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回到重陽宮,重陽真人就吩咐秦達信和一眾道俗徒兒:「為師要禳星四十九天,無論什麼人前來一概謝絕。」便進了丹房,在丹房內點了七星燈,祈禱已畢,便靜坐入定。
秦達信見狀,就與各位師兄弟把丹房門緊緊關住,並輪流守候在門外,以防外人前來打攪。
秦達信知道師父因為「兩次泄露仙機」,才禳星改過。而這兩次泄露仙機又都是因自己秦家而起,心中十分難過。即使不該自己置守,也仍然在門前打坐。
怕打攪就還偏有人打攪,一個約莫五十歲的人進了重陽宮,而且徑直向殿後丹房走來,沿途道俗人等見了都恭敬地叫「二師兄!」
「這個二師兄」是重陽真人的俗家弟子,姓袁名天疇,四川綿竹人,家中開有貢酒酒坊「劍南燒春」,在峨眉山時就曾跟隨重陽真人習武,生性耿直,嫉惡如仇。二十五年前,綿州道台的小舅子夫妻到祥符寺上香,酒坊邊上,妻子上茅廁久久不見回來,又聽見酒坊內有女人哭。這個小舅子就說酒坊中人搶了他的妻子,告到綿竹縣。綿竹知縣見是上官的小舅子,不敢怠慢,馬上派衙役圍了酒坊,自己陪著這位小舅子進酒坊找袁天疇的父親要人。
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落。袁天疇的父親是個老實人,從來不敢得罪官府,馬上把酒坊中近百名工匠全部召集過來問話。工匠都在酒坊中幹活,起料、裝窖、燒火,個個汗流浹背,這一問,人人目瞪口呆莫名其妙,都說從沒有看見女人進來,更沒有誰在外搶了女人進來。
小舅子見狀大怒:我老婆就在你們酒坊茅廁中小便,轉眼就不見人了,我們還聽見裡面女人哭聲。不是你們中間有人做了強盜,難道還是我賴你們?不承認吧,不承認就進去搜,搜出人來了,我看你們哪個還敢嘴硬。說完,也不問問知縣,就命令一群差役:「搜!」
袁天疇的父親雖陪著知縣和小舅子喝茶,但心中惴惴不安:莫不真有人做出這膽大的事?如果搜出來了,我也就難保他了。
一頓飯功夫不到,差役跑出來大喊:「搜到了,搜到夫人的衣服褲子了!」說著,抱出了一件紅色夾襖,一條醬色暗花褲,中間還有小衣內褲和一條騎馬帶子。
小舅子一看便叫道:「這正是我老婆的東西,咋小衣內褲都脫下了?好哇,你們,你們把我老婆怎樣了?」臉已氣成了豬肝色。
袁老東家大驚:真有人做出來了,完了,我真保不了他了,該綁該殺都只有由人家了。
知縣一見十分慌張,忙問:「在哪裡搜出來的,走,看看去。」小舅子急忙向前跑去,袁老東家也只有無奈地跟著。
來到一處寬敞的屋子,裡面全是雕花廚櫃,櫃中是各類大小瓷瓶,瓶中全裝的是酒。屋中一張八仙桌,桌上是一些賬本,還有一張改了一些字,填了一些字的單子,這是一張酒窖配料單。桌上還有一把紫砂茶壺,壺中還有溫熱的半壺茶。桌旁有幾把椅子,背後有一道門,打開門看是一間卧室,被褥俱全。這兒不是別處,正是老東家的卧室兼會客室。由於老東家鰥居多年,所以卧室也安在工作室隔壁,而城中的府邸卻很少回去。
差役說:「就在這卧室中搜出來的!」
一語既出,猶如五雷轟頂,室內室外的人都驚呆了,袁老東家更是百口莫辯。
近百名工匠嘰嘰喳喳議論開了:看不出來,東家整天都在酒坊中奔忙,卻還有這般嗜好。即使要找,找一個黃花大閨女也容易的,幹嗎去搶人家的女人?人老心不老,做出這種醜事,看你怎麼脫手?
