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月華清
紫衫女子沒再留意司徒雲夢,倒是瞥了一眼韓夜,旋即祭出腰間的紫金葫蘆,懸於頭頂,一手作訣一手指巨鱷,喝道:「急急如律令,收!」
但見葫蘆里一道紫光射中巨鱷,那碩大的身軀迅速縮小,眼看就要被葫蘆吸入內中,司徒雲夢焉能坐視不理,蘭指一揮,潛運風靈力,催動繞臂披帛飛了出去,纏住紫衫女子作訣之手。
紫衫女子眉頭一皺,沉聲道:「姑娘,這是何意?」
司徒雲夢只是氣不過,不願說話,一旁的韓夜卻道:「她的意思很明白,你來路不明,萬一是鼉妖的同夥,假借收妖之名把他救走,我們豈不成了傻瓜?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司徒雲夢聽了不忍柳眉一松,心道:「我都沒想到這一出呢。」
紫衫女子聞言頓覺有理,便仰起頭看著韓夜,冷聲道:「也對,還沒作自我介紹就把妖精收走似乎不妥,那我就介紹一下吧。我乃蜀山雲遊長老,道號蒼月,前兩日聽聞揚州有怪事發生,心知必有邪祟作亂,於是趕來此地,正巧遇上你們,這樣說得夠清楚了吧?」
「蒼月?」韓夜聞言心中一驚,繼而目光又冷淡起來。
司徒雲夢則蹙眉心道:「原來是個道姑。」於是她翹首紫衫女子,拽緊了手中披帛,道:「這妖我們費了千辛萬苦才制服,可不能平白無故給你收了去。」
蒼月面色一沉,道:「那姑娘認為該當如何?」
司徒雲夢正愁眉苦臉地思索著,岸邊上的薛燕卻沖紫衫女子大聲道:「這還不明白么?既然你說你是蜀山長老,道法造詣一定非常高,這妖你可以收去,但你必須展示出蜀山道法才准走!要不然帶我們親自去蜀山證實也行!」
蒼月恬然一笑,搖頭道:「這幾個後輩可真難纏,也罷,我便展示一下蜀山道法與你們瞧瞧。」說著,紫衫女子看向司徒雲夢,道:「姑娘,勞煩鬆綁吧。」
韓夜見司徒雲夢還要糾纏,便拍了拍她的肩膀,道:「雲夢,既然她都這麼說,我們且看看如何?」
司徒雲夢聽了勸告,收回披帛,忽覺腦中一片空明,額上三花金印褪去,她身子一軟,靠在韓夜肩旁,韓夜頓覺手足無措,忙問紫衫女子道:「前輩,你這是為何?」
蒼月面色嚴肅地道:「與我無關,是她自己強行用功才致如此……以後要多加關心你這同伴,我見她體質特異,宜慢慢引導靈力,如若過度虛耗,勢必傷神動氣。」
韓夜依舊有所懷疑,忙問雲夢感覺如何,雲夢閉口不言,柳眉緊鎖。
蒼月搖頭道:「少年,這姑娘性子倔,以後你可有得受了,既然她身體不適,我還是把你們送到岸上再施展蜀山道法吧。」說罷,她長袖一揮,兩道赤風自袖底飛出,裹住夜夢二人,將他們推送至岸上,落在薛燕身邊。
韓夜與薛燕面面相覷,因為他們都沒見過有人能以真氣隔空送物,此人內在修為當真世所罕見!
