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被人遺忘
待我回府已經是掌燈時分了,將軍府住的離皇宮實在是遠,在城南。城南外軍營駐紮,住在這裡也方便我去巡兵。
我疲憊地趴在床上回想今天發生的一切,其實我比任何人都期待進宮去看他,甚至比簫景策自己都期待。只是……明天到底有什麼重要的事兒要告訴我,穿朝服意味著一定有其他人在場。可近來並沒有接到邊關急報,只是在邊境會動不動就有一些流寇騷擾,但那些流寇還不至於朝廷出兵。
我正想著,就聽見門口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我警覺地轉身,只見紅袖一臉嚴肅的走進來,還關上了門。
我起身,看她的架勢應該是有事商談。
「白羽營有消息來報,宣國近來又開始有小動作,在邊界處突然增多了許多流民,他們借口是北陳的亡國奴四處躲避流寇的追殺,都逃到了章安一代。流民增多,章安也就一個邊城,我害怕會重演北陳的悲劇。」
我倒了一杯茶示意紅袖先坐下,隨即接過她手中的密函,掃了大概。
北陳國在五年前就亡國了,那時是我和南宣王一起出兵滅國。北陳皇室多年腐敗,連續三年的天災導致國庫空虛,百姓民不聊生,但皇室卻依然增加稅款。在緊要關頭,一直對北陳忠心耿耿的鎮北王陳靖和,卻被奸臣污衊成了一個要背叛故國,投身敵國的大奸臣。
北陳被滅國時,我曾放過了許多無辜百姓,如果他們願意可以來晟國安居樂業,但不乏有覺得晟國是破壞他們故土的罪魁禍首,最後四散奔逃。
「流民先不說,流寇的事搞清楚了沒?到底是山野一代的山大王,還是宣國人?」
我心中其實一直懷疑宣國不會老老實實的和我們做朋友。宣國公主來這和親也許只是緩兵之策,畢竟那時宣國朝堂動蕩,許多人並不認可當時只有18歲的少年帝王。
「宣國這幾年再悄悄地招賢納士,北陳的許多學者流落到了宣國,宣國國君皆以士大夫之禮安置,咱們晟國在文壇的地位遠不及宣國。」紅袖飲了一口茶,表情嚴肅。
「你讓白羽營在宣國的人給我陳列出一份詳細的學者名單,只要有文學創造的,哪怕只有一篇也給我列出來。」我想,晟國武力在這片這路上無人能及,在體能上就戰勝了許多人。倒是思想上所傳頌的,才是最要緊的。
「嗷對,我上次修書給在南疆的唐明煦將軍寫了一封信,不知道有沒有回信?」
唐明煦是我名義上的哥哥,與我從小一起長大,雖然年長我3歲,卻是除了簫景策以外,最寵我的人了。
當年攝政王不光收養了我,在我之前還收養了一個男童,那人就是唐明煦。只是唐明煦為人不愛說話,在官場上為此吃了很多虧。他只會在戰場上用實績講話。他帶領的唐勝軍守護南疆從無敗績。
「唐將軍回信上就只有一個字。」紅袖回答。
「什麼?」
「好。就這一個字。」紅袖應該是不解,就算一個人再不喜歡說話,回信至少該有幾句,哪怕一句也好,千里飛書就為了一個字,還不如不回!
我笑了,這倒是我哥的風格,能用一個字解決的,堅決不多說一個字,哪怕是寫下來。
「你在信上……寫了什麼啊?」紅袖滿臉疑惑的看著我。
「沒什麼,就是讓他回來,我說我想他了。」我一本正經的回答,因為我真的很想看看紅袖聽到我說想一個人,是什麼樣的表情。
紅袖面部扭曲的皺著眉頭,心想這位戰功赫赫的女將軍大概是瘋了!她居然出了陛下以外還會「想」別人?!
孤雪在紅袖心中就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應該是無欲無求,只有刀劍和輸贏。從在幽州入營,她一身武藝都是孤雪親自傳授,颳風下雨從來都不會休息,一直繃緊那根弦。後來出征也有十幾次,每次上了戰場的孤雪彷彿一陣風,面對比她身材高大的敵人,孤雪眼中只有尖銳,刀刀致命,血流成海。
在殺場上從不手軟的她,也會因為陛下的一封密信坐在沙丘上惆悵整夜,眉頭緊鎖,不吃不喝。只是孤雪在軍營中,不管有多少將士求愛,都會以孤雪一臉冷漠的說一句「看你挺閑,今晚守夜」而結束。孤雪可是以一敵十或者以一敵百的存在,就算受了傷從來不言語,肩上背上多少刀槍都只是輕描淡寫的一句「沒事」。
她也會對別人動情嗎?
