碾碎陽光

「起床啦。」有人拍了拍我的被子，我是先聽到聲音，然後前幾下很輕，後面我就感受到那拍打的力度，我睜開眼睛，看到有人在穿鞋。

我絕望地起身，腦海里閃過的念頭是短暫的午睡結束了，接下來從兩點到七點都要在車間度過。我感覺腦海里粘稠粘稠的，困意依舊很足，好像被什麼東西糊住了。

然後我就看到他們一個兩個從我身邊走過，接著我又看到阿輝的一雙腳從上面垂下來，過了兩秒后噔地一下跳了下來。阿良則依舊坐在我的床尾，他腳上的鞋壓根就沒有脫，還戴著耳機。

我急忙起床穿鞋，然後就一起出了門。我看了下時間，是一點四十八分，這樣子去到那裡還是不至於遲到的。在路上的時候我一直想著接下來要怎麼做，仔細規劃了一下主要流程，然後我捏著我褲袋裡的耳機和手機。

打卡，上樓，穿衣，拖鞋……一整套流程之後我進入了車間，而耳機早已經戴上了，埋藏在防護服裡面。我經過了早上的位子以後沒有停下，繼續往裡面走，這時候我看到中間有好幾個空著的位子，我揀了一個坐下來。

對面的人看著我，面面相覷，我裝作不知情，就在那裡組裝起小汽車。

我附近幾個座位的人都陸陸續續過來了，他們都好奇地看了我幾眼。一會兒我旁邊的位子也坐下來一個男的，他跟別人不一樣，也不開始做，也不閑聊，就在那裡一直盯著我。

對面幾個人愈加對我注意起來。我覺得越來越不自在起來，但是這時候要讓我停下手中的小汽車，站起來離開是更加難以做到的。

「你在幫我做啊？」一個男的走過來。

「沒有啊。」

「你做的這些是我早上做的，你現在做就是給我做的，那個框里的都是我的。」

「沒有啊，我隨便做做而已。」

「你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什麼意思，我想坐在這裡。」

「你那個位置是我的。」

「你坐我旁邊不可以嗎。」

「我他媽的不想跟你一起坐！」最後一句話他吼了出來，猛地踢了一下我的椅子，我整個人坐在上面都挪動了一下。

這時候坐在後邊的阿良他們也注意到了我們這邊。

「喂，他說他不想和你坐，趕快滾啊。」另一邊一個男的說道。

「操你媽，還不走？」

我不想待會阿良和阿明過來，於是我就立馬站起身匆匆走了，原本我想把手裡的一輛小汽車扔他臉上，但最後還是不敢，我只好緊緊攥著那輛小汽車回到我的座位。

「你去哪了。」阿輝問道。

「沒事，去跟阿良他們打了下招呼，在一個人椅子上坐了會兒，像發瘋了似的。」我故意說的有些大聲，好讓對面的人也聽到。

阿輝沒說什麼，默默的繼續做著。

我看了下表，兩點十分，輕輕嘆了口氣，快速地做了起來。下午的流程已經熟練多了，而且耳機裡邊的歌曲使我忘記了時間這回事，一首一首的歌給我不斷地帶來新鮮感。我的心隨著耳中的音樂起伏著，終於不用再那麼煎熬了。

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了一開始聽到的那首歌，我怔了怔，明白列表開始循環了，然而其實還沒有太大關係，直到來了第三次循環，第四次……

下午四點鐘。

我整個人覺得非常疲倦，雙手、雙臂和雙肩也感到酸痛，我看著整個車間，幾乎不能分辨出各自的顏色，

感覺一切融合在了一起。

我本來晶瑩的手指甲已經有些一道道龜裂的痕迹，我在內心祈求著它千萬不要裂開，變得像老八的手指那樣滲出血水，又不得不一次次繼續把它當工具按下去。

我看到了接近天花板的牆壁上有一個排氣扇，扇葉在慢慢地轉，同時我看到了徜徉在葉片上的黃色，那是陽光照在那裡，不很刺眼，確是濃郁的黃色，就像是一壺被泡了好久之後的不動的彷彿凝固住了的茶。

我知道那是黃昏的色彩。照在白色的牆壁上，牆壁像蒙上一層輕柔的紗一般的顏色，那是可以覆蓋住整片整片的草地使其變得瑩潤的顏色，那也是可以把頭頂的天空籠罩在赤紅世界之下的顏色。

我感到那是時間的顏色，它就躺在那裡，被不停地切割，但還是躺在那裡，彷彿不是在被葉片切割，而是讓葉片包裹在幻境中，我似乎能從那葉片裡面看到外面的世界，一個工廠外面的自由自在的世界。

那些完成的小汽車已經越來越多了，一開始我還會數做了多少，三盆、五盆、八盆……後面就慢慢地數不清了，也懶得去數，只知道腳下那袋貨越來越少，看來早上豪哥說得對啊，一天真的是可以做完的。

我不再看那個排氣扇，因為那顏色已經越來越弱了，變得稀稀疏疏。剛才那個明黃色的夢已經消失了，排氣扇還在不緊不慢地切割著，但是那陽光已經變得稀薄無力了。

生命的或自然的力量果然是有限，它們很美好，可終究是有限的，相比之下工業或機器的力量雖然冷冰冰，但卻是無限的，會不停地轉動，不停地切割，一直下去。

等你生命的力量消逝后，這機器依舊會在這裡轉動著，發出胸腔的啼哭怎能經得住機器的轟鳴呢，即使有一天你不在了，機器依舊會一往無前地開足馬力，一直拉著這個時代向前而去。我們原以為我們是馬上的乘客，然而我們只是拉著馬車狂奔的馬，而機器給我們戴上了馬嚼子，車上呢，空空如也。

列表第六次循環的時候我終於忍不住了，又看了一次時間，已經是下午五點了，距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我把雙腿從椅子下抽了出來，打了個報告就去上廁所了。

來到男洗手間，久坐的腿站起來后覺得一陣酥麻，我發現自己的走路姿勢都變得有些怪了。洗手間裡面尿味很重。當我解開褲子開始尿的時候，感覺尿液不是從我的身體裡面出來的，因為什麼感覺都沒有，整個身體彷彿麻木了。當我快要尿完的時候，我終於有點感覺了，像是小腹因為被什麼掏空而變得充實的感覺。

我短暫的快樂結束了，我又要回去那裡，但是那個歌單我已經聽吐了。於是我隨便打開一個推薦的歌單循環起來。

我回到座位之後又繼續做著，這時候距離我上洗手間的時間只是過了五分鐘。

我蹭了資本家五分鐘的時間，但是尿液暫時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