蒼月再度單手作訣,一手指著已經縮小到青蠅大小的鼉妖,將他收入葫蘆中,封口繫於腰間。
「各位看好了,可別眨眼。」那紫衫女子高亢一聲,將腳底飛劍收歸手中,身體像一團打著迴旋的花瓣飄向河面。
「鏡中花,水底月,此生與誰共妖嬈?」蒼月輕輕吟著詞曲,投入河面倒映的月光當中,正當人們以為她要落水,那紫色身影卻是一晃,在波光粼粼的河面上高高躍起,繼而消失在月亮里。
「綿內針,笑里刀,世間爭亂本難消。」蒼月嘹亮的聲音似乎在抒發著心頭的鬱結,聲音從這邊傳來,人卻在那處,但見紫色劍光在河上圍繞女子盤旋,女子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幻化無窮,一會兒映在月下,一會兒蕩漾河中,彼時隨風飄搖,此刻卻踏波輕舞,看得眾人目瞪口呆。
「八百劍影,紛紛擾擾。」蒼月飛到月下當空,一手作訣,另一手劍指青冥,在身前劃了一個大大的圓圈,而後她把手一指河面,圓圈裡靈光閃爍,成百上千把氣劍從圓圈裡飛出,嗖嗖嗖直打得河面波紋繁亂,如同下了一場驟雨。
「三千紅塵,我自飄搖。」蒼月悵然念著,身外的劍氣靈光盡數黯淡,她雙手收進袖中,落到韓夜三人跟前,身後的飛劍很聽話地尾隨而至,落回腰間劍鞘里,一切又再度歸於寧靜。
韓夜、薛燕皆是瞠目結舌,司徒雲夢緊緊靠著韓夜的身軀,皺起了眉。
蒼月語態緩和地對三人道:「如何?我所言非虛吧?」說著,又不禁多看了韓夜兩眼。
韓夜抱拳道:「既是蜀山蒼月前輩,那在下有一事不明,還望請教。」
蒼月面色稍顯柔和,道:「講吧。」
韓夜道:「我師父索命閻王說他曾師從蜀山,我見前輩方才在河上魅影重重,莫非也是疾影步當中的身法?」
蒼月聞言宮畫眉收攏,忙問道:「慢著,你說你師父是誰?」
韓夜似乎早就知道她會驚訝,面色平靜地說:「索命閻王,張括。」
蒼月聽罷,眸子里泛起了亮光,她上下仔細端詳著韓夜,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雖然容貌氣質都已不再,這氣息卻頗為相似。」
蒼月快把眸子望穿,司徒雲夢卻是一百一千個不悅,她蹙眉道:「你到底想說什麼?」
蒼月再無心情理會司徒雲夢,而是緊接著問韓夜,喜不自禁地道:「你叫什麼名字?這幾年我確實聽師兄說張括收了個徒弟,卻不知長什麼模樣,原想趁著平妖的空當尋一尋故人,不想竟在此相遇,天意!天意啊!」
韓夜遲疑片刻,道:「我姓韓名夜字未央,是鳴劍堂韓風的兒子。」
蒼月望了望夜空中那一彎皓月,感嘆道:「長空落幕是寒夜,皓月當空,長夜未央……唉。」
韓夜三人都不明白此女所言何意,韓夜只好附和道:「前輩說話真是高深莫測。」
「高深莫測談不上。」蒼月意味深長地對韓夜道:「方才我使出的身法確是蜀山疾影步無疑,不過疾影步共分疾風、閃星、幻月,而我使出的是幻月訣,加上之後用出了萬劍訣里的百氣連環劍,望你能好好記住,日後說不定對你有幫助。」
韓夜聽了這話,就好像見到了自己已故八年的恩師一樣,他連忙問道:「蒼月前輩,師父在世時經常提起你,不知你是否還記得他?」
「他?哼。」蒼月面上露出幾許憤然、幾許惆悵,道:「我怎會不記得他?」片刻之後,她又問韓夜道:「他現在如何了?」
韓夜聞言,目光有些暗淡,他稍稍低頭來道:「他早在八年前便去世了。」
「死了?這我倒是不知道……不過,死了倒也解脫。」蒼月翹首夜空,輕嘆了一聲,似是緬懷著什麼,復把目光投向韓夜,道:「那這八年可苦了你了。」
