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守株者,兔也
「可我知道,若他意在跟隨我們,恐怕再找不出比這更合適的理由!」
顧明旭搖搖頭,不解。
「笨!」
蘇老爺雖面露鄙夷,卻認真解釋道:「若他真是路人我當然不知他要去往哪裡,可他若是對我們別有所圖,你覺得他會錯過我拋出來的這個餌?」
「嘿,引線誘魚,還真就上鉤了!」
「你可信否,若我方才所言宜陽之地,他也必定隨聲附和。」
蘇老爺嘴角輕揚,眉目間全是得意笑容。
翹起中指劃過兩道墨眉,覺得自己當真智謀無雙,此等計策竟能順手拈來!
不由得對自己大感佩服。
須臾,正色。
蘇老爺輕拍顧明旭肩膀,神態嚴肅不少:「仔細提防著他點,總不能沒了暗箭,卻被明槍挑了。」
「呵」,他又微嘲一聲,道:「不過,想來他在你面前也翻不起什麼風浪。」
顧明旭點頭回應,但他覺得老爺的推論有個漏洞。
很明顯,卻十分致命。
「老爺,會否他此番所去本是昀城?」他還是堅持自己最初的猜測。
因為那少年,看著著實不壞。
「啊,這這……」
蘇老爺頓時啞言。
絞盡腦汁后發現自己竟無法對如此無理的猜測做出有力反駁。
很惱啊!
不由得漲紅了臉頰,整個人原地蹦了兩下,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顧明旭鼻子:「你在質疑我?你竟然敢質疑老爺我!」
「老爺我會弄錯嗎?你以為老爺我沒想過這點?多嘴!」
有那麼一瞬,顧明旭感覺老爺就是一個毫無形象的地痞無賴。
十分討打的那種。
「……」
默默抹了把臉上的唾沫星子,無言。
他能說什麼?
他敢說什麼?
兩句話,不離三個「老爺我」,可想而知這壓迫感如何。
「老爺,我錯了。您別生氣,這邊涼,咱們去火堆旁烤烤火,吃些東西才有力氣繼續罵……」
好不容易了平復老爺的怒氣,顧明旭如釋重負地舒了口氣。
林中,火色花簇在黑暗中綻放開來,點點火星飛舞而起,消逝於夜空之中。
炙烈的火光映照在眾人臉上,四人的表情一覽無遺。
溫和的少年安然而坐,雙目有神地注視著火焰,不發一言。
溢滿笑意的圓胖臉頰顯得富態,偶爾窺視少年,微皺眉頭,心裡鎖著什麼。
平靜內斂的老實面容略顯獃滯,只是風吹草動總會令他目光有所偏移。
以及古靈精怪,五官亂飛的年輕小廝,活躍得像只飛蛾。
大抵來說,光芒里的人看上去都不怎麼陰暗。
......
