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有人平步青雲,有人大難臨頭
國朝永平二年,天降瑞雪,皇城金殿蛟龍守樑柱,香煙裊裊清玄鼓。
果然大內傳出好消息:裴副尉此次率領十萬大軍經數月廝殺最終在立冬前一日大獲全勝。無論是闔宮上下還是民間市井都為此次戰爭的勝利喜不自勝,官家更是將這位年紀輕輕的校尉晉陞為正五品寧遠將軍,其繼母寧國公府的大娘子本是三品淑人如今靠著繼子升為了誥命夫人。
清河裴氏一族世代簪纓戰功赫赫期間又出過多位皇后御嬪。這天下雖是當今馮氏的可在怎麼說也有裴氏一半的功勞這裴副尉名喚朝言字如意,是寧國公嫡子少年得志屢獲軍功有常勝小將軍之稱不靠祖上蔭封至如今才二十齣頭便獲封將軍正是綺年玉貌風光無限……
此前皇帝忌憚裴氏功高,一直打壓削番,卻不曾想到這泱泱大國卻鮮有將領之才,這些年大梁國弱,四方夷蠻虎視眈眈,不是送錢就是和親,如今新帝登基,重新重用裴氏,裴氏重回沙場又獲戰功,這無疑於寂寂雪天中炸響一顆驚雷。
此番大捷,皇帝一顆懸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數月前晉王謀逆一事也被重新翻案,眾數與晉王密切聯繫的文武官員皆被牽連,男子被流放邊關,女眷則淪為奴僕或充為官妓……
…
大梁永平三年二月十五,沈都夷被押到教坊司,這年她十六歲。宮籍上的身份是晉王夫婦的養女,在晉王府中,眾人皆知都夷是晉王夫婦的養女,但少有人知她的親生父母姓甚名誰。
只有晉王才知道其實沈都夷的真實身份是故交沈侯的私生女。此前沈家家道中落,沈自舟生前一直對這外室生的孩子心中有愧,在沈家抄家前夕,沈自舟便托屬親信把沈都夷送給了晉王府,那年沈都夷十二歲。
…
寒風愁雲的雪天,屋裡卻是融融暖意,都夷安靜的坐在菱花鏡前任憑嬤嬤在她發上盤弄著,鏡中如玉容顏卻帶著愁,難道命運就該如此么…嬤嬤看著都夷漣漣淚水,心中卻是淡然,於是她緩緩道:「你可要為自己取個名字?」
都夷頷首思索片刻道:「年年如意,歲歲合歡,就合歡罷。」
嬤嬤把紫檀木托盤推至都夷眼前嘆道:「好孩子,前塵往事都該忘了,如今你已是朝廷官技…昨日教你的可都記得?待會可得好好陪各位官爺,可千萬不要惹出什麼事端來……」
都夷頷首,看著鏡中的人兒化著艷麗的濃妝和用薔薇簪著的墮馬髻竟連自己也有些不認得了……她向來愛素凈,還是第一打扮的這樣嫵媚。沈都夷端起笑容,壓下自己不安的心向外走去…
都夷四下觀眾人,至一錦衣官服男子邊跪下倒酒咽了咽喉開口道:「大人,這是奴家去歲歲冬親手釀製的梅花釀,望大人……賞臉。」
男子一手輕摟著佳人聽著美妙樂音陶醉其中,耳邊忽然傳來這怯生生的聲音,奏樂聲太大,他並未聽清眼前女子的話,只是覺得這聲音如蚊吶般輕細,他下意識雙眸微凝側首看著這濃妝艷抹女子,他輕笑。明明是一張如芙蕖般純凈的臉卻偏偏要畫成艷麗的牡丹。這教坊司的眼光何時變得這樣俗氣了……他見女子手腕微顫,於是道:「我有些醉了,去幫我換些茶來。」
