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大婚
十日後,臨近婚期,國公府上上下下忙作一團。
先前都覺得和九皇子訂下,婚服自有禮部籌備,如今事態突然發展成這樣,雲姨娘特地安排京中最好的織造坊,集齊了最為出色的幾位綉娘,十萬火急緊趕慢趕,好不容易在大婚前日早上把嫁衣穿在了施喬兒的身上。
施喬兒本就生幅嬌潤樣子,眉不畫而黑,唇不點而朱,紅霞似的嫁衣再一加身,更加美輪美奐,宛若畫上仙女一般,引來丫鬟們連連讚歎。
而她自己卻毫不上心,眼睛都不往鏡子里瞄上一回,皺著眉頭被圍著檢查完腰身,接著伸手便去扯領口寶石扣,嘟囔道:「俗氣死了,一點都不好看。」
雲姨娘白了施喬兒一眼:「我看你敢脫!這要是還俗氣,那往後各家貴女成親都不必穿嫁衣了!一天天的生在福中不知福。」
施喬兒委屈巴巴放下手:「就知道凶我。」
雲姨娘:「就知道凶你?我還後悔這些年裡凶你凶少了呢,否則哪能讓你到今天這一步。抬胳膊,我看看袖子合不合適。」
施喬兒哼哼唧唧,不情不願抬起了兩條胳膊,打了個哈欠抱怨道:「好了沒有啊,沒睡醒就被你們拽起來了,我想睡覺。」
雲姨娘一聽又來氣了,嚷道:「這都什麼時辰了還睡覺!等會先吃碗茶湯墊墊肚子,到北屋給太太請安回來再睡。」
施喬兒哼了一聲,心想:「說不定母親這時候也沒醒呢。」
畢竟在施喬兒的印象里,母親這些年裡連北屋都很少出,整日待在院中那個小佛堂里吃齋念佛,若非朱啟那日鬧得太厲害,施喬兒感覺上一次見母親活動,好像還是在二姐施玉瑤和義兄秦盛大婚的時候。
去北屋正門的路上,隔了一段路,施喬兒遠遠看見大姐姐在門口與母親身邊的掌事陳嬤嬤說話,對方不知說些什麼,福了福身,大姐姐便帶著丫鬟離開了。
四喜道:「姑娘,看來太太今日也晚起不便見人,不如我們回去吧?」
施喬兒想了想,賭氣道:「才不要,明日我便要去那個沈家生活了,往後更加難見面,我今天必須見到母親。」
說著扭頭朝四喜眨了下眼:「老辦法。」
四喜心領神會,小聲笑道:「奴婢懂啦。」
主僕倆一個敢演一個敢闖,四喜在外頭彎著腰扒拉草叢,不停喊道:「奇怪啊,姑娘的簪子明明就是在這附近掉的,怎麼找不著了呢。」
守在門外的婆子丫鬟一看是三姑娘房中的大丫頭,雖然過往已經上過不少回的當,仍情不自禁過去詢問發生何事。
施喬兒躲在樹後頭,趁著這個門口失守的機會,兔子似的一溜煙溜進了北屋中。
北屋卧房四面開窗,房中煙火香氣濃郁,輕如雲絲的素色帷幔隨風輕輕飄忽,若只聞氣味不看陳設,只當是到了哪個廟宇之中。
目光穿過重重帷幔,施喬兒看到羅漢榻上躺著抹纖薄的人影,沒出聲行禮,邁著軟步悄悄走入其中,拿起枕邊放的舊蒲扇,對著睡著的婦人,輕輕扇起風來。
長公主輕輕睜眼,微笑道:「又戲弄陳嬤嬤了?」
施喬兒咧嘴一笑,聲音脆生生:「嬤嬤心胸廣,不會跟我一般計較的。我想您了,自然要來看您,下次若正門進不來,我就翻窗戶,爬煙筒。」
說完又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長公主往裡欠了欠身,施喬兒就上榻,沒想到腦袋靠在枕上,反倒睡不著了,兩隻眼睛忽閃忽閃,不知在想些什麼。
「母親,是不是人到最後,都會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施喬兒懵懵懂懂,隨著心說出這麼一句。
長公主此時已合上眼睛,笑著輕輕反問:「何出此言啊。」
