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啐一口,沉穩少年
仲夏之夜,靜謐安寧。
絲縷浮動的霧氣,縈繞遠山迷迷濛蒙;熒星微光閃爍,雲間穿梭未歇。
星輝之下的千年老槐,冠蓋巍峨。
古樹之下。
一老一少相依而坐。
蒼老衰微的聲音將一個個故事徐徐展開。
於歷史長河中逐漸淡去墨痕的傳說,或許也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才能展現它原本的魅力與色彩。
「......」
「故事結尾,仙人降伏了作惡的兔妖,小鎮恢復了往日安寧。」
「那些被變成小兔兔的人最後如何了?」另一道稚嫩的聲音問道。
「嚯嚯,他們呀,自然是變回了人,重新過上了和諧安寧的生活。」
「呀,這可十分好噫,嘻。」
「哦,對了阿爺,你繼續講那個叫做陸沉的少年的故事吧。」
「行啊,就依乖孫兒的,不過得讓爺爺想想之前講到哪裡了……」
「嚯,想起咯!想起咯!」
「那少年郎離了仙山,回到昀城。不久,昀城詭事頻生,城外的江里飄起了浮屍。」
「他呀,平白遭受誣陷,成了眾矢之的。」
「再過了些時日,烈火焚城,火光在絕望的昀城百姓眼裡映照出一片地獄……」
「不久,他死了,不過他的故事呀,到此才算開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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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駕!駕!」
「吁~~」
昀州官道大都不窄,只是兩側林木高聳顯得過於逼仄狹隘。
恰是日落昏黃,光線略微不足便顯得陰森昏暗。
有塵末揚於道途,聞馬蹄落踏輕緩。馬車軸承相互摩擦,偶有刺耳之音,難聽、突兀,卻不失和諧。
不多時。
馬車的布簾掀起一角,隨之探出一個腦袋。
「嗬……天暗了,尋個寬敞的地方將就一夜,明晨再趕路吧。」
中年人睡意未消,雙眼朦朧,虛眯著眼隨意掃視窗外,模糊的視線最終定格在馬車后一道身影上。
看不清面容,只知身形清瘦。
趕馬駕車的小廝吆喝了聲馬兒,正巧側身回頭。
「老爺,後面那廝,要不要甩開?」
車上之人姓氏為蘇。聞言未有作答,只將手肘抬起擱置於窗沿。
權衡思慮片刻,便朝著窗外喚道:「明旭,過來。」
「在。」
馬車旁,騎馬的漢子名為顧明旭,聽著呼喊便驅使著馬兒走到車窗邊。
見老爺目光所望之處,便知曉其意,說道:「約莫一個時辰了。」
「一個時辰嗎?倒是有點久了……可有怪異舉動?」
那漢子平靜地搖了搖頭。
「從始至終均保持一種姿態前行,甚至幾乎沒有出現多餘的動作。」
「當真毫無變化?」
「也不是,他背上以布條包裹的物什掉落過一次,便十分自然地停下腳步重新繫上,很自然。」
「何物?」蘇老爺微微前傾。
「不知,不像刀劍,寬度差些,看著更像是根細長的圓杵……當然,也說不得是方的。」
但總歸來說,應是某種兵器。
二人默然不語。
一個時辰長也不長,但在這種情況下足以讓人心生戒備。
「其實我覺著,他不像是個惡的,大抵是個算不上尋常的......路人。」
顧明旭打破了沉默。
「哦?」
「感覺……沉穩、溫和,還有……稚嫩。」
「神態平和、面容正氣,全然不似輕佻之人;墨眉如鋒,雙目有神,卻不顯嚴肅,亦不覺凌厲。面相周正,出塵脫俗,看不出絲毫姦邪之人的狠厲,亦無半分兇惡之人的戾氣。」
「若言觀外貌難知秉性,只是那雙眼睛倒是真讓人覺著心安,先前不慎與他對視,可那目光竟平靜、溫和得讓我生不出一絲局促與不適。給我的感覺就像……仲夏時節的潭水,微涼、清澈、柔和。」
「再者,我一直注意著他,他的目光平視前方,從始至終沒出現一點波動,不像暗藏了心思。」
他描述得很仔細,很認真。
他不希望自己的個人觀感影響到老爺的判斷,也因為他不喜用惡意去揣度他人。
這都是他這些年來養成的習慣。
蘇老爺眼神不太好使,又虛眯著眼問道:「是個老者?」
「不是,看模樣未至及冠。」
「嘶!」蘇老爺皺起眉頭,頗為驚奇:「這便是你說稚嫩的緣故?」
「其實用『稚嫩』來形容或許不妥,只是他表現得過於沉穩了,甚至顯得些許暮氣,但我實在無法找出其他辭彙來形容這種年歲與性格形成的強烈反差。」
「這種超越年齡太多的穩重與沉著,有些少見。」
少見?