「……是。」沈都夷有些尷尬,收回那盞酒,去隔間換了一壺醒酒茶。重回到錦衣男子旁時,起初身邊的女子卻換成了……蘊齊,陳蘊齊是晉王嫡女,如今在教坊司混的風生水起,名氣幾乎能趕上教坊里的頭牌,服侍的自然是一些身份顯赫的富家子弟,都夷雙眸對上那雙鳳眼,沈蘊齊卻輕輕剜了她一眼,在她眼裡可從沒有認過這個不知哪裡冒出來的土丫頭當妹妹……甚至一想到是父親在外和別人生的私生女,於是更厭惡了……
都夷有些心神不寧,草草地倒了杯茶水欲退下,忽然一個高大的身影撞了過來,「砰!」的一聲,茶壺隨著沈都夷傾倒的身體一併摔翻在地。
滾燙的茶水讓手背隱隱刺痛,還未回過神,一聲清脆響亮的耳光打在了瑞和的臉上。
原是起身時卻沒有注意到身後正追逐佳人跑慢的趙家郎君,兩人迎面相撞,才有了此次事故。
沈都夷眼冒金星,腦袋嗡嗡作響,欲站起時一個踉蹌跌坐在錦衣男子身上。錦衣男子十分嫌惡的將她推開,額角好巧不巧重重的磕在桌角,都夷眼前一黑便暈了過去……
眾人皆驚訝,奏樂也隨即停下……嬤嬤暗自扶額,看著大事不好,心下嘆道這沈都夷怎麼一下就得罪了兩位貴人呢!
她朝身邊的侍女打了個眼色,便急忙趕去打圓場:「裴大人,趙公子,今日這姑娘初次見客難免緊張,望二位大人有大量莫和這蠢丫頭計較,待回去我定當好好管教……」她雖從容不迫地說著,可心卻跳個不停。這裴大人且不說,是朝中新貴,尚且摸不著他的心思。但這趙家公子趙雲亭卻是個殘忍暴虐的主,折磨起人的手段千奇百怪,不知多少姑娘家都喪命在他手裡了……
此時侍女雲香拿著葯和涼水走來道:「裴大人,讓奴家來為您敷藥罷……。」男子一把扯過雲香手中的帕子胡亂地擦拭了臉龐的水珠……他輕抵著被燙傷的左眼,眉間被碎瓷劃出了血痕,漸漸的額角上也鼓出個大包…
趙雲亭正怒火中燒,聽完嬤嬤一番話,便冷笑道:「傷著我了可不打緊,傷著咱們裴大人了你們可擔不起啊,官家要知道他的寶貝外甥,堂堂的寧遠將軍在你們教坊里被一個官妓欺負了,這說出去可是丟了皇家的顏面」
「那依公子的意思是……」
「這樣吧……我瞧著這姑娘模樣可愛水靈,又是未經人事,不如讓我替裴小將軍來好好管教一番?」趙雲亭雖說著,眼睛卻早就瞟向了瑞和的散亂的衣襟處。
「是,那就依您的意思辦……」嬤嬤看著都夷年紀輕輕的不久就要……只覺得心中一陣惋惜,哄住了了這個,還有另一個,可正要上前安撫,只見這裴大人把敷藥的帕子重重的甩進盆里,頭也不回地就走了,這……
方才還議論紛紛的人群此刻鴉雀無聲,「喂!裴兄,這就走了?」一玄衣男子打破安靜,見嬤嬤憂心忡忡的望著裴朝言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他上前拍了拍嬤嬤的肩小聲笑道:「裴小將軍不是趙公子,林媽媽莫要擔心,我去看看……」
「真的?那有勞葉大人了」林嬤嬤聽罷這才眉頭舒展稍有安心……
葉恕己一路小跑才追到裴朝言,瞧見裴朝言獨自站在欄杆邊望著平靜的江面發獃,還時不時的觸著左眼,也是,莫名其妙的被一壺滾水燙了任誰也會不爽,只不過見他這樣還真是傷的不輕……「裴兄可還好?」葉恕己走上前,待裴朝言回首,他借著月光瞧見裴朝言臉上一半白一半紅的,額頭上還鼓了好大的包,有些忍俊不禁……
「……我沒事。」裴朝言上下打量了葉蹊行一番見他笑嘻嘻的看著自己,於是瞪道:「行了行了,看我臉上挂彩有這麼好笑么?」
葉蹊行收起笑容拍著欄杆感慨道:「哎……那姑娘也是倒霉,一下子就得罪了你們這兩尊大佛,還落在了趙雲亭手裡,這下那姑娘的命恐怕難保嘍……」