施喬兒道:「前幾日里大姐姐與我娘說話,說著說著竟哭了起來,說自己當年根本就沒想過會嫁給齊王世子,如今孩兒都有了兩個,便再也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二姐姐也是,自從嫁給雁行哥哥,即便家門不入,也不願與雁行哥哥夫妻和睦。還有我爹我娘,兩個人見面就吵,一天到晚沒個安生時候,我真不曉得他們在一塊到底為個什麼。」
長公主笑了聲,輕輕道:「喬兒長大了,心裡裝事了。」
施喬兒:「我只是好像一下子注意到了許多東西,我還想到,哪怕我真的如願嫁給了九皇子,當了皇子妃,我就一定會高興,愉悅嗎?畢竟大姐姐是太后賜婚,雁行哥哥也是父親給二姐姐挑的頂好的夫婿,她們所配的都是世間最好的兒郎,可連她們都不樂意。母親,我越發想不明白了,我也很害怕,我感覺無論是九皇子,還是那個姓沈的,我日後都不會快樂。」
長公主翻了下身,輕輕拍著施喬兒的后肩:「幺兒別想了,等你再長大些,便會發現,你大姐姐和二姐姐,都是得到了她們所能有的最好的歸宿。你也是,要相信你爹的眼光,你不會不快樂的。」
施喬兒這時已經被困意席捲,慢慢合上眼睛,含糊著聲音道:「當……當真么……」
「當真,睡吧幺兒,好好睡,睡醒一覺做新娘。」
次日,天色熹微,國公府上下張燈結綵,喜樂不斷,紅綢掛滿府中上下,整條長安大街鞭炮鳴響不絕,十里長街鋪滿火紅炮衣。
施喬兒從睡夢中被薅起來摁在妝奩前,更衣盤頭上妝,困得眼睛都睜不開,拉起哭腔嚷嚷:「不是下午來接親嗎!幹嘛這時候就把我拉起來了!你們幹什麼嘛!我要睡覺!」
雲姨娘一聲怒喝:「睡什麼覺!旁的姑娘嫁人前夜都是整夜難眠,你倒好,別人不拉還賴起床了,你且說,昨夜裡我與你說的那些,你都記下了嗎!」
施喬兒迷迷糊糊,下意識反問:「說的什麼嘛?」
雲水煙氣得直犯暈,合著又把她說的話當耳旁風了,扶著旁邊的沐芳道:「這今晚就要成新婦了,她到現在連人事不曉,真是要氣死我了。」
施喬兒雙眸撕開一條縫兒,懵懂道:「什麼人事?我本來就是人啊。」
沐芳只笑,不言語。轉身對婆子耳語幾句,過了會兒,便有隻精雕細琢的鎏金小盒遞到施喬兒手邊。
施喬兒也沒多想,以為裡面裝著什麼小玩意,結果打開一看,東西沒有,盒子內壁全是畫的彩繪,定睛一瞧,只見白花花兩個小人纏在一起,尖叫一聲便把東西扔了,吵道:「醜死了!人脫光衣服的樣子一點不好看,我不要看這些!」
雲姨娘只覺得七竅生煙,恨自己到底生出來個什麼孽障。
雞飛狗跳一上午過去,施喬兒換好嫁衣梳好妝,又被喂著吃了幾口點心,實在困到不行,趁著滿屋人都在忙,挨著四喜便睡過去了。
不知過去多久,她迷迷糊糊只聽見一陣鞭炮響,接著人又被拽了起來,披上蓋頭由婆子背著,憑感覺像是在往前面去。
鞭炮聲越來越近,直接震耳欲聾起來,施喬兒徹底睡不著了。
忽然人群一陣騷動,然後不知是誰揚聲喊了句:「新姑爺來了!新姑爺進門了!」
耳邊的動靜頓時更大,賓客七嘴八舌的起鬨:「施國公好眼光,你們家這三姑爺當真儀錶堂堂!相貌不凡啊!」
「哈哈哪裡哪裡!只是頗有些書卷氣罷了,讀書人,自然比咱們這些魯莽武夫文雅許多!」
施喬兒聽著賓客和自己老爹之間的對話,在蓋頭下默默翻了個白眼,心想:「瞎了,都瞎了。」
而施喬兒並不知道,連自己那偏愛雞蛋裡挑骨頭的親娘,在一片喜慶中,看到一襲青綠圓領袍,俊秀恍若謫仙人的新姑爺,都有幾分納悶道:「這就是喬兒說的……丑?」
這要是不經人提醒,說是剛剛面聖歸來的探花郎也信啊。
