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不忠不義
薛鎮迎著孟靖衷的目光,手肘搭在圈子的扶手上,手輕支額頭,淡然道:
「這種事情,薛某何必騙大人?」
孟靖衷不認為薛鎮有必要撒謊,但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看向薛鎮的目光中,帶了不確定的古怪和懷疑,疑惑道:
「世子究竟意欲何為?」
薛鎮笑了笑,少年高位的淡然,本身就是一種壓迫感。
「我既然平安無事地來見孟大人,那我要做什麼,大人還想不明白嗎?」
孟靖衷沉默片刻,聲音再次冷了下來:
「世子,末將在此被關了這些時日,早已身心俱疲,世子還是莫要打啞謎,有話直說的好。」
「孟大人真是個響快人,」薛鎮微微頷首讚許,「既然如此,本世子便實言了,我要用孟大人的命,買孟大人閉嘴。」
孟靖衷目光一厲:
「世子還是要殺孟某?」
「自然不是,」薛鎮搖搖頭,「我是買孟大人回京之後,休提太子府的褚大人來尋過本將的事情。」
孟靖衷愕然,旋即呵呵笑道:「世子打的竟然是這樣的主意?呵,孟某不答應,難道世子還能殺了孟某不成?」
「我能,」薛鎮略顯疲累地換了個姿勢,繼續看他,坦然道,「非但我要殺了孟大人,還會將那四個來安化郡宣旨,接孟大人回京的人,一併殺了。」
孟靖衷也沒想到他會將說得如此直白,脫口而出道:「你敢?!」
薛鎮被他逗樂了:「有何不敢?孟大人還不知道吧?前段日子陳、鄭兩國聯合擾邊,但不過幾日便潰敗撤兵。孟大人也是軍中之人,你覺得二十五萬大軍,會潰敗得這麼快嗎?」
「……」孟靖衷沉默不語。
「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那二十五萬大軍中,有相當一部分佯敗而回,還有一部分已經化整為零,悄悄潛入我大昭之中潛伏下來,」薛鎮看著孟靖衷,緩緩道,「孟大人,我一貫討厭陳、鄭兩國人,行事蠅營狗苟,小氣得很,但我倒是愛利用他們的這點兒。比如我上奏朝廷,就說幾個異國鼠輩化裝成山匪,攔路截殺了朝廷派來北疆的天使,是不是很順理成章?」
薛鎮說著陰謀之事,可神色不變,語調亦是親和平穩,竟好像是在說什麼吃飯喝水的平常事。
孟靖衷臉色煞白。
他並不懷疑薛鎮敢說就敢做,畢竟眼前這個年輕的世子將軍,都傳溫柔和氣,但栽在他手上的朝廷大員,不可謂不多。
「薛鎮,你奉命守邊,竟然敢裡通外國!」他斥道。
「孟大人又說笑了,」薛鎮低眉淺笑,「如此做,以五位大人的性命,換朝廷更重視北疆防禦之事,怎麼能算裡通外國呢?」
「……世子就不怕我現在答應了,回京后再翻臉無情嗎?」孟靖衷咬牙切齒地說。
「不怕,」薛鎮依舊坦然,「橫豎褚先生都回不到京城,孟大人食言,本世子自能讓孟大人陷進這謎團里,葬送你一家的性命。」
薛鎮著實累了,但依舊強撐著精神,最後道:「孟大人,是閉嘴一家子好生過活,還是為了一時意氣連累他人性命,甚至賠上一家子,還請大人三思。」
說罷,他安坐在椅子上,怡然自得地閉目養神。
孟靖衷瞪著薛鎮,一開始只想灑一腔熱血的心,隨著時間流逝,漸漸冷了下來。
薛鎮能如此作為,不過是為了保全太子,那便說明太子無事。
而陛下無事,太子無事,薛鎮也無事,那隻能說明京中天家果然父子爺孫情深。
那他,又何必枉送了性命?
