夫高高興興地將豬肉一塊一塊分給對無生老母、對披髮杖劍人十分恭敬的人們。
見提著肉的人繼續崇拜地看著,披髮人說:「都散了吧,明天依然在這裡,本座給你們講《蓮花經》。」
人們歡天喜地散去。
散時,有人說剛才大罵「放屁」的陳二娃不見了人影。
回到廟中,李向把蟠桃扔到了牆角。秦達禮拿出來,看了看,也扔了。
金娃忙撿回來:「三叔,我們黑豆餅有時都吃不上,這麼好的仙桃,丟了不可惜?」
「我們是名教中人,聖人弟子,哪能信這些裝神弄鬼的邪門歪道?吃了他這些東西,日後怎麼去見孔聖人?」李向看也不看。
「是呀!世上哪有神仙妖怪,他這全是障眼法!」秦達禮也說。
李福、金娃把肉煮在鍋里,感覺肉腥味很濃,便丟下一大把徐大叔給的生薑。煮熟后,李向、秦達禮堅決不吃。這卻把金娃、李福難到了:哪有好東西煮好少爺不吃全讓書童吃的道理?勸了好一陣,二人仍然不吃,金娃、李福只好自己吃了。
半夜,金娃、李福雙雙大叫肚子疼,跑了幾趟茅廁。李向「哈哈」笑道:「貪吃吧,妖道的東西你們也敢吃,這下還敢亂吃嗎?」
秦達禮看了看又睡下去,「長時沒吃葷腥了,肚子哪裡受得了?」
第二天,披髮杖劍之人果然又來到大槐樹下,人們都已恭恭敬敬坐在樹下相侯了。
披髮杖劍人掛好神像,排好香案便開始唱歌一般講經,人們由於昨天的見聞,個個虔誠地聽,虔誠地依照披髮杖劍人的吩咐,時而跪時而坐時而磕頭時而起立圍著樹轉。
正亂紛紛時,一隊官兵「呼啦」一下將槐樹、披髮人和虔誠的人密密圍住了,並大聲喊:「白蓮教妖人休走!」
披髮杖劍人見狀,一點也不慌張,依然盤腿打坐,閉目口中念念有詞。
幾個官兵跑了上去架住披髮之人,又用繩子把他牢牢捆住。
正要押走時,忽然樹後轉出一隻斑斕猛虎,張著血噴大口,
(本章未完,請翻頁)
大嘯一聲,嚇得官兵和村民沒命的跑。猛虎卻不追趕,張著大口把披髮人吞了下去。
村民大叫:「救苦救難的神仙被老虎吃了!」
官兵大叫:「沒有活捉住妖人怎麼向上官交差?」
猛虎卻不理會,吞咽了人後,彷彿也飽了,掉轉頭搖搖鞭一樣的巨尾,一步一步向村外走去。
村民為救苦救難的披髮杖劍人大哭一場,紛紛上前去清理遺物:香案下的包袱中,有幾件衣服落地,有人驚呼:「這不是陳二娃的衣服嗎?」
3
白蓮妖人雖被猛虎吃了,但全村村民都聽過妖言邪語,就得全部帶回縣衙復命。秦達禮、金娃、李向、李福還有許大叔也全被押回了平遙縣。
「膽大刁民,既有白蓮教妖人來蠱惑人心,散布妖言,為什麼不來稟告?」大堂上驚堂木一拍,一個陰陰的聲音傳了下來。怎麼這麼耳熟?秦達禮、李向偷偷抬眼望去,這一望卻將二人心中嚇得直跳。
這位身穿七品禮服的知縣不是別人,正是在黃河渡船上被蔣峰奚落嘲諷而又在廣濟寺文會上敗北的三角眼。當時他與自己四人同赴科舉,都認為他才學平平,不料卻中了。這麼快,才半年多就放到平遙來當知縣了。幸好化妝成一對老夫婦,如果認出了,那還得了?秦達禮、李向將身子更加佝僂了一些,並對身邊的金娃、李福二人悄悄的說:「快用泥灰抹抹臉。」
「白蓮教妖人慣會妖言惑眾,殘害生靈,並與朝廷作對。朝廷有旨:凡見著白蓮教妖人全部捉拿歸案,捉不住的就地正法,你們也一定是妖人!」聲音雖陰,殺氣卻重。