「什麼?這是袁老東家的卧室?這麼說我老婆是你袁老東家給搶了的?你才是人面獸心哩!衣服搜出來了,你把人給藏哪裡去了?今天我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呢!」小舅子目光炯炯,直逼袁老東家。
袁老東家急得抓耳撓腮,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白一陣,可就是沒有辦法說得清。突然他眼睛一亮:「老王,李二牛,你們不是一直在這屋裡屋外做事嗎?你們做個證吧!」
不等老王他們站出來,小舅子又發話了:「他是你的手下,不包庇你才怪!」
知縣一見,站起來對袁老東家說:「看來這事在這兒已經說不清楚了,只有到公堂上去說了。來人,請袁老東家到縣衙,差役們繼續搜查!」說罷,頭也不回地走了。
人,自然是搜不出來。公堂之上,袁老東家更交不出人,也說不明白。老東家雖連呼冤枉,但夾棍大板之下,已體無完膚,痛得死去活來,只得認罪畫押,以求速死。
結果還不等秋後問斬,也不等大兒子賣酒收賬回來,也沒等到二兒子袁天疇從湖廣麻城重陽宮趕回來,就死在獄中了。
袁老東家死後,小舅子不再到袁家燒坊要老婆了,而是要求知縣將「劍南燒春」袁家燒坊判給他,用以「賠償失妻之慘痛」。
工匠還是原版工匠,配方還是原來的配方,只是燒坊不再姓袁。
袁天疇兄弟到處鳴冤告狀,從綿竹告到綿州,直告到四川巡撫衙門,結果都不準。
袁天疇兄弟突然從綿州消失了。一年後,正在燒坊稱銀子的小舅子的頭突然不見了。工匠進內只見粉壁上留下了「替父申冤報仇」六個血字;知縣正與小妾在卧室數小舅子送來的銀票,一聲響亮,知縣的頭也一下子不見了,小妾醒后,見粉牆上也留有「替父申冤報仇」的血字。
人們都知道這是袁天疇乾的,可誰也不知道袁天疇到哪裡去了。
不久,聽說綿竹、茂縣一帶的大山深處,有一支近千人的隊伍,這支隊伍有陝西湖廣各地來的人,個個身手了得,專門殺貪官惡霸。綿州、利州、漢州、茂州幾十個縣都有他們的足跡。他們供奉著關聖帝君神像,山頭大杏黃旗上綉著斗大的「義」字,近千人全部結拜為金蘭兄弟,而首領大哥被稱作「冒頂」,這個「冒頂」就是袁天疇。
雖然當了「冒頂」,但他不忘千里之外的恩師,隔一兩年便到重陽宮看望尊師。
重陽真人知道袁天疇的遭遇和綿竹、茂縣「義」字冒頂,不誇獎不指責,一柄軟劍一疊紙箋交給袁天疇,並對他說:「當今之時,乾坤已定,人心思治,驅除韃虜宜緩不宜急;蜀中殺伐太重,曠野田園少有人耕種,不要輕易再起殺戮;蜀中屢有瘟疫,這個方子可以防瘟疫可救生靈。功德無量呀!」
袁天疇敬遵師命,綿竹、茂縣一帶百姓,暗暗把他們叫做「義師」。消息傳到重陽宮,重陽真人便在座中十分安詳地閉目誦經。
秦達信也認識這個二師兄,見他來忙起身相見。
袁天疇這次是到淮南訪友,繞道來看師傅的,聽說師傅在禳星,要四十九天才能出丹房,便要走。秦達信怎麼也要讓師兄住兩天再走。
袁天疇很喜歡這個師弟,雖然靦腆,但十分聰慧,而且一身正氣。就答應住兩天再走。
初冬的大別山,已開始下雪,很冷。袁天疇與秦達信及道俗師兄弟一干人坐在火爐旁,談的很火熱。
「四川」一詞特別讓秦達信好奇。二師兄就從四川來,於是,談話老圍繞著「四川」。
「唉!四川原本十分富庶,人煙密集。特別是成都平原,一望無際的肥沃土地,溝渠縱橫,比江漢平原不差分毫。我聽我爸爸說:成都平原養育了整個中華民族。這話對不對我不敢說,但就以我們家的『劍南燒坊』來看,如果那裡物產不豐富糧食不充足,那是斷難烤出那麼好的酒,唐代就作為貢酒的。」袁天疇心中總忘不了袁家的「劍南燒坊」。
「那為什麼說四川沒人,還要我們湖廣人去填呢?」秦達信也總忘不了填四川時那種生離死別的景象。
「還不是張獻忠當年在四川殺人太多的原因?」
「張獻忠,我知道,他是陝西人,大明朝就是他們給鬧垮的。」一個小道士搶著說。
