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秀山入迷城
丁邊渡抓著十八,腳上踩禹步飛速前行,一路上曲曲繞繞,霧靄迷眼。好一會兒,丁老頭停下身形,放下白十八,十八倒是乾脆,直截趴地上嘔吐起來。
「臭小子怎麼這麼弱,霞明還誇你身形不錯,看來只見得片面!」丁老頭嘲笑道。
「嘔....你你....臭老頭嘔....」十八繼續,直到十八快把星回節蹭的肉食吐出來才止住。丁邊渡倒是捏著鼻子先往前走了,十八氣急,趕緊追上平台,只見得空中一扇門扉單立著,卻不見丁老頭身影。這台上只豎了一道門,其餘甚麼也沒見得,十八也是膽大的,想著老頭兒肯定進了門,便放心踏入。
誰料剛入怪門,身前身後景象齊齊變幻,十八突入夜幕之中!「避開!避開!」身後馬匹嘶鳴飛奔,有漢子大聲喊叫,十八轉頭驚見數人策馬衝撞而來,趕緊撲倒在一側,引來滿街男女嬉笑。
見十八愣坐於地,一旁擺茶攤的好心人上前拉他起身,笑說:「阿郎方來此地罷!路上小心些,那是城中巡檢司尋捉賊人,急得很!」
「巡檢司?捉甚麼賊人?」
「這咱那裡知曉。不過啊...」那人湊上去低聲言語,「咱是聽說有賊人城中作祟,戮殺了好些人,手段殘忍如妖。」
「既如此,街上怎還如此多人嬉戲圍聚?」
「近三日為星回節吶,猜是官爺們成竹在胸,不願擾了大傢伙興緻,便未通告全城。」
「原來如此,謝過這位大哥!」
「好說好說,買咱一碗茶便是。」
十八汗顏,不過正好先前跋涉也渴了,便掏兩文錢要了碗粗茶來喝。正仰頭牛飲,突然看見前方屋檐上有面銅鏡,覺著眼熟。又看四周街道走向,心中一涼,趕緊問攤主。「敢請教此乃何地?」
攤主奇道:「通海御城,阿郎來此怎不知此地為何地?」
「今夕是何年?」十八急問。
「乙卯年吶,阿郎你還好吧?」攤主顯然覺得十八許是那家犯了癔病跑脫出來。瞧他手一松要把碗摔了,眼疾手快搶回來招呼其他主顧去了。
白十八隻覺得自莫頭兒攔下那刻起,人生便再不能平靜如常,怎麼好端端地竟回到了五年前?怪不得此地此鏡眼熟,皆是方才屋脊上騰挪看見的,也怪不得無人之城此刻沸反盈天。他又心緊一瞧,自身周身泓氣仍在,念頭大定。現下要務是理清狀況,找到臭老頭,可偌大迷城何處找尋?
「對,妖人!」白十八咧嘴一笑,既是妖人,想必聖閣必定來了,若老頭跨過門,想來一樣入了五載前,那末只要順著妖人這根繩索便定能與老頭相遇。打定主意后,十八連忙飛身躍上屋檐,眺望到巡檢司人馬方向,飛檐走壁而去。
才靠近些,最前頭的將領便注意到了他,雙指一捻,一顆飛石直射十八面門。十八正追得急,忽見變故難以止住身形,情急屈膝而前下腰後仰,飛石貼著額頭擦過,火辣辣的疼。
「小兄弟身手不錯,請下來一敘。」為首長官向其拱手。十八飛身而下,落在人馬前,向其回禮。
「跟著我等作甚?」
十八便搬出行走江湖吹牛皮的本事瞎謅一通,自稱是初入江湖的俠士,聽聞有妖人正欲除之,正巧路遇各位太爺追索,於是想同路而行,興許能做個助力。那長官不置可否,但又盤算著或可用他試探妖人,死了活了都是自找,允了十八同行請求。
卻說一行人來到發生血案宅前。
此宅坐落城西南隅,一刻前鄰人跑至縣衙報案,稱聽到隔壁院里傳來懾人慘叫,幾家人壯膽去看究竟,推開遠門看到滿地腥血,甚為恐怖,與妖人傳聞無異。安定一城秩序乃巡檢司轄責,茲事體大,副司長即刻糾集部下飛馬奔來。
尚有一街距離,十八眼中看到那宅子上方飄浮淡淡血氣,悄悄問隊伍後頭司役有否看見,對方兇狠打發:「你尋我開心?」十八趕忙道歉遠離。看來莫頭兒為我開眼,能見天地間異樣之氣?十八暗自琢磨,一行人便到凶宅處。大門散亂開著,眾人各各握刀嚴陣以待,往前院魚貫而入。