被拿村民心中卻不服:明明是神仙,你一個昏官偏說是妖人。你能在平地種桃立時吃桃嗎?你能救我們脫離苦難嗎?可惜神仙卻被虎吃了。村民心中悲傷卻不敢發出聲音。
「全部關押起來,要想出獄得拿銀子來贖,還得有人證明你們是良民,不能贖的服徭役挖煤!」
果然沒看錯,這個三角眼心腸狠毒。當了官就是貪官,用銀子贖,不全部進了他的包?服徭役,他截留的工錢還不是也進了他的包?他這時借抓「白蓮教妖人」而謀利,若不是官司在身逃命之人,秦達禮真想與李向給這個三角眼唱出好戲。
村民中,除幾戶較殷實的交了贖金被放回去了,其餘人全部押到了離縣城五十裡外的一個煤礦。
這是一個老煤礦,礦洞中時有滲水、塌方和煤氣泄露現象,常常有死人的現象發生。煤礦工人,大多數無力繳納朝廷賦稅而來用人工抵稅的,一般服役一月、二月不等,服上一年以上的人大多是外地流竄來的或犯了案子判到礦上的,這類人幾乎是終生在礦上干,死了人更好辦,縣衙連棺木都省了,礦洞中的死洞就是他們的葬身之所,礦上所得全歸縣衙。
三角眼更狠,治下的百姓稍不順眼就「服徭役半年。」
李向、李福、金娃下了礦,秦達禮與一干婦女在井外做飯。
秦達禮心中一點也不為在井外做飯高興,因為自己這個「老婦人」是假的,以前瞞過了人,可躋身在一堆真女人中,難免會穿幫。
秦達禮正在缸邊切菜,一個滿臉漆黑的女人就來到他身邊,喊了兩聲「大娘」后就不發聲了。
秦達禮奇怪,一抬頭,卻見黑女子站在前面,衣袖褲腳卻濕淋淋的,十分忸怩,好像有難以言說的事。如果不是那臉上的黑灰很厚,秦達禮猜想那臉已如紅布了。
「姑娘,你怎麼啦?」秦達禮盡量尖著喉嚨說話,聲音怪異,連他自己都嚇了一跳,好在黑女子沒感到意外。
「大娘,我,我,」黑女子「我」了半天也沒「我」出一句來。
這可把秦達禮憋壞了,她「我」不出話來,自己又不敢多問,於是,又尖著喉嚨管問:「咋了?」秦達禮淚都憋出來了。
黑女子仍忸怩著說不出話來,「我」了一陣,一急,乾脆腳一剁,走了。
這可是怪事,秦達禮又埋著頭切菜了。
一會兒,黑女子又蹣跚來了,好似渾身不自在,「大娘,大娘!」
「你,你?」秦達禮再不敢多說話了。
「大娘,您喉嚨痛嗎?」黑女子關切地問。
秦達禮一楞,忙點頭,不好說不便說,還有什麼比裝喉嚨痛更好地呢?
「我,我。」黑女子問大娘口齒流利,當說到「我」時,又說不出來了。
這一老一小兩個真假女人在廚房中十分怪異地憋著。
兩個媳婦挑水進來,奇怪地看了看這兩個女人,忙著燒火煮飯了。
黑女子見有人進來,又蹣跚著走了。
「這個黑女子是哪來的?我們村好像沒有這樣的人。」一個媳婦看著黑女子的背影。
「好像是張癩子的外甥女,看神仙種仙桃聽神仙講經,也被抓來了。」一個媳婦回答。
「張癩子的外甥女?咋會這麼黑?」
「炭灰塗的,她不願別人見她的臉。」
「大娘,她找您幹啥?咋又走了?」一個媳婦掉頭問秦達禮。
黑女子的「您喉嚨痛」提醒了秦達禮,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搖搖手。
「哦,原來大娘是個啞巴,聽許大叔說,你們是從安徽逃難過來的嗎?」一個媳婦問。
秦達禮把褲子放得老低,以便遮住自己的大腳。然後沖媳婦點了點頭,心裡想:這個黑女找我到底有啥事呢?