裴朝言憶起那女子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他早就聽聞趙亭雲折磨人的法子多得很,此時臉頰的刺痛感陣陣傳來讓他心中這份同情感消散地無影無蹤,於是他不屑道:「我沒對她做什麼,至於趙雲亭,那也怪不得誰,誰讓她這麼笨手笨腳的……」
……
都夷迷迷糊糊的醒來,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梨花頂格而是……那張滿是皺紋臉,她不禁大叫,瑟縮著往牆角縮去顫道:「你……你別過來」趙家老太爺當作未聞,一臉壞笑地向沈都夷湊去,不管眼前的女子是如何反抗,他都一概不理,瑞和的衣衫已被盡數剝開,此時顧不了那麼多,瑞和抓起身側的木盤就往趙老爺的腦袋砸去,見趙老太爺猛的栽下去,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她顫著手伸向老太爺的鼻底,「沒氣了?」都夷才意識到自己闖了大禍,看著手上的鮮血,她抽泣著無助的流下淚水,外面的人聽見動靜破門而入,看著自家老爺鮮血直流的倒在地上,立馬上前抓住沈瑞和往趙雲亭問罪……
果不其然,沈都夷因自我防衛「不當」被趙雲亭狠狠的報復,幾天下來身上已是傷痕纍纍,皮開肉綻,沈都夷虛弱的倒在昏暗地柴房裡望著天空那輪圓月,視線模糊中彷彿看到那張溫潤如玉的臉,她伸手就去觸摸,那張俊美的臉不過是如水中探月般消散不見……都夷被身上的傷口疼的無法入睡,她不是沒想過逃,可逃出這偌大的趙家又是談何容易?前些日子與她同住的一名少女,還未踏出後院就被抓了回來,都夷忽然憶起那少女的慘叫和血淋淋的軀體不禁乾嘔。
「燒了,燒了,把這些人都拖去亂葬崗一併燒了」院外忽然傳來趙雲亭的聲音,讓都夷不禁打了個寒顫,不等眾人反應,屋外已經燒起滾滾濃煙,她掙扎著向門邊跑去,意料之中門和窗被訂的死死的,屋內溫度升高,沈都夷已經兩眼發昏,兩眼昏花之間眾人一個接一個倒下並口吐白沫,她立即跑向木桶邊撕下衣擺打濕捂住口鼻:「怎麼辦,難道就要被燒死了?」
「阿雲,你說這麼燒死她們不是太便宜了?」錦娘挽著趙雲亭的胳膊嬌嗔道
「哦?那依娘子的意思可還有別的法子?」
「我看吶,把她們隨便燒了,還不如順水推舟做個人情」錦娘笑道
趙雲亭似乎也想到了什麼,饒有玩味的撫摸著錦娘的臉道:「你的意思是送給軍營充當營妓?也正好,教坊司的那個小賤人殺又殺不得,我正拿她沒辦法,你!去把火滅了。」
……
待都夷醒來已是另一番天地,初春的日子,在黎州卻依然寒風凜冽,她像一攤爛泥般躺在囚車角落,茫然的看著四周,似乎是一望無際的茫茫雪漠,這是哪裡?自己是死了么?不,死人怎麼會覺得疼覺得冷呢。本是黎明卻在晦暗的天色下顯得格外蕭瑟而陌生,寒風呼嘯,都夷逐漸陷入了未知境地的恐懼……
到達營地時已經是傍晚,遠處傳來蕭蕭風聲和獸類的叫聲,四周篝火裊裊:「這新送來的營妓有幾個姿色尚佳不如先給我們嘗個鮮?」
「這掉腦袋的事兒我可不幹,萬一裴將軍怪罪下來了可怎麼辦」
