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1章 番外二 拂衣(謝淵亭篇)
紫霄宮一戰後,所有人都以為謝淵亭死了,連他自己也覺得他快要死了,但此處風景極丑,他不想死在這裡。
他動了動手指,想掙扎著起身,可是他的手斷了,根本使不上力。他不甘於此,又動了動腿——只斷了一條,還好。
這裡是紫霄宮後山的崖底,顧青衣的屍體就躺在旁邊。
謝淵亭看到他慘烈的死狀,心情十分舒暢,忽然就覺得身上的傷不疼了,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也是個將死之人。
山風清朗,耳畔溪聲潺潺,其實此處風景甚美,只是謝淵亭不想死在這裡。
他不告而別,獨上紫霄宮報仇,死在他劍下的人無數,如今大仇得報,他並沒有想象中的解脫、自在,反而陷入了一個循環的夢裡——
那是關於拂衣園的夢.
十七歲那年,他去佛光寺為姐姐求平安符,剛走出山門便被一個滿眼通紅的姑娘拽住了袖子。
謝淵亭覺得這姑娘長得挺好看,就是莫名其妙的,拉著他哭個不停,像是他辜負了她一腔深情似的,但他想破了腦袋,也沒想起自己何時惹下過這麼一樁桃花債。
後來,見她哭得厲害,心有不忍,耐心解釋道:「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你好像認錯人了,我不姓薛,謝衡才是我的名字。」
向來行走在外,不報真名的謝淵亭,這一次卻鬼使神差地說出了自己的名字。
哭得傷心欲絕的傅雲綽又哪裡聽得進去他的話?固執地拉著他不肯鬆手,非要帶著他回去。
謝淵亭無奈,只得先隨著她下山,然後再想辦法逃走。
一路上,傅雲綽怕他跑了,索性取了髮帶,將兩人的手綁在一起。彼時,年少不經人事的謝淵亭被她嚇了一跳,耳朵都紅了!下意識把書院夫子的那套禮義廉恥搬了出來。
可傅雲綽一心認定他是薛晴山,理直氣壯道:「你我已經拜過堂了,這次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放你離開了!」
謝淵亭傻眼了,原來她要找的人是她的夫君.
候在山下的護衛見長公主帶了個白衣少年下來,表現得十分淡然。
自從駙馬戰死南疆的消息傳回京城后,長公主總會認錯人,凡是與駙馬有幾分相似的人便會被帶回公主府。謝淵亭不是第一個,卻是最像薛晴山的一個。
也是在這一刻,謝淵亭才知道眼前這個霸道地將手與自己綁在一起的人,不是別人,而是當今聖上的親姐。
可他的姐姐是皇后啊!這要是進了公主府,那還得了?
於是,謝淵亭跑了,從未這般害怕地逃走了。
原以為此次只是萍水相逢,往後必然不會再見,奈何世事難料,謝淵亭也沒想到第二次相遇會來得這麼快.
永安二年春天來得格外晚,明明已過了正月,雪仍舊未化。
謝淵亭數不清這是第多少次離家出走了,他憋著一肚子氣獨自走在冰天雪地里,暗自發誓再也不要回鹿山了。
問青追著他出來,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公子,您等等我啊!您難得回來一趟,這時候與老爺置氣做什麼?若是叫皇後娘娘知道了,免不得又要說您了!」
「你少拿姐姐壓我!」謝淵亭冷哼,埋著頭往前走,「那什麼陳家姑娘,誰喜歡誰娶!總歸這次,不管你說什麼,我都不會回去的!」
「可您不回去,還能去哪兒?紫霄宮的人正到處找您呢,萬一被他們撞著了,豈不是——」
這方話音未落,謝淵亭突然停了下來,握緊了長劍,沒好氣道:「我真該把你的嘴縫起來。」
問青一愣,只見漫天白雪中閃出數道黑影,凌厲的刀光迎面逼來。
他這張嘴啊,確實該縫上。
謝淵亭覺得紫霄宮這群人太小肚雞腸,他不過是順手救了個人,又不小心劃破了顧青衣那身價值千金的袍子,便叫他們追著喊打喊殺的,真是小心眼!
解決完這些麻煩后,謝淵亭拿出手帕將劍上的血跡拭去,道:「有些累了,先找個地方睡一覺吧。」
問青看著他被染紅的白衣,顫聲道:「公子,您受傷了」
「哦?」
他低頭一看,腰上不知被哪個不長眼的劃了一刀,白衣暈開層層鮮紅,在滿目潔白中格外刺眼。沒過一會兒,他覺得眼前萬物都開始顛倒,問青的臉也歪了。
問青趕忙扶住他:「公子,您沒事吧?」
他無所謂地扯了扯唇:「顧青衣還是那麼喜歡使陰招,這毒——」
話音戛然而止,人倒在了雪地里。
謝淵亭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等再次醒來時,眼前是一片淺青色的紗簾,外面的積雪似乎在一夜間消融,輕盈的梅花香透過窗欞鑽進來。
這下,他才看清自己此時身處何地:手腕上不知被誰戴了副手銬,還是金子做的,栓在梨花架上,讓他無法離開。
他這是被綁架了?