下午,秦達禮到澗邊洗菜,只見黑女子也在澗邊洗衣服。一大堆,全是男人們的衣褲;全是一個色:黑。原來她是專門給下井人員洗衣服,那麼李向、李福、金娃的衣服都在裡邊。
黑女子看見「大娘」了,看了許久,想了許久,好似心一橫,緩緩來到秦達禮旁邊,這次終於「我」出話來了。
原來黑女子的名字就叫黑姑,給舅舅送兩雙鞋,那是母親和自己親手做的,千層底。正好碰上村中來了神仙,就被抓來服徭役了。
黑姑在後脊處生有一個瘡,半年了。得每隔兩天換一次葯,不然就非常難受,痛癢不說,還會惡化。由於位置特殊自己換不了,在家時,都是母親給換。被三角眼抓了后,已三四天沒換藥了,自己上老上不去,由於腫痛,背不敢挺,扯著下肢都痛,走路都十分緩慢,苦不堪言。黑姑不願讓年輕婦女給自己換藥,想找這個只做活不說話的老誠大娘給換。但黑姑靦腆,說了幾次都說不出口。
「啊,這,這怎麼行呢?」一急,差點脫口而出,便連連搖手。
「大娘,再不換藥就要化濃了!」黑姑真急了,這個老誠的大娘卻不肯幫忙。
秦達禮仍拚命搖頭:黑姑你可真要了我秦達禮的命了,我是個男子,一個頂天立地不欺暗室的男子,你叫我怎麼為你換藥?脊背換藥,那可得脫了衣服呀!
「大娘,求求你了!」黑姑忍受著痛苦,給秦達禮跪下去了。
「快起來!你這是幹啥?」秦達禮衝口而出,聲音怪異,黑姑一驚,本想爬起來卻又一頭栽了下去,正好頭撞著秦達禮的膝頭。秦達禮一個趔趄,直向後倒去。黑姑見狀,忙伸手去拉,人沒有拉住,卻一齊跌進了澗水中。
澗水雖不太涼但卻很深,黑姑不會水,直向水底沉去。這可慌了秦達禮,不願為她換藥,難道還不救他的命?秦楊河邊長大的秦達禮水性不弱,兩下遊了過去,一把抓住臂膀,把已被嗆得分不清東西南北的黑姑救上岸來。
什麼黑姑?澗水洗凈了臉上煤灰泥土,黑姑的本來面目顯露出來了:這是一個極清純極質樸極美貌的女子。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不施胭脂,自然紅潤;不施粉,自然白皙;不畫眉,眉如遠山;不挽發,發如墨瀑。
「你,你真漂亮!」秦達禮看呆了。
黑姑卻更詫異,眼前這個老誠的「大娘」咋一下子就變成一個美貌男子?眼如流星,鼻如懸膽,那鼻尖上那顆綠豆大小的痣更使人顯得聰慧。看清了辨明了。黑姑便驚慌羞愧了,邊掙扎著邊問:「你,你是誰?」
既已露了本面目,就不能隱瞞她了,否則她一驚一乍,可能麻煩就大了。
「黑姑,你別慌,我不是壞人,更不是想扮成女人躋在女人堆中來做壞事的。我之所以不願給你換藥,就是因為我是一個男人。我哪敢輕易觸摸你的體膚?」
秦達禮便把自己苦讀,趕考,結識蔣峰,嘲諷三角眼而今的平遙縣知縣,廣濟寺詩文會,蔣峰投御狀,自己和李向莫名其妙變成天地會反賊,亡命天涯的事詳說了一遍。最後,因為水中救人而摟抱了黑姑,秦達禮鞠躬致歉。
黑姑大為驚異,是因為眼前這個美貌男子有如此才學卻遭如此不幸。黑姑又大為感動,是因為這個男子真是正人君子,不欺暗室。黑姑更大為躊躇,是因為這個男子救了自己性命,又摟抱了自己,自己芳心已亂。
「黑姑,既然已經知曉我的情況,萬不可對別人說起。你也可離我遠一些,以免將來對你不利!」言之諄諄。