「放心吧,知道了也無妨,將軍一向對此事不在意,況且他身份高貴的很,什麼傾國傾城的絕色沒見過,哪看得上這些東西,等著啊我去挑幾個好些的。」語罷一官兵迫不及待的走向了囚車,他左看看右看看,車裡的女子大都頭髮蓬亂,血污泥垢滿身,他向身邊的人道:「去打些水來,先給這幾個洗乾淨。」都夷被這拖拽,被血糊住的傷口又被撕破,她被無情的推入水裡,冰涼的水刺骨般的疼,在那些士兵的催促下她流著強忍許久淚水機械般地搓洗身上的污垢。
此時營帳內,裴朝言與眾人議完明日行軍之事,帳外一侍從求,裴朝言見進來腳步緩慢料想也不是什麼要緊之事,裴朝言疑道:「這麼晚了可有什麼事?」
「回將軍,李大人新押了一些女子來軍營……該如何處置?」
裴朝言蹙眉,心道那些士卒哪裡還等得他開口同意:「隨他們罷,記著讓他們都把握些分寸。」侍從聽罷卻還是停在原地,裴朝言此刻聽見帳外似乎有別人道:「讓外邊的人進來」
「這……外面的女子今日同韓副尉說她是……」侍從支支吾吾的不知這事是否能當眾將領的面說得…
「是什麼?」
「她說她是……裴將軍你的女人。」語罷,眾人目光齊刷刷的看向裴朝。
裴朝言:「……」
他暗自無語沉默片刻才道:「不認識,讓她退下。」
「放開我!你……你們別碰我……我是裴將軍的人,我是裴將軍的人……」見無人理會,這大聲的喊叫也逐漸變為帶著哭腔的啜泣聲,這十分委屈的呢喃自語,任誰聽了都會認為是一個痴心少女和薄情郎的感情糾葛……
這突如其來的鬧劇打破了營中的寂靜,眾將領互相使著眼色識趣的退下了,帳中只留裴朝言一張鐵青的臉,他半晌才掀開羅幕大步走向帳外,只見一身衣衫襤褸的女子半伏在地上極力的忍住淚水,雙眸都有些發紅,只是眼淚卻不如她所願不爭氣的滾落,他半蹲下走進那女子捏住她的下頜,這雙盈盈含水的眸子和熟悉的面容……會是她么……雨夜,追殺,紅棗粥還有琵琶女,帷帽,回憶似水般湧來頭又開始嗡嗡作響了……忽然手掌處一疼,那女子猛的咬住他的虎口處不放,他狠狠的推開那女子,看著鮮血滴滴落下,這般觸目的紅與清醒的刺痛才使他回到現實,那女子被拖得遠遠的被士卒重重賞了幾個巴掌,方才他竟有那麼一瞬間失神,多半是認錯了……認錯了,裴朝言心中不斷告誡自己。
「你別碰我,我是裴將軍的女人。」
此話一說完,眾人皆大笑,都夷被這陣陣笑容弄得有些心虛,看著眼前這個容貌俊美,氣度不凡的男子這才反應過來莫非他就是裴將軍?都夷大窘看著裴朝言虎口上血跡斑斑心下一沉。
裴將軍…救救我…」都夷隨即變臉擺出可憐兮兮的樣子跪在一旁,一手輕晃著裴朝言的衣擺可憐巴巴的望著他,少年居高臨下的望著。半晌,他冷漠的抽出自己的衣角欲離開,忽然耳旁的空氣似乎被什麼東西攪動,裴朝陽下意識一躲。
「將軍,小心!」墨欽頃刻間把離他最近的沈都夷一腳踹了過去,她尚未料及這短短几秒的變化,只覺得肩頭和背部傳來劇痛感,然後眼前一黑…
墨欽派人追查刺客后便上前查看都夷的傷勢道:「將軍,趁現在把這個瘋婦一併處置了罷。」
裴朝言罷手淡淡道:「派軍醫給她診治,有些事情我想問問她…」
「只是一營妓,將軍不會與她相識的…況且晉王府里的人已經…」墨欽自小跟在裴朝言身邊長大,自家主子的事他自然都知道,他瞧見裴朝言露出少有失神的樣子,便知道他這又是想起那位小女娘了。
裴朝言聽此話收起思緒,回頭瞪了一眼墨欽蹙眉道:「我是在想…這次刺殺是否與她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