「不苦。」韓夜黯然神傷地道:「我是親眼看著他走的……他為救我,情願一命換一命,我覺得對於這些,我浪跡江湖八年也算不得什麼。」一旁的司徒雲夢聽著,緊緊挽住了韓夜的手。
這細微的動作,使得韓夜心頭一暖,蒼月卻是眼中一涼,她頷首道:「從此陌路了,罷,罷。」
蒼月沉吟片刻,這才對韓夜道:「既是如此,我也明白你對他的感情,張括這廝壞事做的也不少,卻願一命換你一命,正是報了前世未了的師徒之情……他一直把師道看得很重,你在他身邊,他心裡或多或少會感到欣慰吧。」
「前世未了的師徒之情?」韓夜疑惑不解,卻道:「他是犯了很多殺孽,也走過很多錯路,可我相信他本意並非如此,既然他都去了,做徒弟的只能想辦法讓江湖之人對他少些成見。」
蒼月看到此情此景,露出了一絲欣慰。
「時候不早,我也該走了,就此別過吧。」蒼月說著轉過身去,御劍出鞘,腳踏劍上,一對韓夜道:「如若有緣,便會相見,莫問過往,只惜眼前。好好珍惜身邊的人吧,韓未央。」說罷,她便乘要著寶劍飛向天邊。
韓夜聽起這「身邊的人」,似乎想到什麼,張開手來對即將離去的蒼月道:「對了蒼月前輩,聽說我妹妹韓玉還活著,她是不是在蜀山?」
蒼月停頓了片刻,回看韓夜,道:「韓玉?沒聽過這號人,不過蜀山道號裡帶『玉』字的人也有十來個,我師兄可能知道,如果你們實在要找,還是自行上蜀山詢問吧,我不負責帶話。」
司徒雲夢聞言,露出期待的目光,向蒼月施了個禮道:「前輩,先前小女子出言無禮,這裡道個不是,可小女子也曾聽聞,小玉她確實是被貴派長風道長收去了啊。」
蒼月冷冷立在劍上,沒有再回頭,道:「勿怪我多言,這姑娘看來與你們情同手足,既然你們有意尋她,自去蜀山探訪便了,莫說我這寶劍載不得三人,即便我載了你們去,卻又如何?」
韓夜、雲夢二人聽了蒼月的話,相互看了幾眼,薛燕攤手道:「好了,她分明不想帶我們去,那就不必麻煩她了,我們接下來就自己去蜀山好了。」
「韓夜,再會了。」蒼月語氣冰冷,似乎在刻意隱瞞著什麼,御起寶劍,再不等韓夜追問,乘風而去。
「長空。」蒼月迎著揚州上空的晚風,恍若冰霜的眼裡泛起水霧,她心道:「人已走了,卻讓我再找他身上看到過去的你……唉,但願,這一世你能安好。」
想著想著,蒼月蹙起眉來,哀怨地回味著過往,那劍、那人影,卻在夜空里劃過一道淺淺的痕……
韓夜三人替揚州除了一害,當地百姓萬分高興,連客棧老闆都熱情地表示願意免費為三人提供客房。
三人各自進了自己的房間休息,而三人當中,以韓夜覺得最累,或許是受過傷外加今日發生的事太多,他一倒下床便入了夢鄉。
與此同時,薛燕卻在隔壁房間里輾轉難眠,她懊惱地從床上蹦躂起來,打算出去走走,誰知剛推開門,一襲白衣黃裙卻飄飄然映入眼帘。
「啊呀!」薛燕驚叫一聲,定眼一看,才知是司徒雲夢。
薛燕驚魂甫定,摸了摸胸口,埋怨道:「是你呀!大半晚上不睡覺,跟個鬼一樣站門口想嚇死姑娘我啊?」
司徒雲夢把手放在胸前,婉約地道:「不好意思,我以為你睡著了,故而不敢打攪,今天我對你那般態度,真是萬分抱歉。」
薛燕聞言笑了笑,甩手道:「還以為是什麼事呢,那種事情本姑娘早就沒放心上了,你要和我說話,進來就是了,多慮了啦!真是比呆瓜還呆。」
「好吧。」司徒雲夢輕輕步入房中,隨手關上門來,拉著薛燕的手,一齊坐在床沿,道:「燕兒,這些天,真是有勞你照顧他了。」
「哪裡的話!」薛燕豁朗地笑道:「他那麼白痴,我不照顧他怕他磕著摔著了!」
