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下葬
沈家在京城舉目無親,沈老夫人離世,前來弔唁的不過左右鄰里,以及施家若干人。
施虎親自來了一趟,上完香大為感慨一番。他昔日里只知這位親家母體弱,卻沒想到這麼快就會長辭於世,又想起自己如今這把年紀了,指不定哪天也要走那一遭,心中既有辛酸,亦感不安。
沈清河看著老丈人神情不大對,料到觸景傷情,便將人請到偏廳喝茶,也好轉變一下心情。
由此,靈堂便剩下施喬兒、雲姨娘,若干婆子丫鬟,以及哭得好似淚人此刻直抽抽的小猴兒。
雲姨娘心情本也沉重,不料上完香抬頭看了眼牌位,登時詫異道:「喬兒,你家婆婆的名字可是夠好聽的啊。」
施喬兒眼眶通紅,兩隻眼睛腫成桃兒一般,身著一身孝衣,未施粉黛,未點珠翠,俏生生跪在蒲團上,半邊身子靠著四喜,竟比平日里更添脆弱之美,好似一朵搖搖欲墜的白色山茶,風一吹瓣子便要散了。
她原本只沉浸在悲傷中,哪裡注意到牌位上寫了什麼字,聽娘親這般說,不由得抬頭望了一眼。
「沈華宵。」
雲姨娘自嘴裡念了一遍,不由讚歎道:「好生大氣端莊個名字,不似別家,總愛給女兒取個花兒朵兒什麼的。名字裡頭單這個華字,便好似有了大家千金的氣度,你婆婆的爹娘想必也是讀過些詩書的。」
施喬兒吸了下鼻子,重新垂下頭靠在四喜身上,心中不懂娘親在詫異什麼,橫豎不過是個名字罷了,又能說明什麼呢,再好聽人也已經去了,往後再也見不著了。
想到此處,施喬兒不禁傷感,又要落淚。
雲姨娘聽到抽泣聲,轉身一看女兒又在落淚,不由嘆口氣,過去俯下身,伸手給閨女擦淚道:「人死不能復生,哭有什麼用呢?你娘我要是在你外公去時哭死過去,現在可就沒你了。去了的人放在心裡想就行了,活著的人才重要。如今沈家就你與沈澗夫妻二人,你一定要與他互相扶持,相敬相愛,等孝期一過,早日里為這個家開枝散葉,不然啊,這麼大個家裡,實在是太冷清了。」
施喬兒悶悶點頭,想說話也沒力氣說了。
到了夜裡,人都走乾淨了,猴兒哭累了,被劉媽帶去睡覺。四喜陪著在靈堂跪了一整日,腰酸背痛到不行,也被施喬兒打發回房歇著。
偌大個靈堂,除了一口棺材和滿暗香燭,就只剩下了施喬兒和沈清河兩個人。
施喬兒也累,一天一夜沒能好好睡覺,靠在沈清河背上就起不來,但若讓她去睡覺休息,她又不肯。
「三娘,聽話。」沈清河輕聲道,「這裡有我陪著母親,你去睡覺可好?再這樣下去,你會熬不住的。」
施喬兒帶著鼻音輕哼一聲,語氣嬌弱無力:「不要,我答應過母親要陪著你,怎麼能把你自己留在這裡。」
沈清河心上一陷,原本荒蕪的內心莫名湧出許多力量,萬般柔情齊上心頭,不由得摸了摸施喬兒的發:「那我去廚房給你拿些吃的,你已經一天沒怎麼吃東西,再餓下去會出事的,等會多少吃上一點,好不好?」
施喬兒原本沒想到進食,經這一說,才感到腹中確實有些飢餓,便軟綿綿點了下頭:「隨便帶些什麼便行了,我現在沒胃口,吃什麼都是一樣的。」
「好。」沈清河將她放卧在兩張拼在一起的蒲團上,又給她捏了捏膝窩,方起身離開。
「慢著。」施喬兒忽然一伸手。
待沈清河停下看她,她眨著兩隻虛弱的杏子眼,望著對方,楚楚可憐道:「廚房若是還有茯苓糕,記得給我帶兩塊來。」
沈清河噙笑答應:「好,我給你帶。」
正要走,施喬兒又是一聲:「還有!」
沈清河再度停下腳步,轉過頭,頗有些無可奈何的望著自己「隨便吃點」的小娘子。
施喬兒欲言又止咬了咬唇:「就是……最好是棗泥餡兒的,別的口味我都不愛,吃到嘴裡犯彆扭。」
沈清河點頭,原本悲傷的心情得以暈染開,竟然無形中添了些莫名的喜感。
施喬兒又累又餓又困,癱在蒲團上看著沈清河的背影消失在外面夜色中,發著發著呆,突然想起什麼似的,梗起脖子扯起纖細的嗓子便嚷:「棗泥需得是今天現蒸出來的鮮棗泥!我不要陳的,我吃得出來!陳的我可不吃嗷!」
「知道了。」沈清河在外面應聲。
得到回應,施喬兒安了心,長舒一口氣,脫線木偶似的癱下去了。
三日後,沈氏下葬。
按照施虎的想法,是該給這親家母風風光光大辦一場,請上一大群人,吹鑼打鼓,熱熱鬧鬧的出殯,好讓其他人看齣子女的孝敬。
但沈清河並未如此,等到下葬之時,依然是大殮時的那口薄棺,衣物亦未專門置辦,依舊是生前的幾身布衣。無樂聲,無哭聲,在城南依山傍水的山嶺上尋了塊空地,既享清凈,也能眺望城中繁華。
他的母親,便在此,安眠。
立碑之時,沈清河看著上面的字,有些發怔。
施喬兒覺得他不對勁,連忙晃了晃他,關心道:「沈澗,你怎麼了?」
沈清河搖頭,神情柔和,眼中卻帶了無盡的苦意。
他看著碑文,喃喃念道:「沈家母,沈氏華宵之墓……」
這時他忽然笑了一聲,眼眶卻發紅:「我的父親一輩子都活得像陣風,我母親永遠是追風的人,可她直到離開人世,也未曾同他的姓名列在一起。」
「三娘你知道嗎,其實母親在很早之前就告訴了我,她說她死後不想盛棺入土,她想讓屍骨燒化成灰,灰再被風吹動,這樣就可以同風永遠的在一起……」
他自嘲似的笑了下,抬臉望著施喬兒道:「可我做不到,我不是聖人,絕不了七情六慾,參不透生死,我不想在日後想念她時,連個可以去的地方都沒有。三娘,你說,我是不是自私極了?」
施喬兒慌了,她覺得此刻的沈清河給人的感覺真的好難過,甚至比親眼見到母親去世的那天還要難過。
她不知怎麼好了,乾脆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抬起臉努力搖頭如撥浪鼓:「不自私!沈澗你相信我,你是我遇見的最好的人,我……我哭的時候你都不嫌我煩!」
沈澗忍俊不禁,將手臂從施喬兒懷中抽出,順勢攬住了她的肩,舒了口氣,眺望遠處風景。
心中想的是:「傻姑娘,可我不想讓你哭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