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走水
施喬兒把手背貼在臉上,試圖去降一降臉上的溫度,故意岔開話題說:「我白日里拿起卷牘看,看到那句什麼,帝年邁,愈信巫蠱,太子據受佞臣蒙蔽……什麼什麼的,講的是什麼啊?」
沈清河:「講的是漢武帝執政後期,越發相信巫蠱作亂,為此滋生了許多事端,太子劉據遭佞臣陷害,被迫起兵反抗,又因消息傳達有誤,被武帝確定造反,於是派兵討伐。太子不堪受辱,自盡而亡。」
一段血雨腥風的歷史,由沈清河徐徐說出,有種平淡的殘忍。
施喬兒有些被嚇到,怔了小片刻方道:「造反,一直是一件很嚴重的事情嗎?」
「嗯。」沈清河點頭點得果斷,說,「從古至今,無論王子還是庶民,只要背上造反的罪名,九族之內,一併連坐。」
說完久無動靜,抬頭一看,只見施喬兒面色發白,神情恍惚。
沈清河擔心道:「三娘,你怎麼了?」
施喬兒搖頭:「沒什麼,我可能是有點困了,我在你床上睡一會兒。」
沈清河點頭,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許久方收回。
施喬兒想到白日里二姐說的話,又聯繫到方才沈清河說的,心中忽然升起股莫大的不安。
從做了那個夢到現在,她所想的一直都是如何自保,如何不再和朱啟有上牽扯,也終於在這時候,她意識到,如果那個夢在三年後當真發生,朱啟,是會死的。
他不是她的良配,甚至在他推倒施國公的時候,施喬兒打心眼裡討厭死他了。但無論怎麼討厭,怎麼怨憤,都沒到恨不得讓他去死的地步。
何況他們還算是一起長大。
施喬兒心中苦悶異常,卻不知道該給誰說,說了誰又會信。
她將臉埋在枕中,慢慢合上了眼睛。
夢中又回到了那個她被斬首的冬季,依舊是漫天雪花。只不過她這回看到的不是斷頭台和正被斬首的自己,而是一座宮殿。
宮殿中傳來男子的怒吼,不可置信中帶著滔天的怨憤,混合狂風一起灌入她的耳朵——
「我不信父皇會想要我的命!你們不要攔著我!我要見父皇!」
「母妃!母妃在哪裡!她可否為我求情!」
「父皇!兒臣只是一時糊塗啊父皇!」
尖細的太監聲音再度傳來,透著無邊的冷意:「九皇子還是趕快上路吧,奴還要忙著回去向聖上復命呢,請您不要讓奴為難才好。」
「愣著幹什麼,動手把人摁住啊。」
狂風驟停,唯有殿中人瀕死的嗚咽異常刺耳。
施喬兒踩著雪花,哆嗦著走了進去,目光向下,望到了滿地的血,以及朱啟那張死不瞑目的臉。
「啊!表哥!」
施喬兒從夢中驚醒,只覺得周身一片漆黑寒冷無比,根本分不清所處之地是夢境還是現實,只能抱住自己無助哭泣。
沈清河被她嚇壞了,過去將她扯入懷中安慰,詢問道:「三娘莫怕,可是做噩夢了?」
施喬兒滿臉皆是淚,揪著沈清河衣襟瑟瑟發抖,模樣好不可憐。
沈清河既是疼惜,內心又因她那句「表哥」而感到撕扯,等施喬兒慢慢平復下來,擦乾了她臉上的淚說:「你現在心緒不寧,我先把你送回去,喝碗熱茶好好休息,天一亮再說其他的,如何?」
施喬兒抽泣著,未言語,顯然還未完全抽離。
沈清河將人抱起來,感受到懷中人心跳加劇,自己亦是難以安寧。
等施喬兒反應過來自己出的這出洋相,已經是第二天早上。
她恨不得回到昨晚抽上自己一耳光,問問自己到底什麼樣的人才能把春宵一刻過成雞飛狗跳。
當日里她也試圖去找沈清河解釋,但沈清河向來早出晚歸的,夜裡又不知怎麼變得早早滅燈,等她過去,書房都黑了,總不好再闖入。
就這麼著,又過了些日子。
天熱難耐,劉媽燒了些苦瓜湯,說是清熱解暑的,對人的身體再好不過。
施喬兒喝一口吐兩口,自是消受不了滿嘴清苦,但聽劉媽說沈清河素來喜歡,心裡盤算了一下,看著天色不算晚,準備去給沈清河送上一盅。
除了湯,她又讓廚房炒了幾個簡單的小菜,帶了些饅頭,一起裝進了食盒中。
城外景色秀麗,沒了城中的喧囂。
施喬兒望向車窗外的景色,心情沉悶悶的,一句話不想說。
四喜按捺不住,忍不住問:「姑娘,你最近怎麼了?好像一直悶悶不樂的,跟裝了許多心事一樣。」