「張獻忠造反,他不去北邊,跑到四川去殺人幹啥?從陝西到北平又不經過四川。」一個大一些的道士可能走過陝西和四川,問道。
「他一定恨四川人。」秦達信分析著。
袁天疇聽著師弟們的話語,「哈哈」一笑,「小師弟,你還說對了,現在四川都還流傳著這麼一個故事。」
一聽有故事,師弟們更來勁了,「二師兄,你講講!」
「那就講講吧。」袁天疇將手中的旱煙槍在地上磕了磕,「張獻忠要佔領四川,就帶著軍隊進入四川了。一天,行軍途中,大便把他漲慌了,河壩邊深草叢中蹲下就拉。拉完后才發現沒有東西擦屁股,怎麼辦?情急之下,他在旁邊胡亂抓了一把草葉子。哪知那草葉子剛挨著屁股,張獻忠就驚叫著跳了起來。為什麼?屁股上已經火燒火燎起了許多泡來,又痛又燒癢,就連手背、手腕上,凡是挨著草葉子的地方,都起了許多泡,比刀傷還痛。士兵跑過去看,哎呀,張獻忠的大屁股已經紅腫不堪了。師弟們,你們猜猜,張獻忠的屁股和手為什麼會紅腫疼痛?」袁天疇笑嘻嘻地看著師弟們,嘴巴吧嗒著旱煙。
「他抓著蛇了,蛇咬了他。」
「草中有刀子。」
幾個師弟猜測著。
「哈哈,你們猜不出的。告訴你們,張獻忠抓扯的草葉子是蕁麻,蕁麻葉子背面全是茸毛,這些茸毛全是毒刺,一旦挨著人體,人身上就會紅腫疼痛!」
「哈哈!張獻忠殺人如麻,卻被『麻』懲罰了他的屁股!哈哈!」秦達信和所有的師兄弟都笑了。
袁天疇繼續說:「張獻忠大怒:『四川人惡,連草葉子都這麼惡!』於是下令:大開殺戒,從河壩的蕁麻開始。蕁麻砍光了,人也殺得屍橫遍野!」說罷,袁天疇長嘆了一口氣,當年,袁天疇的爺爺就差點成了張獻忠的刀下鬼。
聽了二師兄的故事,秦達信覺得這個張獻忠太愚蠢了,草葉子惹了你,怎麼把氣出在人身上,大人小孩全不放過?由張獻忠又想到那些哭爹叫娘,背著被蓋鍋碗石磨的人,想起頂替自己去的那個死囚犯。心裡一陣難過:不知他們走到哪裡了,到沒有?路上山高水遠的,不知有沒有人摔倒、病倒?他們吃完了身上帶的乾糧又吃什麼?到了四川,既然大多良田已經荒蕪,重新開墾,不知又得受多少苦遭多少罪。秦達信就在三清祖師神像前默默禱告:天尊,保佑他們,救救他們吧!
2
二師兄才走,重陽宮又來客人了。秦達信聽見知客師兄在房內不斷的解釋道歉。
「師叔,實在對不起,師父說過七七四十九天才出丹房,今天才十一天,還有三十八天。要不,師叔三十八天後再來行不?」知客師兄叫流泉道人,流泉師兄為人謙和,說出的話也十分客氣。
「是你師父有意不見我么?以前從沒有在丹房內呆過四十九天,你敢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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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成?」師叔的語音澀重低沉,嗡嗡地,鼻子不通一般。
這聲音咋這麼耳熟。
「再不然,師叔有話告訴我,如果我做不了主,待師父出關時徒兒一定轉告給他老人家;如果徒兒做得主的,徒兒就幫著辦了。您看行不?師叔,你請喝茶。」流泉師兄還在攔這位師叔。
「你師叔目前有大事在身,本來想約你師父一起謀划,他不見我算了,你們幾個師兄弟願意參加嗎?事成后,那可是金山銀海呀!保你們這座重陽宮裝都裝不下!」聲音壓得很低,但聽得出有喜洋洋的神情。
「師叔,你和師父常常訓戒徒兒:道家講究清靜無為,貪戀財色難成大道。徒兒們哪敢違背您與師父的訓誡呢?」話語客氣,但把「金山銀海」的誘惑直接擋了出去。這個流泉師兄真會說話。
「你不懂,事成之後,你師父只怕就成了國師,這重陽宮,也一定成為道家的楷模心臟,那武當山、青城山、嶗山還得到這兒來朝聖哩!」既是憧憬更是勾勒。
流泉師兄不做聲了,對這番話語,他雖不完全贊同但卻不反對,道、佛兩教,派別各異,無論哪一個派別都想讓世人公認自己這一派是正宗,都想讓別派來朝聖,這樣,本派就發揚光大了。