四人圍坐火堆,本該是活躍的氣氛卻顯得頗為詭異。
很長一段時間裡,其間只有木柴燃燒發出的清脆爆鳴以及蘇老爺有些違和的談笑聲。
陸沉不太適應這種場合。
總覺著有些熱鬧了。
他除了偶爾回復甦老爺的詢問,應和蘇老爺的看法,更多的時候是在默默傾聽。
看得出,他聽得很認真,沒漏過一字一句。
事實也的確如此。
如果可以,他能夠將蘇老爺所說一字不差的複述一遍。
至於顧明旭,自從坐在了火堆旁便未發一言。只是拿著串好乾餅的木枝放在火上翻烤,盞茶時間翻面而烤,如此反覆大抵均勻。
小五則渾身不自在。
雖然兩隻手都在烤餅,陸沉卻覺得他似乎還有幾隻手沒有閑著。
明明屁股擱在石頭上,卻好似從來沒坐下來過;嘴也一直閉著,卻總感覺他的話比蘇老爺還多……
火越燃越旺,話題也在蘇老爺的刻意引導下逐漸步入正軌。
「陸小友此次去昀城有何打算呢?可需要什麼幫助嗎?打算停留多久……」
流程似的詢問聽著總是怪異的。
但陸沉卻不這樣認為,他覺得這樣十分合適。
免去了諸多寒暄。
火紅的光芒照亮他的臉龐,他臉上的笑容看上去比之前自然了不少。
也更加溫和了。
只是回答有些不近人情。
「有一事尚需處理,不便告知,請您見諒。」
「此事不便麻煩先生,多謝您的好意。」
「應是不會停留太久,事成便會離開。」
蘇老爺一連拋出幾個問題,陸沉確認自己的回答沒漏下一個便恢復原本模樣。
這些都是他斟酌后的回答,說不上滿意,但大抵的確如此。
一方面解答了蘇老爺的疑惑,另一方面不便告知之處也並不顯得無禮,只是唯一不足的是他有句話帶了情緒……
有點強烈。
林風穿堂過,火焰忽明忽暗,一直沉默的顧明旭眼睛也跟著閃爍了一下。
他,注意到陸沉少說了句話。
最後一段話里少了些東西。
另一邊,蘇老爺無聲而笑,陸沉的回答讓他多少有點尷尬。
不過這少年的回答雖有些不近人情,但不得不承認他的言辭和神態讓人十分舒服,實難挑出毛病。
很難讓人生氣起來。
若自己因此心有戚戚,倒是自己無理取鬧了。
初次的試探以無功而返告終。
這也更讓蘇老爺堅信此人懷有目的而來。
之後的一段時間裡,夜晚才算真正沉寂了下來。
直到麵餅烤熟的香氣瀰漫空氣之中,蘇老爺才有了機會再次挑起話頭。
「來來來,餅熱了,吃些墊墊肚子,也不知這些合不合你胃口。」
「看陸小友這打扮是修習道行術法的吧,不知平時是否沾五穀、食雜糧?」
「少煙火,性食寒,多瓜果,飲晨露,偶有葷,五穀小米只盛粥。」陸沉認真答道。
「難怪看著比我還像猴子!」
「……」
突兀的話語讓場面尷尬起來,蘇老爺瞪著小五咧咧嘴,顧明旭也朝著他投去異樣的目光。
「下人無禮,小友諒解。」蘇老爺立馬圓場道。
「無事」,陸沉對著他搖搖頭,臉上依舊是那副和煦的笑容。
類似話他在幾年前聽過。
「須得按時吃飯,師父可不喜歡養猴子。」
師父所言,必然無誤。
所以他對此沒有絲毫的不悅。
沒能管住嘴的小五後知後覺,雖然意識到自己冒犯到了別人,卻不覺尷尬。
他不覺得自己說錯了。
即便他明白自己冒犯了也不會有絲毫的歉意。
他的性格本就如此。
但他不敢直視蘇老爺的眼睛,只是極不情願地將自己左手的烤餅遞向陸沉。
「啪!」
顧明旭見狀拍了小五的小臂一下,將自己手上烤熱的餅遞給了陸沉。
「吃這個,乾淨。」
沉默已久的漢子罕見的開了口。
又道:「老爺您等一會兒,我給您再烤一個。」
「嘿!」小五頓時興奮得怪叫一聲,又試探著把手上的烤餅遞給蘇老爺。
「拿開,拿開!」
蘇老爺一臉嫌棄的擺著手。
小五什麼性格?他又怎會不清楚?
這孽障的餅里多了什麼?他又怎麼會不知道?
