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入境篇
沒有建文皇帝,但此地有如清幽的大冷宮。這裡的幻境與以往截然不同,地方整潔得出奇,「隔閡窗」也沒了,倒像個極素極簡的大殿。中堂開闊,既不昏暗光線也不刺眼,略微欠自然的是無論人和物都不大見到影子,這觀感乍見時讓人生疏過頭,只有在四處懸挂有宮燈的房間才會有的現象。但色調較為淺淡,偏玉蘭白色,天頂是彎弧狀的,壁是方的,其中的一面高牆有成行成列的青銅樣編鐘一排排掛立。第一排的鐘類似縮到極小的永樂大鐘,附有看不懂的古代文字;第二排則裝嵌有各異的人面式樣,只是神態迥異,鼻樑或高或低、頭髮或修直或捲曲,不少似為色目;第三排物品較小較密,仔細觀看皆是鬼臉和妖面,但並無兇惡狀,有的還略顯憨態;第四排則為動物頭首像,表情木然,眼神迷惘,有的明顯為《山經》《海經》才可能出現的奇獸,我自然見所未見;第四排似羅列為神位,因著佛道番仙皆有陳列;最後擺設在地面是一盞盞碗缽盅盃,所繪製的紋路或花或草或菌傘,平鋪在以上掛物的最下方處。
但我很快發現自己所注意的並非此地重點,因為這擺在眼面的物什會慢慢變透明,漸次消失露出背後白牆,接著又有新的物什堆出,可不像具有真實之物。下一個出現的是漫天銀河、非常壯觀,很快有星點飛近才看清是口銜明珠的雀鳥群,立刻有扇動翅膀的強烈陣風刮過,喧嘩著嘰嘰喳喳聲。我立刻向後退往遠站立,又看了一會兒,感覺這面牆對大屋來說僅是個飾物的地位,對不明的事物我自覺遠離。不遠處稀稀疏疏有幾十個人面向一處站著,圍繞著圓台階梯形狀的罈子在聽講,神情既認真又放鬆,我也小心湊近。壇上的講述者是個女人,幹練得像我年輕時見過的馬皇后,真的很像。因台中區莫名昏暗,致使我看不清她的顏貌,以她的講姿步態推測去,腳掌的尺寸較之孝慈高皇后亦過猶不及。女子聲音富有感染力,藏有著某種穿透人心靈的東西。她的語音落下時,壇階還有相應的字出現,聽過幾句后,我大致知道她是誰了——那所謂「日記「里的人物出來了。
「印度有個數術家名喚拉馬努金,他留下精鍊而優美的數學語言,讓人類突破了思維之限。這方煉爐可就是依據他留下的斷層公式所推演建立的,大家可稱之為娜瑪吉麗。」只當我走近了才忽有聲音傳來,臆夢核心正式開始,女音帶著津韻開講著。我向周圍的人張望,有人的氣息傳來,無疑是活生生的真實人,只是皆因面部無影而顯得平坦,相貌特徵並不明顯。有個別人膚色棕黑或至黝黑,異國人無疑。此刻,我感覺自己呼吸間的虛與空成分突然佔據了多數,入胸肺的風氣帶著整個人如因舟楫吃水線的抬升而不穩晃動著的船。
「娜瑪吉麗是給予他公式的家族之神,是拉馬努金自己所提的解釋方式。這出於其本身認知方向的局限,畢竟信息的學問那時才剛剛嶄露頭首,野生的靈感和生命播種一模一樣,是不受時間空間限制的無差別播撒。在哪兒遇上合適的土壤能生根長芽,在哪兒就是天才的靈光乍現位點,阻擋都阻擋不住、死命兒都要破土出來。對這源自某種信息層的錯裂帶效應請不用驚愕,一如遇見地球這樣合適的土壤,各狀態的生命就會源源不斷地自發產生出來…」這話的裡外都說著我難以理解的詞句和涵義,但我隱約聽出來了,「女皇」正在用這話來解說臆態本尊,試圖以事例讓聽者理解跨入此境地的原因。不,應該說是引導感悟:以鏡花水月的方式多次打亂理解本身,最後得出映像上的體察認知。
繼續聽下去,我很快知道曾經見識過的殘片的由來——無疑來自於該女子了。「驗證過的理論表明:信息無論怎樣變幻,卻總能殊途同歸,就像剖解到最後不可以再分切的『原子』,最後都有反向追溯的可行性。普朗克的時間是一份份的,每份所包藏著的信息,亦擠佔在普朗克的尺度內。」我聽得仔細,對此話我的理解就像一面能照出景物但自身也包含內容的鏡子,取合適的折角與光線,就能同在一面牆上進行透光投射。以我有限認知下也只能到如此程度吧——在我執掌的器用庫房中就有一面皇庭祭祀神明時所用到的禮器弧紋日光寶鑒,在陽光下可呈現出神秘的透射性,在前朝時有人以此器為障眼法避光隱身,故世人稱之為魔鏡。
至於她話所提到的熔爐,結合我之前細讀過的《宇宙航海日記》所載,我大約能知曉其意。與我自小起燒丹煉藥的爐具並非一樣,或是道門所表示的一種以心性潛進混元,而後達到某種程度的入虛化物、物我兩相融合的理想態。接近於道家心修的高境界,以無爐無丹、處處皆煉物的白雲蒼狗式幻化為釋意——我暫以此做為理解。
「…那片段只要存在過,終究會如來自於另一條河道的液滴般融入文化之江、匯成文明海,都將有其循環過程的某一母源階段。就像語言學家所說的,『即使方言有不同,可內核在踞守的載體本身里、表達的深意卻全都同一樣。』」女子並不因我難以參悟而就停頓,繼續說著:「研究人心可等同研究量子,對此我斬釘截鐵地寫入教科書。越是不受約束的個體越難以把握其所思所想,反而是宏觀上的趨勢下越容易定下論斷。因此以大環境人群關係來制約一個人會更加清晰、更加準確,類同於觀測者的介入對量子產生擾動導致坍縮,使其終態確定下來。因而越是宏觀則波動性越少——那就是說,個體行動會受到社會機制的束縛而產生某種固化,反易於捉摸。以此思路驗證,我們就發現,對單獨體把握越清楚、宏觀性就越模糊;整體模型做得越精緻、落實到個體反倒面目全非、處處充滿躁動。這裡有個理論:一旦有個體間的『格』遭突破,就會引起連鎖效應,具體顯現就是黑天鵝的橫空出世。」
「因此找查越界出『格』的位點,並催化使之放大,或能扭轉現今的宏觀趨勢…」我並未聽完全就由境脫出了,頓時感覺呼吸極為困難,身子冷得直發抖。打開眼帘月亮就在上方,孤僻冷傲,無論亮的還是暗的,都不帶絲毫煙塵。經《日記》所錄,我亦曉得後來月亮上出現繁華的都城,可蛛絲馬跡間全然透露那之前月亮上空無一人,但這也動搖不了我出發的決心。我摸索了一下,安心落袋,《火箭書》又回歸到了懷中。而浩蕩的船隊消失不見,海上一片空明,只有火龍繼續上升落下倒影——我開始等爾最後的動力爆發、等爾最後的上升。在書庫里,我已把對臆境的所有憶錄悉數寫進《稗錄月華》篇,按類目與宋人所著《夢溪筆談》、《容齋隨筆》、《東京夢華錄》等名籍放置在一起,利後世可考。
后書記錄,有飛鳥在空中爆炸,婺城員外陶萬戶被炸身死,同著了火的風箏齊墜,死狀不堪。人曰:愚者如杞人、萬戶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