「嘿嘿,怎們樣?與師叔一起干吧,只需殺了或抓住那小韃子,朝廷不管是姓『明』還是姓『清』,還不都得聽我們的?」看到流泉不回答,師叔更得意了。
「師叔,這關係到我教的大事,徒兒實在不敢做主,待師父出來時請示他老人家吧!」
「等等?我哪有那麼多時間等?讓我自己去找他!」說著就沖了出來。
這是一個黃皮膚、方臉、光嘴無須的道人,左耳際吊著一個指頭大小的肉瘤。
秦達信認出了這個師叔,正是在漢口純陽觀中設局騙二哥秦達義的鶴氅道人。「呀!你這個不要臉的騙子!還認識我嗎?」兇猛的一掌隨著話語就推了過去。
鶴氅道人也認出了眼前這個高挑身材白淨面皮的青年,他就是壞了自己好事,還擒獲了霞姑,讓霞姑逼迫喪命的長江邊釣魚郎。「你,你咋在這兒?這可是我師兄的重陽宮!」
鶴氅道人邊說邊還擊邊想:在重陽宮,這個釣魚郎是自尋死路,即使我打不贏了,流泉道人等幾個師侄總會出手,哪能讓他來攪了重陽宮,攪了重陽真人的閉關穰星呢?因而出手既狠又快,招招全攻秦達信的要害。
秦達信更是想一舉擒獲這個道門敗類,想從他那兒找到二哥秦達義的下落,還有那個素琴也說不定跟他是一夥的。如果二哥真死了,就要拿住他請師父為二哥申冤。
秦達信忍不住冷笑:「是的,沒錯,這是我師傅的重陽宮。看你這個道門敗類往哪兒逃!」抽劍來一招狠過一招,越攻越緊。
「啥,你師傅?你師傅是誰?」鶴氅道人已感到不妙,難怪這個釣魚郎年紀輕輕,功夫卻十分了得,原來是師兄的徒弟。這時他既著急又後悔,只怪當年自己貪財,不聽師父的話,不聽師兄重陽真人的話;貪色,學藝不十分專心,弄得連師兄的徒弟年輕娃娃也打不過。打不過就跑吧,三十六計,走為上策。
「達信師弟,別打了,他是師叔。別打了!」流泉大聲阻止。
「嘿嘿,我還沒有讓你給我的霞姑抵命呢,你卻膽敢冒充我師兄的徒兒!流泉,把那邊封死,不許他跑了。小子看劍!」一劍刺了過去,趁秦達信側身一讓時,鶴氅道人已飛身出了山門!
秦達信奮力追了出去。
3
一路追來,時拼殺時奔跑,來到了「沖擔石」。
「沖擔石」是龜峰山最險處:寬不足一尺,下臨萬丈深淵,且窄窄石樑山道上青苔密布,很滑,稍不穩就可能葬身山澗。鶴氅道人過了險處,見秦達信剛踏上險道,便趁機會抓起旁邊的幾截斷木擲了過去。秦達信這時防了斷木就難注意腳下又窄又滑的石樑。只見他下了千斤墜,雙手接住鶴氅道人擲打來的兩截斷木。左手奮力擲向鶴氅道人。兩截斷木在石樑上相撞,鶴氅道人又抓住一截斷木,還沒有擲出,秦達信右手已經出手。斷木直飛向鶴氅道人左腳,鶴氅道人躲不過,左腳已經重重地挨了一下。鶴氅道人吃痛不起,一拐一拐,退後逃走。秦達信飛身過了「沖擔石」,緊追鶴氅道人不放。
轉過了一個彎,蒼松翠柏下,顯現出了一個幽深的洞府。洞口怪石嶙峋,象貓象豬象狗,鶴氅道人已竄上怪石,回過頭笑道:「小子,如果你真是重陽真人的徒弟,該尊我為師叔,你這樣苦苦相逼,哪像對待師叔的禮數?簡直是大逆不道!」
「呸!你配作我師叔嗎?坑蒙拐騙。不知你誤了多少人的性命。我二哥就是被你害死的,你必須賠他的性命!」秦達信又追了上來。
「嘿嘿,你上來,上來了我就叫你下不去!」說罷跳到裡面去了。
秦達信也跳上了怪石,卻見裡面漆黑一片,根本看不清哪裡是路,哪裡是石,哪裡是水,更不知這跳下去是不是萬丈深淵。
突然,秦達信感覺有一股風直襲面門,一側身讓過,就聽見下面有鶴氅的怪笑聲:「下來就叫你回不去了!」
既然他在這兒笑,一定可以站人,於是把手中劍舞得密不透風,一縱身跳了下去。定神一看時,鶴氅道人又攻向秦達信左胸了。黑暗中二人又打鬥了一陣,由於洞中怪石多黑暗,秦達信功力雖強,但道路不如鶴氅道人熟,誰也占不到便宜。突然鶴氅不見了,而背後又響起了鶴氅道人的笑聲。
秦達信剛轉身,忽然石縫中冒出幾根繩索,一下子把秦達信從腿到身到手臂,左纏右繞,纏粽子一樣捆了起來。