還沒緩過神來,門被推開。接著,那道風華萬千的身影在婢女的擁簇下款款而來。
傅雲綽對他說:「本宮救了你,往後你便留在公主府吧。」
謝淵亭看了看手腕的鐐銬,輕笑著反問:「殿下的救命之恩,我自會報答,只是您留我一個身份不明的人在府中,是不是不太好?」
「本宮無須知道你的名字,在他回來之前,你必須待在這裡。」
謝淵亭知道她在等的那個人或許回不來了,也知道她將自己困在公主府只是為了全心中未了的余情。可是啊,她怎麼能連他的名字都不問,便自私地將他當做那個人留在身邊?
外面有紫霄宮的殺手,他傷勢未愈,留在公主府是個不錯選擇,但他不願代替別人安慰傅雲綽。
所以,他向傅雲綽提出了一個條件:「倘若殿下等的那個人五年之內不能回來,還請殿下忘了他。」
「殿下想要我留在公主府,便請殿下記住我的名字。」
傅雲綽望著那雙含笑的桃花眼,有一絲恍然,沉寂已久的苦澀在心頭層層漫開,良久,她問:「你叫什麼名字?」
「謝淵亭」
彼時春光正好,砌下落梅如雪亂,謝淵亭就這樣留在了公主府。
他每日躺在拂衣園裡睡覺,偶爾會與住在隔壁的樂師展開一番高談闊論,頗有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
公主府里隔三差五會進來新人,有的是毛遂自薦而來,有的是被迫而來。像謝淵亭這種,說是被迫也不是,說是自願也不像。
問青看著他悠閑自在的模樣,不禁問道:「公子,您真打算留在公主府嗎?」
他淡淡「嗯」了一聲。
聽到這話,問青的心涼了半截,小聲嘀咕道:「謝家世代清流,若是老爺夫人知道您委身於長公主,只怕會——」
「什麼叫委身?」謝淵亭覺得這話不對,「不過是眼下暫無去處,留在這裡正好得一方安身之所罷了。」
問青看破不說破。
自從謝淵亭住進拂衣園后,傅雲綽讓人送了許多東西過來,都是些名貴物件,卻沒有一件是謝淵亭真正喜歡的,比如那把棲梧琴。
他識樂理,卻不好琴。他知道傅雲綽送來的琴不是給他的,而是給她所念念不忘的那個人的。
公主府里的謀士各有不同,但多多少少都有薛晴山的影子。
謝淵亭無心知道關於那個人的太多事,只是傅雲綽時常會喝得酩酊大醉,抱著他一遍又遍喊著「晴山」,一遍又一遍回憶著他們之間的往事.
她的為情所困,肝腸寸斷,謝淵亭都看在眼裡,見得多了,他也覺得心酸,只是他並非感同身受,而是為自己萌動的心感到惋惜。
他在公主府待了五年,期間曾試圖離開過無數次,但每一次都以失敗告終。
旁人以為他是不願留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這麼做,只是想讓傅雲綽記住他。
如今想來,只覺得幼稚,可是少年為了得到意中人的注意,就算做出再荒謬的事,也是情有可原。
謝淵亭不記得自己是在哪一次呼吸交纏間,將自己的心交了出去,或許是在佛光寺相遇,她霸道地將自己的手與他綁在一起;或許是在她醉酒時,不經意間落在唇畔的吻;或許是在那年立春,她玩笑似的將刻有他名字的玉墜扔給他
其實,他們之間也有很多值得回憶的事,不過現在會回憶這些的,大概也只有他自己了.
謝淵亭緩緩睜開眼,天色已經暗了,月華流轉,香霧空濛,這樣美的月色如往日在拂衣園裡所見一般。
他靜靜躺在溪邊的草地上,心是從未有過的寧靜,連帶著身上的傷也感知不到疼了,似乎還有了那麼一絲力氣?
都說人在死之前,會想起許多從前的事,忘卻所有疼痛,這種現象便被稱之為「迴光返照」。
謝淵亭覺得自己此刻便是這種狀態。
鹿山的仇報了,好像也沒有什麼值得眷戀的了,可望著天上那輪彎月,他忽然就想回到京城,再看一眼拂衣園
這麼想著,他也就這麼做了。
他費勁所有力氣,忍著痛翻了個身,艱難而緩慢地爬著。雖不知能否活著離開這片山谷,但總要去嘗試,哪怕死在半途,也算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