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是誰想太多(中)
唐捕頭略微放慢腳步,傅希言知道又是自己的表演時間,似隨意又真誠地稱讚起柳木庄的善名,道:「人在鎬京,便聞義舉,到了裴介,方知不虛。」
唐捕頭卻長長地嘆了口氣:「好人未必得善報。諸位在庄中留宿,想必已經聽過這幾日的傳聞了吧。」
傅希言謹慎地說:「略有耳聞,願聞其詳。」
唐捕頭便將庄中人口失蹤案說了,與郭平轉述的不無二致,還補充了人物關係的細節。諸如奶娘與吃喜酒的新郎一家早年發生過齟齬,護衛內部也有競爭云云。
傅希言越聽越不安。話說他上次遇到萍水相逢,交淺言深的人——還是三皇子,後來……省略萬字血淚。反正現在,他就在這裡聽唐捕頭說「鬼」故事。
這群狗子,看似掏心掏肺,其實想掏他的心他的肺啊!
傅希言嚇得連扒了好幾口飯。
果然,唐捕頭很快按捺不住,旁敲側擊地問起他的來意,並以好人陣營的身份,含蓄地發出協助的請求。
呵呵,這年頭以假亂真的悍跳狼多到好人都忍不住懷疑自己身份了,誰信誰傻。三皇子他拒絕不了,這個必須可以。
傅希言舔掉嘴角的米飯粒,剛準備來個對跳,唐恭來了。
與傅希言想象中穿金戴銀的富翁形象相左,只見他頭戴綸巾,身著灰袍,面如冠玉,氣度從容如山中隱士,且步履穩健,應是習武之人。
唐捕頭帶頭起身相迎,傅希言等人跟著站起,唐恭微笑著擺手:「衛士蒞臨,蓬蓽生輝,請坐,請坐。」
傅希言:「……」班長喊起立,老師喊坐下的既視感。
雙方你來我往地客套了一番,炒熱氣氛。
唐恭無縫銜接了唐捕頭之前的話題,一邊問他的來意,一邊表示:「如有需要,盡請開口,鄙人不才,幸祖上薄有家財,可供驅使。」
傅希言直言為求醫而來。
他到裴介鎮后的行動軌跡都是圍著醫館轉,不怕對方核查。
唐恭面露驚色:「觀閣下面色紅潤,氣宇非凡,不知是何癥狀。鄙人認識不少杏林高手,如有效勞之處,但說無妨。」
傅希言便說已請了府上的大夫。
唐恭疑惑地看向唐捕頭,唐捕頭說:「梁大夫。」
唐恭一臉恍然,又熱情地舉薦了其他幾位門客,說是要來一場聯合會診,傅希言口中自是感激不盡。
趁著雙方關係拉近,唐恭有意無意地套話。
傅希言裝出年少單純的樣子,說祖上薄有家財,家裡托關係進的錦衣衛,入職不滿一個月,還是個新手,順勢婉拒了唐捕頭剛才的求助。
唐恭幽幽地嘆了口氣,很快岔開話題,介紹起桌上美食來,等傅希言放開吃喝,他立馬告罪離席,託付唐捕頭留下作陪。
等他走遠,傅希言感慨:「唐莊主氣度非凡,常人所不能及。」家裡出了這麼大的事,還能親自跑來接待自己說些有的沒的,這是心大啊,還是自己面子大啊。不過他只說自己是錦衣衛,並未透露伯府,想來也沒啥值得對方圖謀的。
有一捕快驕傲道:「那是自然,莊主可是天……」
「咳!」唐捕頭手肘重重地撞了他一下。
捕快一驚,急忙閉緊了嘴巴。
見傅希言疑惑地看著自己,唐捕頭靦腆道:「堂叔年輕時天天在外面跑,見過不少世面,比起我們這群沒出過遠門的土包子,自是了不起。」
捕快忙點頭稱是。
唐捕頭突然朝橋的方向張望:「那位衛士好像去了許久?」
周忠心說:「他自小腸胃不好,我一會兒帶些點心給他。」
幾人各懷心思,傅希言扒完自己帶來的飯便飽了,唐捕頭識趣地結束了這場請宴。待他們過橋回到陸地,周耿耿和先前那捕快正好從茅房的方向出來。
唐捕頭一路將他們送回小院,才折返。
無愧亭不遠,坐落著一間三層高的水閣,內外把守嚴密,如銅牆鐵壁,連蒼蠅飛過,都有來無回。
唐捕頭進來時,唐恭正憑欄遠眺。
唐捕頭站在他身後,躬身道:「叔父,他們已經回去了。」
唐恭扭頭看過來,疏朗的眉目已不見先前的輕鬆,鬱氣籠罩面容,顯得極陰沉。
唐捕頭似乎習慣了他這面目,繼續道:「他們所言與梁先生、客棧夥計一致,應是真的。」
唐恭冷笑道:「滿口謊言,那是不入流騙子。真正的高手,必然九分真,一分假,可偏偏就是這一分假,便會要了你的命。」
唐捕頭連忙低頭認錯。
唐恭說:「他們不是與一個養鴿人同時來的嗎?還有,那個帶他們入府的,一併查了。但凡有一分可能,這人就留不得。」