「哈哈,小子,還能來抓師叔嗎?這就是以下犯上的結果。不看看,這些繩子都是從下到上纏到的嗎?哈哈!」鼻子不通笑聲卻響亮,左耳邊的肉瘤笑得直晃。
秦達信開始還想掙脫,可越掙越緊。
「別費力了,掙不掉的,這種捆仙繩我們到處都有,專門用來捆你們這種忘掉祖宗的王八和滿清妖邪!哈哈!」笑后一聲唿哨,一會來了兩個戴著紅頭巾的青年,幾個人嘰咕了后,青年便十分輕巧地將秦達信從石縫中取出,不過秦達信已寸步難行了。
4
秦達信被三人押到了一座古廟前,古廟已殘破不堪。但還能辨認出廟門上的廟名和對聯。廟名叫「化主廟」。對聯是:「名山名剎名僧,此回名傳,原是龜峰名勝景;古寺古人古聖,當時古迹,儼然天竺古聖人。」廟門上有些人物浮雕,細看好似力士打鬥將軍征戰。但已斑駁,看不真切。
「看吧!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師叔也不怕你以後帶上清妖來圍剿。」鶴氅道人如貓抓鼠一般對秦達信說。
「再告訴你吧,三國曹操在這兒操練兵馬點將殺東吳,這對聯還是他寫的呢。曹操最後成了魏武帝,你師叔將來至少也可當個司馬懿。只可惜你看不到那場面了,我要讓你給我心愛的霞姑抵命。」說古道今後又一下子咬牙切齒了。
秦達信對啥對聯和曹操一點也不感興趣,但他對浮雕感興趣,因為有個力士的姿勢有點象師父教的姿勢。
「明大復心!」進廟門時,鶴氅大聲說了一句秦達信聽不懂的話。門上紅巾隨即也說了這麼一句,幾人才把秦達信押進去了。廟內不見有人的聲音,也不見有人走動,鶴氅道人奇怪地問紅巾青年:「都到哪裡去了?」
紅巾青年忙說:「道長,總舵主來了,正在後殿給弟兄們講天地會的故事。」邊說邊將秦達信押到後面一間屋中關押起來,這裡能聽見殿中一個雄渾的聲音,還想聽講的是什麼,鶴氅道人在窗格上說道:「聽聽也好,一會兒想聽也聽不到了。」
「陳近南原名陳永華,湖廣人,翰林學士,清兵入關后,參加揚州救國明社,曾多次勸說鄭成功反清,二人關係非常親密。鄭成功派遣陳近南深入大陸進行活動,陳近南曾到雲南遊說吳三桂起兵,可見到吳三桂首鼠兩端並有很大的個人野心,覺得不可能有結果。又到陝西華陰縣,與顧炎武挑燈夜話,聽了顧炎武的一席話,陳近南更有信心,決心了,后又轉到蜀中雅安,組織漢留,開設精忠山,四面八方反清人士紛紛來投。」
秦達信曾聽說過鄭成功、陳近南的名字,鄭成功據說在台灣,被朝廷作為反賊,陳近南更是朝廷懸賞捉拿的,顧炎武好像是個大儒,對,是大儒。吳三桂臭名昭著,漢人恨他,滿人也恨他,這些人咋扯到一起去了?這是扯謊吹牛皮么?但這人說話聲音倒很響亮,撞鐘一樣。
「哪知,來投奔的人當中有雅安知府派來的探子,趁天地會英雄聚會時,清兵包圍了精忠山。天地會眾英雄拚死突圍,跟著陳近南到了湖廣白鶴洞,陳近南出家修道,道名『白鶴道人』,其餘眾英雄潛伏在山中等待時機。」
「白鶴道人」?這個名字咋這麼熟悉?對了,師父重陽真人給自己說過這個名字。這個人是師父的師叔,還將顧炎武的一些學問傳授給師父,從當時師父回憶的深情可以看出,師父很尊重這個「白鶴道人」。怎麼,這個「白鶴道人」是反朝廷的?秦達信不明白。
「白鶴道人陳近南算卦聯絡到了各地的反清義士,其中著名的有萬雲龍,有后一步從台灣到大陸的鄭成功的愛將蔡德英、馬超興、方成大、李式開、胡德帝,有明朝遺老謝邦恆的五個弟子吳七佑、方惠城、張敬之、林大江、楊仗佑,還有廣東惠州寶珠寺精忠愛國的英雄僧人吳天成、洪太歲、姚必達、李式地、林永超等,他們都曾在廣東、福建、四川等地與清兵血戰惡戰數十場的英雄。白鶴洞後有個『普庵』小寺廟,中間有一個空坪,一個石亭,周圍開著血色紅花,被叫做『紅花亭』。十七位英雄在此聚義,喝了血酒。當夜,紅花亭燭光高照,萬雲龍、陳近南舉杯祭奠英雄,鼓舞弟眾兄,『國讎家恨罄竹難書,反清復明誓死不休!』亭外眾弟兄高呼,呼聲如雷。經過徹夜長議,擬定了反清戰鬥新計劃。從此『紅花亭』享譽華夏。」
哦,這麼多人喝血酒,真正壯觀!