我看著紅袖的表情越來越不對,趕緊拍了她一下,「別胡思亂想了!明早我還要面聖,你替我去軍營監督他們,聽見沒?」
紅袖點了點頭,走出了房間。
還是應該和唐明煦一樣,少說話多做事。我身邊的人都是只知生死毫無情商的木頭疙瘩!說不定幾句玩笑話就會讓他們信以為真。
話說…我這個油嘴滑舌跟誰學的?!
嗯,是簫景策沒錯了。
第二天,待我走到御書房,一進去就看到丞相陸郎行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文官,身著朝服烏泱泱的包圍著簫景策進行商討。
「微臣孤雪參見陛下!」
我乖覺地行禮問安,這時他們討論的聲音也停下來,只聽簫景策隨意應付了一句「平身」,我就站了起來。
我走到前面,人群已經四散開,兩排站好等待著簫景策開口。我側頭看了看陸朗行的神情,眉頭緊鎖,應該是比較嚴重的事情。
「今早白羽營來報,近來在宣國邊境常有流寇出沒,緊接著就聽說原先北陳的百姓逃到章安的事。你們都怎麼想的?」簫景策開口,眾人都在小聲的議論。
其實我雖然帶兵打仗,卻從不參政,早朝都是有事兒就去,沒事兒就去軍營觀軍,雖然在做太子伴讀時期,國學苑的太傅講了很多,但我始終學不會活學活用。
「微臣以為應當由朝廷派出一個熟悉軍事的人去考察一下,如果真是北陳的百姓,咱們晟國在北陳亡國時曾言,願意接納亡國的難民。可……如若是他國的姦細,自當剷除!」陸朗行率先開口,目光有意無意的看了孤雪一眼。
簫景策心領神會,但是他看著眼前還未察覺的人,卻又瞟向了別處。
「朕思來想去,想請一位使者出使宣國,並且迎回之前送去的質子,你們怎麼看?」
啥?質子?
我咋不知道在宣國還有一個質子?
也許是看出了我眼中的迷茫,簫景策繼續說道:「先帝在時,宣國還很蠻橫,曾派南宣王世子,作為質子前往宣國,如今想來質子去宣國已有大概二十年,這次如果宣國不來書信,朕都要忘記了。」
陸朗行趕忙說,「南宣王這些年征戰四方,為晟國開疆拓土,如今一想確實是個機會!南宣王世子已然成年,早就該回來了!」
眾人附和道。
我早些年和南宣王一起討伐北陳直至滅國,卻從未聽他談起被送去宣國的兒子,時過境遷,很多事情都被淡忘,就像這世上許多人在塵世中也會漸漸淡忘最真實的自己。
「出使宣國想必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使者,迎回世子當然也需要有人保駕護航,臣願領兵前往。」我明白,簫景策說了這麼多,今日在場的又只有我一位武將,這個任務我義不容辭。
簫景策原以為陸朗行提出這樣的話會讓孤雪覺得不滿,卻沒想到孤雪自願領兵前往,心中即使不願,卻也無話可說。看著孤雪還在地上跪著,他心中只得暗罵,又是要過很久才能見到她了。
「好,那就由陸相攜戶部侍郎,再挑選些有才能之人,同孤雪將軍的軍隊一同出使宣國,一定要把南宣王世子平安帶回!」
「臣,遵旨!」一眾臣子跪地領旨。
待大家商討完全部事宜已經過了正午,我知道簫景策有話要和我說,所以在大家退出去的時候故意走的很慢……
「孤雪將軍,請留步。」簫景策開口,我立馬轉身走回去。
看著他們遠走,我朝簫景策笑了,他眯著眼睛像是對我很無奈的看著我,走下來拉住我的手。
「又要很久見不到了!」
簫景策的語氣很不好,垂頭喪氣的樣子。我安慰他,「沒事兒,去一趟宣國來回最多一個月!一個月就回來了!到時候給你帶回來一個白白胖胖的南宣王世子,你也不虧!」
簫景策只要你需要我,我一定會站在你的身邊,刀山火海我也去!