唐捕頭遲疑道:「會否打草驚蛇,驚動了正主?」
唐恭擺手:「裴雄極與六大長老閉關多年,生死未知,留下小兒,羽翼未豐,大權早已旁落。若非如此,那東西怎會落入我的手中?有時候,大張旗鼓來的,未必出於真心,倒是那些見不得人的,才需提防。」
話音未落,就聽一陣急促的搖鈴聲。
唐恭臉色微變,正要上樓,又有僕役通報,有個姓楚的人自稱有要事相告,一定要見莊主才說。他頭也不回:「想說就說,不說就滾。」
二樓尚處於毛坯狀態,只立著幾根承重柱。
唐恭徑自走到西南角落,將靠牆的柱子慢慢一轉,竟露出一條可容一人站立的垂直通道來。通道底部有微弱的光線,目測約有五六丈高。
唐恭一躍而下,輕飄飄落地,疾步朝里走去。
地窖近水,陰涼潮濕,空氣還帶著粘濕的土腥味,可見是倉促挖掘。
唐恭走到底部,推開一道隱蔽的石門,一陣慘絕人寰般的哀嚎瞬間撲面而來。
石室內放著一個盛滿冰塊的木桶。一個少女穿著薄紗坐在其中,手死死地抓著木桶邊沿,雙目赤紅地哭喊:「娘,娘……求你,你殺了我吧!殺了我,我受不了了!爹,爹!殺了我啊,殺了我!」
唐夫人跪坐在旁邊,涕淚交零,還要打起精神,拿著冰塊不停在她身上搓揉。
唐恭伸出手,按在唐小姐的頭頂,剛輸入真氣,就被她瘋狂的扭動打斷了,唐夫人哭著撲到她身上:「寶雲,你忍忍,你再忍忍,你爹來了,他給你治。」
唐寶雲瘋狂掙扎,露出頸項、手腕等處的灼傷:「沒用的,讓我死了吧,好難受,死了算了,求求你們,求求你們了,幫幫我,讓我死吧……」
她突然直起身,頭重重地磕在木桶上。
「寶雲!」唐夫人驚呼。
看女兒痛苦的樣子,唐恭終究忍不住點了昏穴。
唐夫人哀傷道:「這可如何是好。看她這般樣子,我真恨不得打死自己!」
唐恭面色不佳,嘆了口氣:「我與鄢瑎有舊,他收到消息,一定會來。」
「只怕遠水難解近渴,不如,不如……」唐夫人怯生生地看著他,「求求儲仙宮吧。東西是他們的,或許他們有解法?」
「不行!」唐恭變色,「絕不可讓他們知道東西在我們的手中!」
唐夫人叫道:「可他們已經找上門了,早晚會知道的!倒不如我們先一步認錯,興許他們看在你師父的份上,會網開一面!」
「住嘴!」唐恭握緊拳頭,強忍不快,「找上門的人我自有安排。我們現在只要藏好寶雲,等鄢瑎趕來。」
「萬一鄢瑎趕不及呢?就讓寶雲活活燒死嗎?」唐夫人撲到他身上捶打,「若非你貪圖儲仙宮少宮主岳丈之位,豈會害女兒至此?!如今你還為了什麼武林地位,要眼睜睜看她去死!」
唐恭一把推開她:「我也是為了她好!她武功不濟,又無兄弟,不籌謀一門好親事,等你我過世,她如何守得住這份家業?」
他當初便以這番理論說服了唐夫人,如今聽來,刺耳以極。日後再如何,也要先有日後。可事已至此,唐夫人一時也沒有其他辦法,只好問:「那鄢瑎一定會來?」
唐恭說:「他欠我一個人情。」他不欲多說,正好外面響起搖鈴聲,便借故脫身,但沒過多久,他又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張紙。
唐夫人見他面色凝重,忙問什麼事。
「昨日有三個錦衣衛來莊裡求醫,已經住下了。」唐恭遞出那張紙,「剛剛有人留了封信,說他們中最胖的那個是永豐伯的兒子。」
唐夫人接過紙,默讀了一遍,驚道:「入鎮四處打聽,似有所圖。什麼意思?難道他們也是沖著那東西來的?」
唐恭冷笑一聲:「沒有這封信,我倒還有些懷疑,可這封信揭穿了永豐伯之子的身份,反倒給他們洗脫了嫌疑。」
唐夫人不是很明白:「這是為何?」
「儲仙宮以裴雄極為首,都以突破武神境,成就臆想中的仙人境為目標,處處以修真人自居,都快魔怔了,裴元瑾是裴雄極的兒子,都是一路貨色,絕不會結交武功稀鬆的官宦子弟。寫信的人大概聽說莊裡最近發生的怪事,以為仇家上門,不知真相,想借刀殺人,才弄巧成拙地使了這麼一出離間計。」
唐夫人頓失興趣。
唐恭看著木桶中的女兒,忽而道:「借刀殺人若使得好,也不失為一條好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