正思量間,殿內也響起了震天的呼喊聲:「國讎家恨罄竹難書,反清復明誓死不休!」秦達信驟然一驚:他們這些人在這兒反清復明?又一想:反清復明,恢復漢人江山,不願意受滿洲韃子異族奴役,這本是堂堂正正的大事,可他們聚集錢財的手段也太糟了。記得一次二師兄來,師父在經堂說過:不管是造反打江山,還是保江山,都要牢記保護老百姓。能為百姓的生命財產著想,即使他沒有根基,即使他是異族,也會得到百姓擁護。否則,哪怕他是天皇貴胄,也必然遭到百姓唾棄。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這個自稱是我師叔的鶴氅道人到處欺騙百姓,還害我二哥讓他丟了性命,這是關心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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姓嗎?看來,寺廟中這一伙人也不見得是啥好人了!
5
「哐當!」門開了,鶴氅道人走了進來,「徒兒,本來我是想讓你痛痛快快死了算了,可總舵主說要見見你,看來你運氣不佳,可能死得有點慘。唉,善哉善哉,無量天尊!」鶴氅道人說到後來,還大顯慈悲了,不過他宣道號的態度卻有點滑稽:眼睛亂眨,耳墜上的肉瘤亂甩,臉上一點慈悲感都沒有。
到了這個地步,秦達信反而坦然了:死就死吧,有什麼大不了的,死之前我倒想問問這個總舵主,有你們這樣對待百姓的嗎?這樣造反,這樣反清復明,到底是為了誰?看他怎麼回答。
大殿上,坐著、立著、蹲著的近百人,都頭戴紅巾,個個眼露凶光,既然抓住了打探消息的清妖,一定不能讓他安逸死。在場每個人都與清廷有一本血帳,不是爺爺父親被殺,就是母親妻子被辱,還有一家人全被砍瓜切菜一樣砍完了的,他們恨不得一人一口將這個看似斯文白凈臉面靦腆的探子咬了撕了。
關聖帝君的神像下,正中椅子上坐的是一個白髮老者,七十歲左右,面色紅潤,幾塊老年斑倒顯出他的矍鑠。老者在座上不怒自威,儘管殿中人人恨清妖,可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
「青陽,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聲音響亮,撞鐘一樣,原來剛才講故事吹牛皮的就是這個老頭子。秦達信打量著老人。
「稟總舵主,這個小子幾次壞我的大事。」鶴氅道人義憤填膺,將漢口純陽觀和重陽宮的事情添油加醋講了一番,「誠想:我天地會以天為父以地為母,替天行道誅滅清妖恢復我大明江山,凡炎黃子孫誰能阻擋?他卻打傷我會義士殺死女英雄霞姑,把我辛辛苦苦組織的金銀全數劫走;我請我師兄重陽真人出山相助時,他卻從中作怪,還要抓我去向清妖邀功,這種大奸大惡之人能讓他活著出化主廟嗎?」
道號青陽的鶴氅道人說畢,殿中齊聲大喊:「不能,不能讓這小子活著離開化主寺!」喊聲如雷,這麼多人的唾沫星子聚在一起,也足可把秦達信淹死。
「年輕人,青陽道友的話是真的嗎?」語聲平和,但裡面有一種無形的難以抵禦的力量,讓人覺得不回答或胡亂回答都必然有其沉重的代價。
秦達信被捆敷著,手都有些麻了,便昂然問到:「我就這麼說話嗎?」
「給他鬆綁。」總舵主吩咐鶴氅道人說。
「要我說真話嗎?」秦達信此時說話臉反而紅了。
總舵主看著秦達信,緩緩地說:「我不喜歡聽假話。」
秦達信便將二哥如何被這個鶴氅道人設局欺騙並投江自殺的事說了一遍,完了,秦達信問總舵主:「國家大事我不想過問,也自知過問不了。但我想知道反清復明需不需要保護普通百姓的生命和農商事務?不知道你們天地會是不是聚財都要去行騙甚至用骯髒的手段用色相去勾引?」秦達信豁出去了,反正是死總得死得明明白白,死得心中無遺憾。
「大膽!」
「堵住他的臭嘴!」
殿中人大喊道,但卻沒有人動手。
「小子,好樣的,敢這麼問我們總舵主。」鶴氅青陽道人陰險地笑道。