「秦大哥,我的瘡已三四天沒換藥了,剛才一浸水,瘡口更難受了,就求你為我換一換吧!」說著從身上掏出藥瓶,就脫衣服了。
「黑姑,這,這使不得!」秦達禮粉臉急紅了。
「秦大哥,你就把我當作你的妹子,難道你對自己妹子也不肯救一救,幫一幫嗎?」黑姑已脫掉上衣,露出白嫩的肌膚,背對著秦達禮了。這情景,這性情,還真像家中的妹妹智姑。
秦達禮只得拿過藥瓶,挖出藥膏,輕輕地在黑姑脊背上的瘡口敷著葯。
換好葯,穿上濕衣服,二人趕緊把自己打扮成原來的模樣。黑姑深情地看了看秦達禮,走過去洗衣服了。
「黑姑,你趕快回去換上乾衣服,不然身體吃不消!」秦達禮心中突然多了對黑姑的體貼關心和牽挂。
「秦大哥,你快把菜端回去吧!」說著便又艱難地洗衣服了。
4
許大叔被打死了,礦井頂部的石塊砸下來,許大叔的腦袋被砸得血肉模糊。李向、李福、金娃幾人把他抬上時,差役卻揮舞著棍子吼道:「抬下去,用石塊埋了不就行了,抬上來幹啥?」
李向咽下怒火,
(本章未完,請翻頁)
低聲說:「差官,您看他一個孤身老人,這麼大年紀了,也賞他一口薄棺材吧!」
「要棺材?做的什麼美夢?哪個讓他去聽白蓮教邪說?」
「官府不給,我們想法!」金娃說。
「嘿嘿,口氣不小,你們想法?你們想啥法?少說廢話,抬下去!」
秦達禮、黑姑也來了,可不管怎麼求也沒有用。再說,棒子就飛來了。
逃命的人,不敢招惹是非,於是只得與聞訊趕來的許大叔的鄰居把許大叔抬下去。李向對鄰居說:「做個記號吧。將來你們有人出去了,把他家的門板拆下來拼一個簡易棺材吧!」
這晚上,李向、秦達禮、金娃、李福一句話都說不出,黑姑坐在秦達禮身邊說話了:「不走,都只有死到這兒,你們快想法逃走吧!」
「差役那麼多守住礦井,咋逃得出?」李福看著李向說,他真心疼他的少爺。
「逃不出也得逃!」李向說。
「聽說逃走的人,抓回來就得打死。」金娃說。
「我看就礦井看守得嚴,我們煮飯的地方基本上沒有差役。」黑姑說。
「對,我們把時間定下來,你們想法提前到這裡躲下,到時就一起走。」秦達禮說。
「一起走?可能不行,四五個人,目標太大。一被發現,都走不了!」李向搖著頭說。
「那咋辦?」金娃心裡有些不高興。本來四個大男人要跑也容易些,偏偏弄個黑不溜秋的醜女人在身邊,走路也走不動。看她那個樣子就晦氣。
李向想了想說:「我們再看看吧,總會有機會的。」
第二天,井下洞口垮塌,封住了十多個人,黑姑的舅舅張癩子也在其中。外面的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冒著被掩埋的危險挖掘垮塌的泥石,拚命喊,拚命挖。可挖了許久,也沒有挖出人來,反而又塌了一節。十多個人已經沒有生還希望了。
差役趕來說:「你們已經儘力了,也對得起他們了。他們在一起,陰間也有個伴。」
說完,便讓人們不再挖,去干各自的活了。
黑姑被拉回廚房后哭得死去活來。自己只有這麼一個舅舅,而今死了連屍首也掏不出來。
由於在廚房中有其他三個女人,秦達禮不敢勸也不敢發出聲音,只有輕輕拍著黑姑的肩膀。秦達禮也十分的難過:這個三角眼知縣就這麼不把百姓的生命當回事么?今天,就死了十多個人呀!這朝廷怎麼就瞎了眼了?科舉選中這樣的活寶,卻讓他做一個地方的父母官,這朝廷這知縣真該死。