只是他的嫌棄,對於小五來說無疑是意料之中的驚喜。
他再不擔心其他,滿臉享受地咬了一口烤得金黃的餅,彷彿上面沾的口水也香甜了幾分……
陸沉接過顧明旭遞來的烤餅,總覺有些不妥,卻也不好拒絕,便從寬袖裡拿出三個青果遞給了蘇老爺主僕三人。
蘇老爺熱情接過果子,仔細嗅了嗅,假裝咬了一口就揣進了懷裡,不再理會。
顧明旭嘗了一口果子,對著陸沉露出和善而耿直的笑容,以示味道不錯。
至於小五,做的事情總是出人意料而又無禮至極。
這青果,他未瞟一眼。
趁著蘇老爺不注意時悄悄丟到了地上,隨後再不經意踢了一腳,沾了灰塵的果子順著他的意滾進了他吐的濃痰里……
蘇老爺沒看到,但陸沉注意到了。
十分不理解,微皺的眉頭代表一絲不悅,這於他而言是極少見的。
贈出去的東西,他不會覺得可惜;但浪費掉的,他會。
而且,這些果子真的很不錯,不然他也不會將其作為禮物回贈給別人。
所以,陸沉現在有些不喜這個人,這個長得很像猴子,卻不像猴子那樣喜歡吃青果的人。
他覺得,甚至猴子比他討喜。
比如,他會在食物上吐口水,而猴子卻不會。
又比如,他會丟掉自己誠心贈送的果子,猴子同樣不會。
猴子只會糾結是用剩餘的果核表達謝意還是用親昵的行為親近自己。
猴子很可愛,比起這人,他很難不更喜歡猴子一些。
雖說不悅,但不至於生氣。
「不悅」是他人言行與自己觀點相悖而對自己造成的影響,這是被動且難以避免的。
「生氣」則是自己對別人造成影響,既然是主動的當然可以避免。
這兩者本身不是一回事。
師父所教,因為自己個人好惡而發脾氣算不得道德,想來師父對這種行為也是不喜的。
……
不再糾結小廝的行為,陸沉稍稍平復心緒。
蘇老爺倒是沒有注意到他之前的細微異樣,依舊想方設法想從他嘴裡套出點話來。
「小友既是修術之人,想必見多奇詭異事,長夜未眠,何不訴說見聞,增添樂趣?」
陸沉沉默片刻,對著蘇老爺露出一個稍顯尷尬卻又不失禮數的笑容。
這個笑他也是跟別人學的,不過不再是師父。
師父那般的人,大概永遠都不會有這種表情的。
「未曾入世,少遇奇詭,只是書中所載諸多,先生願聞或可一言。」
「嚯嚯嚯!說嘛,你說!老夫對此類故事頗感興趣。」
蘇老爺九分喜鵲模樣,看上去更添喜慶。
陸沉稍作回憶,一卷扉頁在腦海中緩緩展開。
「我曾讀過《妖詭卷》,內注一段詭事,題為——守株者,兔也;所待者,人也。」
「天宜年間,有一清風小鎮,鎮上多有惰懶之人。」
「某一日,有農夫于田間耕作,忽見灰影無聲掠過,徑直撞上枯木樹樁,立斃。農夫近前查看,十分詫異,竟是一隻肥碩野兔。」
「嗬!這兔子可真不靈光!」小五用衣袖揩了一把嘴角,隨口微嘲。
「可不嘛,不過倒是比某人靈光了些許」,蘇老爺瞥了他一眼,也跟著陰陽怪氣。
轉過頭看著陸沉,歉意道:「無意打斷,小友請繼續。」
「農夫驚喜萬分,全然無勞作之意,拎起野兔,帶上鐵鋤便歸了家。至此,撞斃之獸,便入餐盤。」
「妙哉!」
蘇老爺以為故事已至末尾聲,便故作驚奇,當即應和一句:「狡兔觸樁,未曾想世上竟有如此奇聞!」
「非也,狡兔觸樁固然是奇聞,其後之事卻更為詭譎」,陸沉繼續道:「不久,此事在四鄰相傳開來。有遊手好閒之人心生異想,獨自一人守株待兔,竟再次滿載而歸。」
「此事再次發生,由是,待兔之說越傳越遠,鎮上貪惰之徒相繼而來,守株之事亦愈演愈烈。」
「可無人知曉,枯樁之前兔死無數,守株之人的面孔卻無一重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