「好厲害的嘴!真不怕死嗎?」總舵主問。
「死就死吧,有啥怕的?」秦達信昂然回答。
「好,你就站在這裡,聽我回答你。」
總舵主轉向鶴氅道人,「青陽,我本來打算一會兒問你,這個年輕人既然已經說到這裡,那我就先問你了。」
「問我?」青陽道人詫異道。
「是的,我問你:我讓大家從為富不仁的惡劣豪紳處去募集,你怎麼找了一個老老實實做生意的人?」
「這是干鉤子給我物色的對象。」
「是么?」
「是的,總舵主。干鉤子也受他人之託做這件事的。」總舵主旁邊一人出來說到。
「這麼做?我堂堂正正天地會不是替別人當槍使嗎?」總舵主聲色俱厲。
青陽道人不敢回答。
「我再問你:你說的那個女英雄霞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讓你要她用色相誘人了嗎?我想聽聽。」總舵主又問。
青陽道人支支唔唔半天,說不出來,一急,臉更黃了,耳邊的肉瘤也甩個不停。
「你一共做了幾樁?交了多少銀子?」總舵主態度緩和了些。
「做了六樁,交了三萬一千兩銀子,還有一樁約兩千多兩被這個清妖探子搶走了!」
「對,是這個傢伙搶走了!」出來作證的人秦達信認識,正是在船上被自己擊敗跳水逃走的幾個男女。
「嗯。一共哪六樁?」
「福建崇安周大郎,山東曹州劉里成家,四川成都江原、貴州遵義胡道木,四川萬州徐大銀,湖廣襄陽王華松,還有就是他的二哥秦達義。」
「沒有了嗎?」總舵主問。
「沒有了!」青陽朗聲回答。
「真沒有了?」
「真沒有了!」青陽的口氣不太硬了。
「那我問你,蘇州胡二鐵那一萬兩銀子呢?河南開封劉大疤那八千兩銀子呢?還有永州張祥義的一箱銀錠一包瓜子金到哪裡去了?」總舵主聲音越來越低沉,可殿中氣氛越來越靜。那個原來仙氣十足的鶴氅青陽道人,每當總舵主問一句,他臉上的汗水就流一把,話問完了,道袍已濕透了。
「你與那個霞姑乾的好事!天地會以天為父以地為母,此身此心全是為天地為庶民而存於世間,你不知天下男子是我父兄,天下女子是我姐妹嗎?你與自家姐妹亂,這與豬狗何異?」
「聽說那個女子來長得太漂亮了!」
「不但漂亮,而且清純,剛開的水仙花一樣。」
「就是騷得很!」
廟中所有人都看著鶴氅道人議論紛紛,許多人露出了不屑的神色。
鶴氅道人臉色由黃變青了。
「還有,霞姑跟隨你以前,河南信陽那個叫菊子的姑娘呢?」
鶴氅道人一驚,滿臉恐慌。
「對啊,原來青陽道兄帶來的那個小姑娘,只見過一面,怎麼就不見了呢?」有人好像想起了那個只見過一面的小姑娘。
「因為她不與你苟合,你就用春藥,當菊子醒來要告你時,你卻把她殺了!是不是?」總舵主聲音嚴厲。
「沒有啊,總舵主,她不願跟我們受苦,回家去了。有人給我作證啊!」青陽聲嘶力竭地喊道。
「哼哼,回家去了?有人給你作證?你以為花了五十兩銀子,就真可以堵住天地會兄弟的嘴嗎?石三不就是你的證人嗎?石三,你出來說說。」總舵主向左旁一個老實巴交的漢子喊道。
那個老實巴交的石三看了看地上的鶴氅道人青陽,紅著臉說:「青陽道兄,我確實不敢違背會規,我把那五十兩銀子交給總舵主了!」
地上的鶴氅道人蔫了,臉如死灰。
「你竟敢違背天地違背關聖帝君,一再違背會規,做出那麼多骯髒下流的事情,你還想隱瞞事實。青陽啊,要得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可知道,我們天地會是何等的光明正大,是何等的體天情察民心?你這樣做,你對得起洪英老祖,對得起陳近南,萬雲龍二聖嗎?」聲音由低沉轉入昂奮,由平緩轉入悲憤。
絕望中的鶴氅道人轉眼看見了秦達信,彷彿又有了救命的稻草。「總舵主,那他呢,這個清妖呢?他可是我抓到的啊!」
「嘿嘿,青陽,你不知道我們天地會賞罰分明嗎?他果真是清妖,自有會規處罰!」
鶴氅道人青陽完全絕望了。
秦達信一下子改變了對總舵主對殿中人對天地會的看法,他們並不是害民擾民的人!