「想通了的孟靖衷,色厲內荏道:
「太子府的詹事死在北疆,呵,世子真以為,能周全?」
「能否周全,在我;閉嘴與否,在你。」薛鎮睜開眼睛,皺起眉頭起身,撣平了衣上的褶皺,道,「但孟大人,你的話太多了。我如今累得很,沒什麼耐心了。」
而後,轉身便要離開。
孟靖衷看著他的身影,心底天人交戰一番后,終於下定決心道:
「好,末將答應世子,回京之後不提褚睢之事。」
薛鎮背對著他,眉間一點兒愁緒散去,聲音依舊沒有起伏地道:
「孟大人先歇息了吧,明日,我會派人送孟大人回去。」
說罷,轉身離開了房間。
被留在屋內的孟靖衷,看著薛鎮離開的背影,怎麼也想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麼。
*
離了軟禁孟靖衷的房間,薛鎮站在原地緩了片刻,才從身旁長奉手中接過茶壺,走到了另一側軟禁褚睢的房間。
相較於孟靖衷雖蒼白但還不算狼狽的模樣,這位四十有餘的太子府少詹事,就狼狽許多了。
本就是個瘦削書生的褚睢,此時整個人已經形銷骨立的,在薛鎮推門而出的時候,他竟然還打了個哆嗦,人縮在了角落裡,警惕地看著打開的門。
一見是薛鎮進來了,他的反應竟然和孟靖衷一樣,脫口而出道:
「世子,世子難道是來殺我的?」
薛鎮看著他,嘆了口氣后,直截了當道:「褚先生,陛下康健,太子也並未因此次的事情獲罪。」
褚睢萬萬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瞪大了眼睛看著薛鎮:
「世子,世子此話當真?」
「事已至此,我何必誆騙先生?」薛鎮關上門,站在門邊,將手中的茶壺放下,「我與先生,有六年未見了吧?」
褚睢心中正慌亂不定的時候,忽然聽薛鎮敘舊,不由呆了呆,警惕又不無諷刺道:「世子身份貴重,又駐守邊疆,褚某不過區區文臣,又怎配與世子結交?」
薛鎮未在意他的嘲弄,只繼續道:「小時候在御書房讀書時,還跟著先生學過幾天春秋,做過兩篇文章,如此算來,先生與我有半師之誼,所以先生這樣說,可是折煞晚生了。」
褚睢愣了愣,不由笑出了聲。
他不再縮在牆角,而是在床榻上坐正了,理著衣服,又是副文人傲骨的模樣,道:
「世子真是玩笑了,小臣那時也不過是得關先生的推薦,有幸給太子講了幾次課而已,而世子彼時也不過是陪讀,統共相識沒有三個月,世子又何必和我敘舊?」
薛鎮看向他:「是啊,關先生……可惜了。可惜如今太子府中,不論是先生輩,還是奴僕走卒,一百多人,我認識的人,與我還有舊交的,連同先生不過五個人而已。」
褚睢沉默了。
這幾年陛下對太子多有苛責,以至於太子府中人或獲罪,或遠走。
就連眼前這個世子,與太子的關係都疏遠了。
薛鎮如今無法久站,便坐在了椅子上:「我知道先生不耐煩同我敘舊,那我便不繞彎子了,先生此次來尋我,究竟是誰的旨意?」
正感慨的褚睢被問得一愣,道:
「世子何出此言?」
薛鎮直視著他:
「先生,我既然會如此問,自然是已經知道了答案,先生又何必騙我?」
褚睢看著薛鎮坦誠的眼神,漸漸冷靜了下來,確定道:
「原來世子是從京中回來的?褚某還當因為敵國來犯,世子軍務纏身,才一直不肯來相見。」
薛鎮笑了:「大人對外面的情況,有所了解?」
褚睢嘆道:「敵國犯邊的大事,看守的人難免議論,自然會漏些進褚某的耳朵。」
薛鎮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所以,大人並非是通敵叛國之輩了?」
褚睢皺起了眉頭:「世子這是什麼話?」
「先生莫怪,」薛鎮歉然道,「只是京中剛剛出事,陳、鄭兩國便大兵壓境,難免令人懷疑。」
褚睢瞪大了眼睛,終於明白了他將何等罪狀安在了太子的頭上,嚯得起身,指著他呵斥道:
「荒唐!難道世子以為,太子竟然能為了自己的前程,通敵叛國嗎?他可是太子!是儲君!」
他慷慨激昂地說著,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還咳了起來。
「既然先生都知道,」薛鎮安靜地看著他,等他咳完了才道,「那當初,又何必決定,那般行事呢?」
褚睢喘著粗氣看著薛鎮,道:「世子也說了,這些年太子受到的是怎樣的不公?聖心有私,太子何辜?難道要成我大昭的扶蘇不成?」.
「褚先生,」薛鎮正色打斷他道,「陛下不敢比始皇帝,淮王也做不成秦二世。這次的事情,是太子孝心誠懇,救了陛下,陛下亦是舐犢情深,不願追究太子。可是先生,此事已經成了一根刺,而先生該明白,你我,都是那個會讓這根刺扎得更深的人。」
褚睢沉默了許久,看向薛鎮帶進來的茶壺:
「原來世子,果然是是想讓褚某死的。」
薛鎮點頭:「是,有些事情,宮門關上或還是家事,但出了京城,涉及到了封疆大吏,便是朝政了,而既然是朝政,便得有些合乎律法的處置。」
褚睢看了薛鎮很久,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世子,在朝為官,要不選邊站穩,要不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世子為天子臣不能盡忠,不奉孟靖衷帶來的密詔;為太子友不能盡義,不肯聽我良言。世子,你的左右為難,又得了什麼好處?今日是我,那不忠不義的世子,會在幾時喪命?」
薛鎮淡然道:「無需好處,但隨我心。」
褚睢呵呵兩聲,大步流星走到桌邊,也不必茶盞,只將那茶壺提起來,一口氣喝下半壺。
薛鎮幾不可見地呼出一口氣,緩緩道:
「太子府少詹事褚睢褚大人,回鄉探親之際遭潛入我大昭的探子擄劫,命喪異鄉——褚大人覺得這樣說,可好?」
褚睢無言,只對著薛鎮,長揖及地。
薛鎮回了一禮,離開了房間了。
在房門關上的時候,裡面傳來了人摔倒的聲音。
薛鎮的手在門上停了很久,才放開手,轉過身。
可他剛剛走下台階,便再也支撐不住,猛得咳了口血出來。
不忠不義,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