正傷感,忽見金娃鬼鬼祟祟在廚房門口沖秦達禮眨眼。一定有事,秦達禮便急急忙忙出來。「啥事?」秦達禮悄悄問。
「三叔,趕快走,不然來不及了!」金娃就要拉秦達禮。
「你說明白些!」秦達禮對待金娃不同於其他人家主子對待奴才那樣。
「三角眼那個書童,就是在黃河邊撞到姚少爺那小孩認出李福了!」金娃一急,鼻尖上都是汗珠。
「他咋認出來的,在哪裡?」
「剛才三角眼來了,那書童打量了李福一陣,上前就說:你咋也在這裡?李福假裝不認識,推起煤就走。那書童說:裝啥裝?我又不叫你請客!就跑著跟三角眼走了。」金娃已心急如火。
「三角眼知道嗎?」秦達禮最擔心這點。
「不知道,但我想肯定不出今晚,書童就會告訴三角眼,那書童嘴快!」
是的,那書童嘴快,事不宜遲,得馬上走。
「李少爺和李福呢?他們知道嗎?」秦達禮又擔心李向。
「李福一定會對李少爺說的,我們不能等他們了,得趕快走!」金娃說著就拉著秦達禮走。
「別急,我必須要把黑姑帶上。」秦達禮轉身走了進去。
金娃見狀,急得在門外跺腳,口中喃喃:「她跑得了嗎?累贅,累贅呀!」
秦達禮進了廚房,附在黑姑耳邊說了幾句。黑姑驚恐的抬頭望著秦達禮,秦達禮又俯身子說:「快逃!」
不等黑姑反映過來,秦達禮已拉著黑姑出來了!
可往哪裡跑呢?出門后都呆住了。
黑姑想了想,說了聲:「跟我來!」帶頭向澗邊跑去,由於背上的瘡,每跑一步,她都將牙齒咬的「咯咯」響。
「從這澗水中過去,好像有路,洗衣時,我曾見一個人往上爬去。估計是逃出去了。」黑姑臉蒼白汗水直往下流,秦達禮見她背上的衣服已浸出血水。
「那好,來,我背著你!」秦達禮俯下身子。
「我跟著會拖累你們,你們快跑。秦大哥,你們如果能到虎形里,把這個交給我娘。」說著,從頸上取出一塊蝴蝶玉墜。
「真麻煩,快點嘛。三角眼發現后還跑得掉嗎?」金娃更反感這個醜八怪女人了。
秦達禮不接黑姑的玉佩,走上前,一把將她甩在背上就跳下了水。
5
李向一聽李福的報告,覺得事態十分嚴重。那個小孩子不是壞孩子,但他是一個忠心的僕人。他對自己的少爺十分崇敬,黃河岸邊他不是說他家少爺是有名的才子么?三角眼中榜后,他不是高興得跳了起來么?即使今天三角眼不知道,明天都一定會知道的。「秦少爺和黑姑知道嗎?」李向擔心著秦達禮。
「當時金娃跟我在一起,他肯定知道了。說不定這時他們都逃走了。」李福十分著急。
「好,好,不等他們了。如果上天垂憐,我們有緣,他日一定能在四川相見!」
這幾天,李向已經有了一個逃走的路線和辦法。
收工了,差官點完名。礦工在差役的押解下下山了。可進到廚房分飯時,發現又多了五碗,怎麼回事?一查少了五人,差役急忙報告差官,立即回去搜捕。
夜幕下的礦場,大堆大堆的煤如山一樣,守場的差役不時巡邏著。當巡邏的差役剛轉彎兒時,一堆煤里突然鑽出兩個人來,他們輕腳輕手從一口廢井旁踏上石蹬穿過几絲矮樹攀上一道陡坎,進入一片荊棘林,穿越了荊棘林。梭下一個坡再跨過一條溪,就是一條小道。
這兩個人就是李向和李福。石階如刀,荊棘如刺,兩人幾乎無一處完好,衣服更是拉扯得稀爛,鞋也掉了,十分狼狽。但總算逃出了三角眼的控制。二人這才輕鬆的嘆了口氣。
突然,身前燈火齊明,燈火中一張獰笑的瘦臉,一對三角眼瞧著李向、李福。