「根據天地會的律例,你自己說該如何處置?」
青陽道人已如一堆爛泥。旁邊一個人悄悄說了句:「三刀六個眼!」
「先把他關起來,下來再處理他!」總舵主一聲令下,青陽道人被架了出去。
「年輕人,看看,我這樣處置是否已回答了你的問題?」總舵主轉臉問秦達信,神情一下子冷峻起來。
「不錯,光明磊落!」
「我總不能白白的處置了我的人就了事吧?你到這化主廟探聽了消息,你是不是清妖的探子我們誰也說不清楚,你說我該怎麼辦?」總舵主冷冷地問。
「聽你處置。」事已到此,聽天由命,那個鶴氅青陽道人的至交屬下,當時被我打得跳水的人還不恨死了我?
「吹燈!折枝椏!」果然,喊聲響起一片。
什麼叫「吹燈,折枝椏?」秦達信不明白是不是讓自己把吊在房樑上的燈吹熄,再爬上樹給他們砍點燒火柴?這也叫處罰「清妖探子」嗎?
「年輕人,告訴你:吹燈就是挖掉你的雙眼;折枝椏就是砍去你的手腳!」總舵主平平靜靜的說。
秦達信赫然大吃一驚:那不成廢人了?這樣比死了還慘!
「準備吧!」總舵主高聲宣布,立即就有不少人提刀沖了下來。
突然,兩個人快步從寺廟外走了進來,到了總舵主面前丟拐子行禮:「師叔,請刀下留情!」
秦達信一見來人,大感意外:這位老者不是袁天疇嗎?而那位風塵僕僕的黑瘦漢子不就是他所會的友人呢?
「啊!天疇,你啥時來的?聽說你在蜀中幹得不錯,你這個啯嚕冒頂不能只想到報個人仇恨混碗飯吃,要想到光復大業。你為啥要為這個清妖探子求情?」總舵主問道。
「師叔,蜀中的事一會兒我再給你說。我本來要到淮南去找你,可剛到安慶,就遇見了蔣先生,蔣先生說你在這兒,我連忙返回。師叔,這個人叫秦達信,是師父的愛徒我的師弟。他只是要為兄長報仇追趕青陽道人,並不是清妖探子,徒兒願擔保!」
「真是重陽師兄的愛徒?難怪不反清復明,是受師兄的影響。看,我差點鑄成大錯。我還想待這兒事後去拜見重陽師兄,你師傅好吧!」總舵主急急忙忙把秦達信與袁天疇拉在身邊問,幾個提刀的人見狀,知道這人不是清妖探子后也回到位上了。
那個黑瘦漢子蔣先生從褡褳中拿出一個本子交給總舵主,總舵主翻看著口中說:「果然如此,蔣峰,你繼續查那些人的下落、活動情況。有消息就來報告,他們雖然詭異了些,但也許可以對我們有所幫助的。」
正說著,一個提關山刀子的紅巾氣喘吁吁跑了進來:「報告總舵主,青陽,青陽道人殺了看守他的人,跑了!」
「跑了?快去捉拿,不能讓青陽壞了我天地會的名聲!」總舵主下令后,許多紅巾都衝出了化主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