施喬兒嘆口氣:「有嗎?」
四喜:「有!」
沉默片刻,施喬兒又嘆口氣,說:「我只是覺得我對沈澗有些太過分了。」
四喜皺起眉頭,詫異道:「過分?哪裡過分了?」
施喬兒回過臉,看著她說:「你想啊,從成親到現在,哪些事上不都是他順著我,我過往同九皇子差點定親的事情又是滿城都知道,他硬是沒有表現出一點介懷,新婚夜裡分床睡,他也不跟我著急,萬事皆由著我來,可我……我又為他做了什麼呢?四喜,我偶爾會很慌,我感覺沈澗有些好的過分了,跟個假人似的。」
四喜聽完,愣了小半天,眨巴著雙大眼睛,突然冷不丁一句:「姑娘,我覺得你有些變了。」
施喬兒:「變了?我哪裡變了?」
四喜:「嘖,說不上來,好像心思比以前細了,你過往可是從不在意別人的。」
施喬兒垂眸,聲音低下去:「他不是別人啊……」
他們倆正經拜了堂成過親的,他是她的丈夫啊。
馬車在學堂外的路上停下。
施喬兒由四喜扶著下了馬,往前走了兩步,剛抬眼,便眉頭一皺道:「沈清河旁邊那名女子是誰?」
四喜一望,確實望到學堂中有一女子在,一身補丁布衣,容貌清秀,看著年紀不大,眉眼間尚帶些稚氣,只不過神色實在憔悴,不像這個歲數該有的。
沈清河坐在書案前,手指卷牘,似在給女子講些什麼。女子站在沈清河旁邊,頭垂著,眼睛不盯卷牘,卻盯沈清河,不知聽到什麼,忽然噗嗤一笑,對沈清河點點頭。
好生融洽的場面。
施喬兒感覺體內有股血氣直往頭頂沖,氣得她呼吸加快頭昏腦漲,抖著聲音冷笑一聲道:「我說他最近怎麼那麼反常,與我見了面總沒話說,合著是話全在外面說完了,難為我大熱天親自跑來給他送飯,倒成多此一舉了。四喜,咱們走,不在這裡打攪人家郎情妾意。」
四喜一頭霧水:「姑娘你在說什麼?不就是名女子嗎,咱們上前問問是誰不就行了,哎姑娘你跑什麼!等等我啊!」
沈清河聽到四喜的叫聲,轉頭一看,看見那道熟悉的身影正在上馬車,立刻起身喊了聲:「三娘!」
但對方似乎全然沒有理他的意思,動作沒有絲毫停頓。
沈清河急了,對著身旁女子一揖,抬腿追了過去。
滿堂學生還是頭回見先生流露這般著急的神色,連猴兒都摸著腦袋說不清個所以然。
猴兒旁邊的小男孩搞不清情況,抬臉問女子:「娘,先生怎麼了?」
女子也搖搖頭,瞧著外面一臉困惑。
沈清河趕到時,四喜正要上馬車,他生平頭次做出無禮的舉動,徑直繞過四喜上前,伸手將車廂帷布一把掀開,微喘著粗氣道:「三娘來都來了,為何又突然要走?」
車廂內,施喬兒面朝里,淚珠順著臉頰一顆顆往下滑,抬手拭掉道:「我現在不想看見你。」
說完聲音一急:「四喜!愣在外面做什麼!上車!」
四喜連忙答應,轉頭順勢把手中食盒塞到了沈清河手裡,訕訕笑道:「這裡面是給您帶的吃食,先生好用,我們先走了。」
上了車,馬夫一聲令下,馬車絕塵而去。
沈清河看了眼手中的食盒,又望著遠去的馬車背影,心情茫然不知所措。
猴兒趕來,望著馬車同樣疑惑不解道:「娘子怎麼了?突然來又突然走,倒像生了場氣一樣。」
沈清河搖頭,微怔一會兒,忽然把食盒塞到猴兒手中,道:「我走開片刻,食盒裡的東西你與其他人分了吧,下午我若沒能回來,便先檢查他們的千字文默寫,錯一罰三,不可荒廢。」
猴兒懵懵點頭:「知道了。」
另一邊,馬車上。
施喬兒淚流不止,越想到剛才的畫面心裡越難受,憋住的那口氣怎麼都出不來。
四喜拿帕子給她擦著淚,安慰道:「奴婢瞧那女子盤了全頭,倒像是已為人婦的,興許不是您想的那樣呢,何況他二人動作又不親昵。」
施喬兒瞪她一眼,豆大的淚水從眼眶出來:「要多親昵叫親昵!我有些日子都沒離他那般近過,為何旁人卻可以!人婦不人婦的,總之我就是見不得他身旁有別的姑娘!」
言罷,一時委屈難耐,哭得越發厲害。
四喜好聲哄著她,卻也不忘悄悄試探道:「只不過離得稍近了些,就把你氣成這幅樣子,姑娘,你莫不是……喜歡上沈先生了?」
施喬兒哭聲戛然而止,淚珠子顫巍巍掛在長睫上,哆嗦著不知所措。