出乎意料,想象中的慘象落了空,地上甚至滴血未見,只有鄰人吐出的腌臢物。數人四散開去勘探,留十八與副司立於內院之中。此宅一進二院三層四合,種植、雕花、陳設皆合整講究,當是殷實之戶。白十八一眼掃去並未發現血氣,又旋即發覺不對——如此炎熱,這家怎間間門窗緊閉?顯然事有蹊蹺。他忌憚副司長武功,不敢貿然行動,便乖巧抱拳問道:「大人,可否讓在下一同勘探,許是能有助力。」得了允可,十八便穿過甬道,各間門早已被司役們推開,先入了西廂房,大致看了房內陳設,草草一眼未見得有血氣,又要往其他房間去,路上四處打量,瞥見窗欞上搖扇寶瓶錦框雕得生動,心想這家人風雅甚高,能有這般工藝倒也少見。半個時辰后,眾人集聚內院,一無所獲。白十八亦累的夠嗆,廂房、正耳、倒座、后罩...上下共一十六間悉數探遍,除了逸散高空那一片外竟未看到一絲血氣。
怪哉!怪哉!!白十八心氣兒激了上來,甚厭惡這不解緣由不明所以的感覺,他細細回想方才所見。此宅與周邊無異,若硬要尋個不同,便是各種雕花、木刻、塑像精緻無比,且雕滿花紋,有寶扇、有火雲、有浪紋、有....除此之外,樓上許是為晾衣揚幡拉了數根麻繩,各個轉角有陳設剔透晶瑩,或許是甚麼玉石雕的奇獸。再之外,便再無奇特之處。嗯?
十八心頭一緊,蹲在地上。又凝向空中,麻繩?這樣一座院子里牽引麻繩總是格格不入...陳設也稀奇,外頭未見過的,有甚麼用處?全院里選料做工皆平凡,唯有那窗子欞框攀附風雅?說不過去...他悄悄折返樓上去看麻繩上所系幡布。
副司長這邊廂也聽了下屬彙報,眉頭緊皺,吩咐帶進那幾個報案鄰人。
沒多久,司役帶著五人入得院內,未用提點,見院中景象尋常幾人臉上神色精彩。「你等可知報假案需領受十個板子?何況此時風聲不平,你等是要攪動人心?還是說,你等即是妖人?」副司嚴聲連問,連一旁十八都心有悻悻,嚇得鄰人們紛紛下跪辯解。
「官差爺爺,小人豈敢啊!」
「冤枉吶大人,老身怎會是妖人?嗚嗚嗚....」
「......」
五人慌張不已,老婦與小娘子更當場抽泣連連,場面不太好看。
「住嘴!」副司大喝。「若非假證,誰可解釋這滿地鮮血不翼而飛?」便又是一陣吵鬧,五人更為慌張各說各的。副司捏著鼻樑,走向前去陰仄仄道:「只你們五人瞧見了?」左邊那人不停擦汗,小髭豐腴,看著亦是富家翁一個。
「回...回大人,草民萬金來,應是只我們五人瞧見此巷位於城隅,偏僻故而尋常無人穿行,就咱六家人住著。星回節了,過午時刻大家正好都在前頭冷泉邊乘涼,相約夜裡一道去街市上耍。到了戌初我等幾家人陸陸續續到了泉邊,誰知等了好久也未等到他們家出來,天也熱,孫李氏倆娃娃等的不耐哭鬧起來,再等下去誤了把戲好景。於是我們五人便來這朱家看看究竟,誰料剛推開門便是滿目濺血,老王頭還嚇破了膽當場嘔了一地。」
那草帽老漢急著扒拉萬老爺,小聲急道:「才不是嚇破了膽,休要胡謅!」又緊著轉向副司道:「稟告大人,老漢我只是吃太飽恰巧噦了出來!咱們五人來看后即刻跑了出來,也囑咐家人們莫要靠近,想必是無他人瞧見。」
「你五人如何解釋所謂滿地血不見蹤跡?既有血,則屍首何處?」
五人俱惶惶不安,只是一股勁兒磕頭辯稱不知。
「那末,你等五人要麼是無端翻造假案,不然,即有天大嫌疑,不定要拷打一陣才行。」副司冷冷言語,嚇得幾人紛紛下跪求饒。「閉嘴!此戶黃冊何處?」
「張大人。」身旁一役翻了頁捧上謄本。
「懶瞧了,念吧。」
「是,大人。一戶朱星回,臨安府通海縣御城廿三都榕井巷五座民戶,計家四口。男子成丁二口:本身年五十二;男榮,年廿三。婦女二口:妻朱王氏,年四十三;有女遙,年八歲。宅一座,仆二人。」
「姓朱?名叫星回?」在場司役心中皆念頭轉動。
怪事。
「四口人外加二仆,如此大宅院落最僻處教人難瞧見。說是豪富人家,卻未見內里多少富麗。這朱家詳細誰說與我聽?」
