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兩百七十章 什麼是神?
大師兄抬眸,神色堅毅,聲音郎朗:「為了公平正義。」
這不是許修遠想要的回答,但他也沒有用巧言令色去勸說大師兄,他只問:「所以丹丘師兄的意思是,崑崙還會繼續戰下去?」
「只要公平正義沒有來,崑崙就會誓死戰鬥下去。」
「呵。」許修遠嗤笑,「丹丘師兄,或許你該先問一問身後的十萬餘弟子,他們是不是也如此堅決?」
「……」大師兄,二師兄,四師兄回身,十萬崑崙弟子們的臉上,是不可忽視的退意,而非堅定不移的戰意。
大師兄,二師兄和四師兄的臉上,不免升起無奈又無力的悲哀。
見此,桃夭默嘆。
人,妖,魔,鬼齊心對上神仙,本以為勉力為之,如今,半數的人倒戈神仙,魔鬼兩族放下殺刀,失去戰鬥的心,剩下的便再協力,又能如何?
這一場六族大戰,結束地比所有人預料地都早,都倉促。
大師兄蜷住拳頭,憤怒地將重劍插進雲層。
他不甘心。
二師兄,四師兄不甘心。
期望報仇雪恨的妖族不甘心。
可這不甘心,是一道巨大的沉默,橫亘在血色淋漓的戰場。
絕望的窒息中,大妖冬青提起長刀:「本座聽不懂你們在說什麼,本座也從來不在乎明天和得失,本座只在乎此時此刻。
妖族等一場報仇雪恨等了足足一千年,三十六萬日日夜夜的咬牙切齒,只為了叫仇人也嘗一嘗死亡的恐懼。
可惜,妖族將亡,無力報仇。
但——」
大妖晏華亦舉起長劍,他接過冬青的話,繼續說道:「但現在,仇敵盡在眼前,妖族為何要退?
今日,就算是死在九天,就算妖族再一次被殺到將絕種,那又如何?
本座殺一個仙,那是一命抵一命,本座殺十個仙,那是大賺特賺,只要能殺個痛快,死也就痛快了!」
「說得好!」澤禹怒贊,「生又何歡,死又何懼?妖之一生,到頭來,是活得暢快,是活得不枉此生!」
殺上天的大妖們,齊聲高喊:「對,殺個痛快——」
晏華,冬青,澤禹紛紛側首,看沉默不語的梵音,梵音微微一笑:「看貧僧做甚?好賴貧僧是妖,難道能丟了妖的臉?」
說罷,梵音將紫色佛珠隨手丟開了去:「今日,貧僧便是那怒目的金剛,為求最後的公平正義,在此大開殺戒!」
「好——」
妖族殺意升騰到前所未有的炙熱。
然,只妖族的殺意凜然,人,魔,鬼卻不是。
神王雲清眉眼一抬,目光穿透人,魔,鬼,妖聯軍,直抵破碎天門下的桃夭:「北冥,難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結局嗎?不惜背棄神族也要為妖族昭雪的你,難道要默默看著妖族再一次被神仙誅殺殆盡嗎?」
神,仙,人,魔,鬼,妖,又一次齊齊轉身,千萬道目光聚在桃夭一神。
她淡淡一笑,抬手祭出一道符。
這不是她想要的結果。
事實上,神,仙,人,魔,鬼,妖亂殺一通得出的各種結果,都不是她想要的那一個。
神仙若贏了,人,魔,鬼,妖只能被踹回人間,魔鬼不出五百年被天道滅族,剩下人和妖將永不止息地互相廝殺,直到一族徹底勝出為止。
人,魔,鬼,妖若贏了,九天將空置,等著某一日,某個人,魔,鬼,妖功德圓滿,飛升上天。
比起第一種,第二種結果,也許更好些。
但以上兩種,在桃夭看來,結局未有不同。
神,仙,人,魔,鬼,妖中的一族被滅,都不是她,或者景之想要的結局。
這三界是六族的三界,神,仙,人,魔,鬼,妖或者各有不同,卻絕不該有高低貴賤之別。沒有一族活該被誅滅,也沒有一族有權誅滅他族。
想來,景之也是一般想法。
所以一千年前,她為妖族求存續的一線生機而隕落時空碎道時,景之為來日四族能共抗九天,不惜送魔鬼二族入九幽。
他以身化山,是悔,更是恨。
他恨自己太過渺小,面對對錯顛倒的世界無力力挽狂瀾,撥亂反正,面對有失公平的天道而無力攔阻和更正。
所以,他以千年為局,把人,魔,鬼,妖逼入絕境,想要策劃一場六族大廝殺。
他以為為天和地之間重生一條天路,將妖族之冤屈過往昭雪,便能讓閉塞的天道看見自己的錯誤,從而制定出新的規則。
可惜,聰明的景之算準了神,仙,人,魔,鬼,妖,卻漏算了天道,他以為秩序必定是冰冷而理性的,卻不曾想到,天道會似人,面對錯誤,選擇視而不見,甚至掩耳盜鈴。
神王雲清看見桃夭手中祭出的那道符,從容的面色不由地產生了龜裂:「北冥,你要做什麼?!」
桃夭勾唇,甚為洒脫地答:「景之以身化山,我以身化符,我與他雖不曾結緣,卻做到了人間戲曲里常說的夫唱婦隨。」