「我……我才沒有!」施喬兒氣紅了臉,但聲音卻微弱下去,「他長得又不是我喜歡的樣子,我幹嘛喜歡他,我才不喜歡他,我只是氣不過他同別人親近罷了。」
四喜憋著笑,一本正經點頭:「哦,原來如此啊。」
施喬兒本以為得到了附和,結果抬眼一看看到四喜神情,氣得揮起拳頭便往四喜肩上一捶:「連你也捉弄我!四喜你現在學壞了!」
四喜邊狡辯邊躲:「奴婢沒有捉弄你啊奴婢在很認真的聽你說話啊!真的!天地良心!」
施喬兒才不聽,氣急敗壞錘了自家丫鬟一路。
回到城中,馬車都還沒拐進烏衣巷,主僕二人便在車廂內聞到一股煙熏火燎的味道。
正尋思是怎麼回事,便聽車夫道:「不好了娘子!裡頭好像走水了!」
施喬兒頓時驚了:「走水?好端端的怎麼會突然走水?哪一家走水了?」
沒等車夫回答,她帶著四喜匆忙下馬車,忙不迭往巷子里跑。
跑進去,離老遠便看到沈家宅子外站著眾多下人,每個人都狼狽不堪,而此刻的宅子裡面,火光漫天,滾滾黑煙幾乎遮住了半片天。
施喬兒跑過去,捂著鼻子道:「這是怎麼回事!怎麼著火了?可有人傷著嗎!」
劉媽抹著老淚嗚咽:「娘子放心,好在是白天走了水,沒人傷著,就是可惜啊,咱們家裡頭那麼多好東西,一樣沒能救出來。」
不說別的,光施喬兒的陪嫁嫁妝,都夠買下京城四五條街的大小鋪子。
施喬兒聞言愣了下,似乎想到了什麼,沒做任何猶豫,抬腳便往家門裡跑。
四喜慌忙拉住她,大聲道:「姑娘你這是幹什麼啊!裡面火勢正凶呢!什麼好東西也不抵你的性命值錢啊!」
施喬兒卻一把掙開四喜的手,看著火光喃喃道:「沈澗的卷牘還在裡面,他寫那一卷寫了七年,我不能讓他所有心血都被一把火燒沒了。」
說完話,猶如化身成一隻飛蛾,步伐輕盈投身火海。
眾人想攔,可惜無一人敢靠近火光。
四喜喚了一聲「姑娘!」,一咬牙一跺腳,跟著跑進去了。
須臾之間,沈清河騎馬趕到,下馬之後面對大火併不急著追問緣由,而是打量一圈沒能找到施喬兒,失態大聲喝問:「三娘呢!三娘去哪裡了!」
劉媽哭著癱在了地上,指著大門裡的熊熊大火:「娘子跑進去了!跑進去了!」
沈清河心跳一滯,腦海中空白一片,所有清醒隨之煙消雲散,一刻未等沖了進去。
書房中,四面皆是烈火燃燒,濃煙滾滾。
施喬兒捂住鼻子還是忍不住咳嗽,眼睛被熏得滿是淚水,視野一片模糊。
好在沈清河的書案素來整潔,她一眼便能知道最中間那捲是他自己寫的,於是忍著燙伸手一抓,抱在懷中便與四喜互相攙扶著往外走。
但煙氣實在太過濃重,書案到門口這麼短的距離,施喬兒險些昏死過去好幾次,等強撐著到達門口時,火勢已經徹底蔓延開,她也徹底沒了力氣,便將卷牘把四喜手裡一塞,控制不住地倒下去道:「你帶著跑出去吧……別管我了……」
她耳朵里能聽到的聲音變得很微弱,連四喜的哭聲都像隔著好幾道門。
意識快要消失時,恍惚中她感覺自己好像被一股很大的力氣撈了起來,身體如同一片雲彩,在風中飄來飄去,好不容易才落到一個平穩的地方。
臉上涼絲絲的,下雨了嗎?
施喬兒努力將眼皮撕開一條縫兒,還沒看清身處何方呢,耳朵里就傳來沈清河顫抖著的呼喚聲。
「三娘?三娘快醒醒,千萬不要嚇唬我,你到底是有多傻,一卷典籍而已,大不了我憑著記憶再寫一遍,大不了……我重新去搜尋過去的古籍,找不到,不寫又有何妨?可你是我的髮妻啊,我若沒了你,你讓我如何苟且餘生?你太傻了,你真的太傻了……」
前面一大段施喬兒聽得迷迷糊糊,最後一句她倒是聽得清楚,就是「傻」、「傻」、「傻」。
「……」
施喬兒想罵人,她也真的罵了。
「混蛋!」
奄奄一息的美人突然活過來,揪住沈清河的衣領大喘粗氣,兩隻杏眼異常清亮,咬牙切齒道:「你在外面……咳咳……那樣的,我到家還冒死給你把卷牘拿出來,你還說我傻!說我傻!我……我一天也不要跟你過了!」
沈清河容顏沾灰,素衫染塵,像只落魄的鶴。
聽到施喬兒最後一句話,他原本滿是悲痛的雙眸呆住了,裡面逐漸生出種類似委屈的難過。
雙臂一收,將人緊摟在了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