新姑爺進門,拜岳父岳母,奉茶行禮。
沈清河接茶,敬施虎,道:「岳父大人,請吃小婿新茶。」
動作舉止之間,一派周正清雅。
施虎喝完茶,眼睛有些紅,看著姑爺旁邊一身紅嫁衣,頭頂紅蓋頭的女兒道:「你二人以後,要相敬如賓,恩愛如初,要是哪天吵架了,只管來到國公府,我給你們評理,千萬不要為此冷卻夫妻情分,往後日子長遠著呢。」
沈清河俯首行禮:「小婿謹記。」
起身再接茶,敬一家主母。
長公主接過茶,飲了一口,向來冷淡的臉上浮現少有的幾分柔意,看著面前的一對新人道:「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從今往後,你二人要同心同德,榮辱與共。」
沈清河亦是俯首行禮:「小婿謹記。」
雲姨娘站在長公主旁,已是淚流滿面,拿著帕子揩淚不止。
禮畢,新人離府。
眾人簇擁中,眼見施喬兒要上花轎,雲姨娘追上去緊貼女兒耳根道:「我跟你說啊,花轎到了沈家門口停下,這姓沈的如果踢轎門壓你的威風,你就在裡面反踢回去,讓他知道咱們施家女兒可不是好惹的!雖然是嫁到他家為婦了,但你乃國公之女,他不過一介布衣,怎麼著都是他們高攀,萬不能受了欺負!」
施喬兒在蓋頭下點頭,突然間很是哽咽:「我知道了娘。」
雲姨娘頃刻淚如雨下,心想我的女兒啊,七月早產拼了命生下的苦命孩兒,如今竟要嫁人了,我要如何才能把她留下。
心中這樣想,面上卻強壓淚水,將施喬兒往花轎中推了一把,顫聲道:「去吧。」
「吉時到!起轎——」
一瞬間,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施喬兒上午睡飽了覺,這會在花轎中拚命的哭,衣襟都要被淚水餵飽了。
四喜在外面聽到動靜,心中焦急不安,安慰道:「姑娘別哭了,總歸不過隔了幾條街,往後隨時都能往家裡去的,您這樣一哭,奴婢我……我也忍不住想哭了。」
施喬兒抽抽噎噎道:「四喜,我心裡亂得很,我怎麼這就嫁人了呢,好像做了場夢一樣,我娘說新婦第一天要給公婆洗手做羹湯,這是該盡的禮數。可我連廚房都沒進過,我怎麼給他們做飯,我……我慌得不行……」
四喜憋著淚,強顏歡笑道:「姑娘別怕!咱們有帶的燒飯婆子,到時候由她們做好,你端去說是自己做的,都是一樣的,二姑娘頭嫁當年便是這般應付過去的。」
說到「二姑娘」,施喬兒一下子哭得更狠了,幾乎是撕心裂肺的大嚷道:「施玉瑤個沒良心的!我成親她都不來看我一眼,我看哪裡是爹不讓她回家,分明是她不願意,她還記恨我小時候打碎她的瑪瑙項圈,肯定是這樣!施玉瑤!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四喜也跟著哇哇哭:「姑娘您別這樣啊,是奴婢說錯話了,奴婢收回剛才那句!」
天地良心,當年四喜是因為性子穩重才被調到施喬兒房中的。
鑼鼓聲響了一路,施喬兒哭了半路,後半路哭累了,又迷迷糊糊睡過去了。
直到外面一聲嘹亮的「落轎——」才把她從夢中驚醒。
鑼鼓聲停止,靜到讓人心慌。
施喬兒想到娘說的,料定這姓沈的會踢轎門,便活動了下腳腕,準備狠狠踢回去。
但片刻過去,踢轎門的聲音沒有響起,面前大紅色綉龍鳳呈祥的帷布輕輕一動,有隻手自外面探了進來,指尖朝前,掌心向上。
骨節修長,白凈無暇,似一塊被精心雕刻過的羊脂玉。
就這麼的,靜靜等待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