有多少見?
在沒有一個準確的度量單位或者人物作對比時,這個概念空洞得可憐。
可恰好,蘇老爺心中有一人。
「比之州府大公子如何?」
顧明旭頓了片刻,回道:「審外貌,察言行,目前所見不相伯仲,亦有可能更勝一籌。」
既是更勝一籌,那必定是極少。
雖說大公子年歲或許更小,但能將兩人放在一處比較,這事本身就不簡單。
「可是哪家的麒麟子嗎?」蘇老爺捋著短須略微入神。
顧明旭否定道:「不像世家公子,服飾素潔,衣物的質地尋常普通,看著也有些過於陳舊,服飾風格更像是個有道行的隱居客。」
至於道行深淺?
這個年齡,想必不會太深。
「老爺,接下來當如何?」
「看看去?呵呵,不看看怎知他何種人物?不看看又怎知他有何心思?」
蘇老爺用食指摩挲著翡翠扳指,故作意味深長道:「況且,你不覺得我們與他的交集已不可避免了嗎?」
顧明旭點頭。
的確。
無論那少年懷有何種心思,他們的交集已然註定。
能與州府公子相提並論的人,想來以老爺的性格不會錯過。
「小五,停車!」
小廝一直支棱著耳朵,只是腦子不太靈光,老爺和顧大哥的談話他能聽懂,但聽不懂。
唯獨最後這句話。
「老爺,準備弄他了是吧?早看他不爽了!」
「嗯?」
蘇老爺擰著眉審視小五,總覺他的神色有些異樣。
事出反常,勢必有妖。
「可是有事隱瞞於我?」
聞聽此言,小五察覺不對,目光閃躲,不敢言語,蘇老爺便把目光投向顧明旭。
「確有一事。」
顧明旭看了眼小五,無奈說道:「那少年自山間小徑而來,恰於兩道岔口與我們相會。」
「適逢官道泥濘諸多,馬車碾進坑裡濺起的泥水有不少灑在了他身上。」
「不算壞事」,蘇老爺說道。
的確,這種不揣惡意的意外矛盾無疑是一場友好交往最好的開端。
可是事情怎會如此簡單?
當他看到顧明旭欲言又止的模樣,就知道自己武斷了。
「你繼續說!」
「準確來說,那應該不算意外,小五的手法過於粗鄙了。」
「還有就是,當時小五……嗯……呃……」,他支吾片刻,最終以最形象、直接的方式完成了表達。
只見他嘴唇微動,醞釀不久,隨後——「啐」!