司徒雲夢抬袖咯咯一笑,牽起薛燕的小手,從懷中拿出一個翠玉鐲子,小心翼翼地套進薛燕手中,端看片刻,滿意地頷首道:「嗯,還蠻合適的。」
薛燕不明就裡,問道:「雲夢,你這是幹嘛吖?」
「沒什麼。」司徒雲夢溫婉地望著薛燕,道:「你照顧他那麼久,我總得送點禮物表示謝意吧?」
「噯!」薛燕略為不悅地道:「你這麼說我可不高興了啊!幫助朋友是天經地義的嘛!」
「嗯,對啊,朋友……」司徒雲夢點點頭,玉眸盯著薛燕,說:「既是朋友,咱們就把話敞開說吧,你是他朋友,而我是他的情人,所以我希望燕兒能去更遠的地方,找個更好的人,當下我陪著他便好,這些天謝謝你照顧了,我也沒什麼好送的,就送這個鐲子給你吧,這玉鐲可是……」
薛燕一聽,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她取下手腕的鐲子往地上一扔,站起身來雙手叉腰,大聲對司徒雲夢道:「司徒大小姐,我還以為你是真心想與我和好呢!原來你來找我就是為了把我從呆瓜身邊趕走,我告訴你,你已經傷害過他一次,我沒有理由放心把他讓給你!白日做夢!」
「我傷害他?」司徒雲夢玉眸盈水地道:「你怎麼不問問他是怎麼傷害我的?八年前他就說要帶我走,最後還不是我自己追出來的?」
「那你在八年前就該追出來啊!」薛燕手指雲夢,快語連環地道:「司、徒、大、小、姐!我原以為你和其他那些大戶小姐不一樣,看來你和她們根本沒什麼不同,你自私、勢利,你以為有錢就能買到所有東西嗎!你到底知道什麼是朋友嗎!」
司徒雲夢被薛燕這麼一說,當真眼淚直流,她抬頭堵悶地對薛燕道:「是!我是自私、勢利,我不懂什麼叫朋友!那麼你呢?你明知道他與我山盟海誓,為什麼還要恬著臉跟在他身邊?」
「這本來就是你的問題!」薛燕怒指司徒雲夢,快語斥道:「我為什麼會跟著他?因為他可靠啊!他為了朋友甘願自己受苦,而你呢?你除了抱怨這抱怨那,你為他真正做過什麼?為什麼他明明沒了爹、沒了娘,你還不下定決心陪他?什麼山盟海誓,簡直狗屁?你有沒有想過,這八年你在鳴劍堂吃好住好,他一個人在外頭是怎麼過的?我就是要跟著他,因為我要讓他知道,他不是一個人孤零零的!」
司徒雲夢突然明白,為何薛燕一見面就尋著她挖苦,因此,就算薛燕說的話讓她感到受了很大的委屈,她依然怔在那裡,腦海里一直回蕩著薛燕那句「一個人孤零零的」,悵然若失。
「算了吧,和你沒什麼好聊的!」薛燕推開門,雙手環抱於身前,道:「司徒雲夢,你不妨好好想想,如果八年前你願意陪她,今天就不會有我薛燕什麼事了。你不對他好,難道還要別人也對他不好么?時候不早了,我要睡了,請便。」
司徒雲夢扶了扶額頭,站起身來,雙手置於腹間向薛燕行了個禮,道:「燕兒,你說得對,是我錯了,叨擾。」
薛燕本來還有一千句一萬句話要拿來罵司徒雲夢,見她竟然向自己認錯,這些話也就罵不出來了,只是蹙著纖眉道:「雲夢,你早點休息吧,今晚上的事我不會和呆瓜說的……你初入江湖,很多事情沒你想的那麼簡單,如果你想讓我走,最該做的就是對呆瓜好一點……那樣,哪怕你不說出來,姑奶奶自己也會走的。」
司徒雲夢嘆了口氣,晃晃悠悠出了門,薛燕則一屁股坐在床上,望著空空的門外,似乎覺得自己今天說話有點過分,她搖了搖頭,合上門,吹熄了油燈。
「阿夜,燕兒說的話雖然很難聽,可她是對的……」雲夢路過韓夜的客房,深深望了一眼,難過地道:「如果我早點想通,就不會讓你一個在外面受罪了,是我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