她拔下發間的馬良,青絲如瀑中,她瀟洒地甩出馬良,馬良在虛空落下一筆。
這是第一筆,也是符成的最後一筆。
「隔絕——」
桃夭以自身為陣眼,陣法,以破碎天門為陣,以整個九天為法,畫出了一道曠古絕今的隔絕符。
對於這一場看似熱烈的六族廝殺,她一早料想到了結局。
隔著數千年不解和憎怨的四族,哪怕因為共同的仇恨而一時結盟,這盟約也是一盤頃刻間能被打碎的散沙。
人,魔,妖,鬼的聯軍能破了天,卻殺不過神仙。
所以,她從未謀算過勝利。
桃夭輕輕勾起嘴角,目光眷戀地看著陪伴自己無數年的神器:「良哥,下一回再給自己擇主人,記得挑一個上進的。」
預感到主人將離的馬良,繞著桃夭不斷地哀鳴。
皆說人非草木,孰能無情,然,人之有情,卻未必能敵物。
「本君待你又不好,不值得你眷戀。」
說罷,她含著笑,將眷戀的目光投向銷恨山。
到底是她一眼相中的美人兒,便是化作了一座山,也比別的山更雄偉壯觀。
只可惜,她以後都看不見了……
「北冥,回答本尊,你要做什麼?!」
雲清殺到了桃夭跟前,他眼中燃燒著滔天怒火,若怒火可以灼燒人,她想來已經被燒得渣都不剩。
等不到回答的雲清,又一次向她舉起軒轅神劍:「北冥,不管你要做什麼,都給本尊停下,否則,本尊斬了你!」
桃夭輕嘆,眼底流出憐憫:「晚了,雲清。」
她以身化符,再建一道牢不可破的天門,神,仙,人,魔,鬼,妖皆被困在九天,不管是想殺的,不想殺的,都失去了退路。
當鐵了心要報仇的妖族殺向神仙二族時,剩下的人,魔,鬼便沒了選擇,哪怕他們不想殺,也會被殺戮卷進去。
世人嚮往的九天,在血流成河,屍山遍野之前,將成為殺戮的地獄。
那麼,這場殺戮最終會導出一個什麼樣的結局呢?或者她該問,殺到最後,神,仙,人,魔,鬼,妖會不會殺一個同歸於盡呢?
「只要本尊誅了你,便就一定來得及!」雲清決絕地斬下軒轅,然,足以斬斷天下一切生靈的軒轅神劍,卻堪堪停下離她身影三寸的位置,再也斬不下來。
雲清無法接受這一點,他復又舉起軒轅,一斬再斬。
可不管他斬多少次,軒轅神劍的劍鋒離她始終隔著三寸遠。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雲清瘋狂地砍殺,可桃夭就立在離他一步之遠的位置,毫髮無傷。
「不可能——」雲清幾乎殺瘋了,他的虎口甚至因為過度砍殺而破裂,鮮血順著手,流向劍刃,又從劍刃滴落雲端。
大滴大滴的神血,在雪色雲朵上開出了金紅色的花。
「夠了,雲清。」念一突然從天而降,抓住雲清被血染透的手,「雲清,夠了。」
「老師?」
「嗯,是我。」
雲清迷離著雙眼,像是一個暗夜裡找不到歸路的孩子,無助地看著念一:「老師,為什麼軒轅神劍失去了神力?是天道奪走了軒轅神劍的力量嗎?是天道最終還是選擇拋棄了本尊,拋棄了神族嗎?」
念一搖搖頭:「不是的。」
「不是?」
念一側首,目光複雜如海地看著桃夭:「你是神王,軒轅神劍也還是六界最強大的神劍,你之所以斬不到北冥,是因為北冥已不是北冥。」
「什麼?」
念一笑,笑容卻似哭:「自天地有成,我便存於世間,神仙二族,我叫得出名字的學生,至少有九天。
可唯有北冥你,是我教過地最不像話的學生。
身為一個神君,你除了沉迷吃喝玩樂,便是插科打諢,不學無術,明明是個神君,卻比魔鬼妖還荒唐。」
「所以老師失望地將我逐出了師門。」
「是。」念一嘴角高高彎起,眼角卻滑下一滴老淚,「我將你逐出師門,是覺你不配為神,不配做我的學生。
可——」
越來越多的眼淚,從念一的眼角滑落。
「可到頭來,漫天神仙,卻獨有你北冥一個,才真正記住了我教過的,什麼是神?便是連我自己,都忘了身而為神,首先便該無我。」
許多年前,當北冥開始牙牙學語,雲清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去見了念一,那時,念一教會她的第一件事就是,什麼是神?
神沒有什麼了不得起的,神之所以是神,不是仙,不是人,不是魔,不是鬼,不是妖,是因為仙,人,魔,鬼,妖都有我,而神無我。
故而神才能慈悲,才值得被人崇敬。
這番話,在她第一次聽見時,就被刻在了她的心魂之上,她以身為神而榮,哪怕已經沒有神記得,為何神是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