「這孽障又吐人口水了?」
「你說你濺人家一身泥水也就罷了,為何還吐人家口水?」
「針呢?讓你隨身攜帶的針放哪去了?還有線,也給我找出來!」
……
……
陸沉注意到前面的馬車停了,有人從馬車上下來。
不過他神態一如既往,步履絲毫未變,依舊從容前行。
前面幾人,是他下山以來唯一遇到的人,但這不是他尾隨其後的原因。
衣袍被濺上泥漬,他從未放在心上。
無故遭人啐了一口,雖心有疑惑,卻並無興師問罪的打算。
當然,他更扯不上什麼圖謀。
這一切,說起來僅是個巧合。
他步子慢一些,馬車快一點,便不會有先前的一幕了。
不久,行至馬車旁,陸沉注意到前方立著一個衣著鮮艷,體型微胖,看著有些喜慶的中年人。
此人眼裡、眉間、嘴角、臉上溢滿笑意,因此看著尤為「喜慶」。
陸沉不太適應他的笑,總覺著沒有師父的笑那般令人舒適。
「小友請留步,鄙陋下人多有冒犯,還望見諒。」
陸沉頓步微怔。
獃滯了一瞬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對自己說話。又仔細思考片刻,才意識到此人所言何事。
他不善交流,便在心裡琢磨詞句,組織語言,又回憶起師父那宛若清風的笑容,並將其儘力復刻在自己臉上。
覺得並無不妥了才口齒清晰回禮道:「無事,未曾放在心上,您不必掛懷。」
陸沉不知道,他這複雜又簡單的一句話,讓蘇老爺心理活動極為精彩。
好一個雲淡風輕!
好一個冷靜沉著!
好一個暗劍藏鋒!
看似反應遲鈍,實則是在心裡盤算,避免露出馬腳,深思熟慮而後行,城府不淺啊!
笑容誠摯、恬淡,若非察覺到略微生硬,說不準還真能惑人心神,高啊!
舉止、言行溫和有禮,待人處事儀態更是得體,確實不是個普通人!
「如此便好!如此最好!」
蘇老爺嘴上說是如此,心中卻在盤算這樣一個少年究竟有什麼目的。
若真是沖自己而來,將其留在明處倒也不失為良策。
「小友,天色已晚,繼續趕路諸多不便,何不就此處稍作歇息?你我幾人夜間也好相互有個照應啊。」蘇老爺繼續笑道。
陸沉微不可察的搖搖頭。
他更習慣一人獨處。
又覺得沉默不答有失禮數,便回道:「多謝您的好意。」
這是婉拒了。
可蘇老爺怎知他的想法與性格?
只是注意到他微不可查的搖頭動作,便在心裡冷笑。
果然不像表面看著那般簡單!
若非心裡謀划著些事情,為何如此注意自己的言行?
拒絕?
想必是欲拒還休,以退為進的手段!
呵!待我再出一計,看你能否不露馬腳!
「小友此去昀城?」
陸沉不解,但依舊認真回道:「是的。」
「嚯嚯!那倒巧了,我們主僕三人也回昀城,小友何不聽老夫一言在此地歇息一夜,明晨一同趕路倒也不覺無趣。」
這次陸沉沒有再次拒絕,稍作思考便同意了下來。
一是他覺得兩次無故拒絕別人的盛情是對他人的不尊重。
再有就是此人所言回昀城一事。
這才是他留下的根本原因,近鄉情未怯,卻也怯。
聞聽此言,蘇老爺一臉驚喜,心裡卻極為得意,正為自己的「算無遺策」沾沾自喜。
當然,他也未因此輕看這個少年。
……
正值初夏時節,林間夜晚微冷,火堆作用頗大。
取暖、驅蟲、嚇獸、照明均有顯著效果。
月西斜。
陸沉、小五相對而坐,往火堆里添加木柴。
蘇老爺、顧明旭則在馬車旁輕聲交談。
「老爺,你怎知他此行所去昀城?」
顧明旭十分清楚,這條官道可不只能通往昀城,沿途岔路可至數個城池。
蘇老爺瞥了一眼坐在火堆旁的少年,露出智珠在握的笑容,微嘲道:「呵,我哪知道他要去何處!」
「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