「嘿嘿,這不是那個趾高氣揚的湖廣才子李向嗎?咋弄得這樣凄慘?嘖嘖,這黑的是煤,這白的是牙齒,這紅的是血,對吧?既然到了這裡,也不到衙門去坐坐,分明是看不起老朋友啰!對了,還有那個蔣峰、秦達禮呢?咋不見那二位尊兄?我還想向他二位討教一下詩文對聯哩!走吧,我縣衙的酒可能都涼了!那可是我專門為幾個天地會英雄準備的。不是我那書童告訴,我差點怠慢了貴客。」
三角眼不陰不陽說了一遍后,就轉身上了轎。幾個差役迅速把李向、李福二人捆綁起來。
第二天大堂上,三角眼依然不陰不陽地說:「李向李兄台可是湖廣才子,天地會英雄,你們就這樣讓他黑不溜秋的,英雄氣概何在?服侍二位洗洗吧!」
話音一落,幾個差役就把二人推到院中,幾個差役提著水桶一瓢一瓢地潑向李向和李福。水中有鹼、鹽,李向、李福身上被石片划、荊棘刺的傷很多,鹽鹼水進入傷口,鑽心的痛。但也將二人頭上、臉上、身上的煤淋掉了。
淋完沖完,二人又被水淋淋地推上了公堂。
自打被抓,李向就打定主意不跟這個三角眼貪官費一句唇舌,莫辱沒了自己的身份。李向明白:被弄上「天地會反賊」就難逃一死的。
也許三角眼是為了報被蔣峰奚落之仇,每天都要把李向提上公堂,冷嘲熱諷一陣,陰陽怪氣地聞訊一陣。
「李兄,這下該知道什麼叫王法,什麼叫官匪有別了吧?哦,還是不屑理我?那就用夾棍伺候吧!」
「李公子,那蔣峰、秦達禮可是你同道之人,他們在哪裡呢?我很想請二位到此一聚哩!還是不屑理我?唉,只有用大板孝敬你了!」
「李才子,你我何不今天就以公堂之事為題賦詩一首,以抒情懷?哦,不願與我賦詩嗎?那就再請你洗一洗玉液香湯吧!」
李向被折磨得不行了,但依然拷問不回答,折磨不呻吟,只把牙關咬緊,嘴唇都咬破了,血水順著下顎往下流。如此金剛般的人,縱使打人折磨人已是家常便飯的衙役也刮目相看暗暗稱奇。
也許主子做了榜樣,李福也不呻吟,只是大罵:「快殺了你爺爺吧!你這個卑鄙的蛇蠍心腸的貪官!」
一月下來,李向只求速死。
突然,獄中冉冉升起一束白光,白光中走出了一個披髮杖劍,白衣白袍的先生來。恍恍惚惚中,李向覺得見過此人。是誰呢?啊,不是大槐樹下種桃子的「白蓮教妖人」嗎?他不是被虎吃了嗎?他咋到了獄中?他來幹啥呢?李向、李福已遍體鱗傷,腦中越來越不明白。
「你們自命為名教中人,眼光太高,瞧不起別人別教。本座給你的桃子你不吃,否則你也不會有此厄難了!」聲音卻祥和。
李向心裡覺得他這話對,又覺得不對,那許大叔、張癩子不是吃過了桃子的嗎?
「你幻想考進士為皇帝效命,結果他們不要你,還折磨你。倒是無生老母能救苦救難,特差本座來救你們出去,你願出去嗎?」
李向一下子覺得迷茫:自己還真的能夠活著出去?他真能救自己出去?恍恍惚惚中李向說了一句:「願出去!」
「你出去后必須跟隨本座,崇奉無生老母,不能為滿洲朝廷效命,你能做到嗎?」
李向考慮也不考慮,脫口而出:「能做到!」
披髮人在獄中地上畫了一個圈,頓時圈放出白光,白光圈又生出許多蓮瓣。
「你們二人進來吧。」披髮仗劍人說。
李向、李福艱難地爬進了白蓮圈裡,白光一閃,白蓮圈、披髮人、李向、李福立即就從獄中消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