「順便查查流寇和難民的事兒!去了宣國多注意一下他們現在的武力,別等到再次兵戎相見時,你會輸!」簫景策順勢颳了一下我的鼻子打趣道。
天底下誰都希望我出錯,我知道,除了他。
我點頭說好,把臉湊到他停在我鼻尖的手掌心裡,任由他的蹂躪。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我從不和他道別,因為殺場無眼,我也不知道哪次說了再見,可能真的不會再見。
不回頭,不說再見。就是我能做的對他最後的道別。
晚上回到將軍府,紅袖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給我,傳旨的小太監已經來過將軍府,明日就要出發。
「這次去,你打算帶多少人?」紅袖問我。
我嘴裡剛塞進去一大口菜,用手比劃了一根手指回應她。
「一萬?」
「一千。」
紅袖聽完我這兩個字差點兒把筷子都弄掉了,「宣國!那麼狡詐的地方,你就帶一千人?保護使團還要接回世子?孤雪,你是不是太小瞧他們了!」
「陛下說了,只要車隊一進入宣國境內,守在邊境的那五十萬大軍立刻在邊境不到三百米處安營紮寨。你放心好了!」我安慰道。
紅袖這才放下心來,吃了幾口就去收拾東西準備和我一起走,雖然我再三說不用了,我自己可以,但她還是堅決要去,以我再路上需要有個女伴為由,必須要去!
我想了想,也對。這一路上都是男人,接回來的還是個流落他鄉多年的男人,我身為將軍卻還是女兒身,多一個女人也多一種照應。
此去宣國,我總覺得哪裡不對勁,邊境的流寇還有難民……
正想著,門口進來一人打斷了我的思緒。來人名叫竹軒,是簫景策兒時的伴讀,如今是我暗衛營的營長。
竹軒站在門口,「將軍,門口來了一個人想見您。」
「那就帶到議事廳吧。」
「是。」
竹軒總是畢恭畢敬的,即使我們兒時同為伴讀,他從來不越矩。簫景策讓他做什麼他便做什麼。彷彿只是一個聽話的木偶。
我看著東西收拾的差不多了,趕緊往議事廳走去。
走進一看才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
「南宣王深夜光顧我將軍府,不知為了何事?」
南宣王傅瀚海聽到我的聲音立馬轉過身,我們相互點頭向對方致敬,等我再抬起頭,發現他今日穿了一身黑,外面還加了一個玄黑色的斗篷,似乎並不想被認出來。
「孤雪將軍,明日想必你就要出發去宣國了吧,此程是否為救回,吾那個苦命的孩子?」
傅瀚海說出這話的時候眼神帶淚,一臉渴求的看著我。他以年過半百,這些年為鎮守南疆耗盡了心力,我曾與他一起出兵北陳時,還記得他是黑髮,如今卻有半數參白。
「是。王爺您放心,我會儘力保護您的兒子平安的帶回來。」我壓實了聲音回答他,我不想讓他擔心,只能在語氣上給他希望。
傅瀚海眼含熱淚,卻依舊威嚴,「將軍,您有所不知。二十年前先帝把我的孩子送走時,我就當這個孩子已經死了!送走他時,他只有六歲!」
說到這裡,傅瀚海滿臉的懊悔,他停頓著,不想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
我看著眼前的這位王爺,骨肉分離好似萬箭穿心,送走世子時只有六歲,我入宮也是六歲。如今我已二十有六,細細想來這位世子或許同我一樣大。
我們一樣的命運多舛,都是被人送進宮,應該都經歷過一樣的無助,被人瞧不起,被人蹂躪,被人踐踏。
我心裡暗暗發誓,一定要把他帶回來,一定要!
「我這個孩子啊,出生時找人給他算過一卦,卦象上說,他和我們家並沒有緣分。起初我還不信,直到先帝下旨要在王親中尋找一位身份尊貴的孩子送去當質子。」傅瀚海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我別過頭去,看到遠處站著的竹軒,示意他倒杯茶來。
竹軒會意,不一會兒端來一杯茶給他。
「我們家虧欠這個孩子太多,如今他長什麼樣我都不知道,起初宣國還會送來幾張畫像,後來彷彿這件事兒被淡淡遺忘,我這些年四處征戰,這個孩子慢慢也被淡忘……」
我皺緊了眉頭,在我心裡比死亡更加悲傷的,是被人遺忘。那可是一個孩子,你們的親生骨肉,怎麼可以忘卻?!
可能我們立場不同,所以我沒有辦法理解是怎樣的世家,怎樣的選擇可以忘記自己的孩子,說到這,我就覺得他很可憐,和我一樣或許早就被忘卻……
「世子叫什麼名字?」我問。
這老傢伙不會把自己孩子的名字都給忘記了吧!
「吾兒名叫霽明,傅霽明。」
還好,至少還記得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