著妝花緞馬面裙婦人躬身作揖,耳上翠青丁香煞是好看。「回大人,這朱家乃是九年前突然搬來此地,興建土木。民女平日里常常與朱王氏碰見,為人和煦,溫婉達理。朱家老爺也是好人,年時或白馬老爺誕辰常常送咱幾家女子娃娃珠翠日用,常常還教我等日記功過格行善積功吶!」四人紛紛附和。
「九年前....?」副司眼神一凝。
身旁司役湊身低聲:「大人,九年前豈不是....」
「關刀懸天。」
此話一出,五人臉色異常。副司正想開口細問,忽一道聲音從上方傳來。
「大人,我想我知道屍首在何處了。」
副司仰頭看去,原是十八四肢攀援空中繩索向下招呼。「少俠這是何意?掛在麻繩上甚是不雅。」
十八借力空中翻滾,颯爽英姿使人叫好。落地,身形一歪摔倒在地,眾役鬨笑。他連忙起身拍去褲腿上的灰,卻暗暗一笑。「張大人,你細瞧在下褲腿沾了甚麼?」
「小兄弟真會打趣兒。這還用說,不就是灰....怎會有血跡?」張副司驚訝,一剎間失了沉穩。
「或者說,這滿地確實濺了血!」
一時間,眾人面面相覷。
原來方才十八思忖疑處時目光正巧看著地上,瞥見地上淺淺蒙了揚塵,正想著其他心中突然咯噔,又無車馬過,何處惹塵埃?縱使司役眾多,亦難以激蕩飛土!他蹲下來看,驚了一跳——那裡是甚麼揚塵,乃是絲絲血氣泄於土縫之間。
「諸位請細看腳下,此刻泥草石板交錯,張大人可否差人搬開這幾塊崗岩向下掘索?」
副司自無不可,手一揮,若干司役便忙活起來,眾人圍看。搬開地磚,起初並無異處,然挖了數十鍬后,泥中漸漸滲出駭人腥血。十八暗中仔細著那五人神情,心中初有盤算。
「你是如何知道這地下有血?若真死了人,可為何這血悉數滲入地下而表層潔凈?屍首又在何處?」張副司顯然緊張起來,此刻方認真對待。
十八眼珠一轉。「回大人,在下自山上習得望氣之術,可窺見氣象。這地上有血氣蒸騰,則地下自然有血。至於這末兩個問題,可三字答之。」
「那三字?」
「屍在上。」
眾人大驚,連忙抬頭望去,結果只透過繩索經幡間隙見到天上皎月竟染上紅色,直勾勾照著院內,染上妖異不祥。眾人還以為是白十八搞得名堂,卻發現他也懼訝不已。
張副司想到了甚麼,喃喃道:「關刀懸天,血刃映屍....」白十八忙問這是甚麼意思,張副司道:「九年前,二月時一道奏報由欽天監發出,經太常寺少卿胡忻、博士孫客,快馬發至西南,又兜兜轉轉至通海巡檢司,此奏是十二字:劫難通海,關刀懸天,血刃映屍。」
「小人一事未明。為何欽天監之奏報,要經太常寺?太常寺主掌禮樂郊廟,與星象天文何干?」十八疑惑。
「荒謬!我等怎會知曉朝野之事!」張副司顯然對自己身處偏遠心懷不滿,十八這麼一問捻在痛處。「總之,這道奏定路上耽擱,到城內已是三月。不久便起異象,每每雞鳴時頭頂天幕顯現關刀,刃口朝北,死氣逼人。城外人見著沒事,城中誰膽敢仰頭望天,輕則高燒,重則驚厥。逾月乃止。」
「失了魂?」
「不知。東吁假緬王擾漢地,朝廷起軍伐之,十數載未果。丙午九月,緬賊更攻下木邦宣慰司,四處殺掠無算,我等以為這便血刃映屍應處,等那劫難通海之時。果然十一月初一,申時地動不止,有地龍自建水臨通海,公私廨舍,倒壞無數,死傷甚多。」
「是故大人便認為此劫已過。」
「準確來說,眾人盡皆以為此事罷了。」
「眾人?巡檢司諸位?」
「全城皆知。時有李姓宦官突至城內,以稅監之名強取豪奪,人人皆苦欲殺之,幾近得手。勸其遁走無果,又逢天有異象,本想藉此言使人畏懼,暫緩燃眉之急,便散播出去,人心惶惶。未料到這宦官也是膽大的,將我等臭罵一頓立威風,又不信邪專搬了交椅坐於城心泉旁,盯著那關刀瞧。敲了一夜,一動不動,打更人雞鳴回屋路上去偷看熱鬧,卻見李宦官血淚兩行,雙目圓瞪,死相慘烈。」
「也算是活該。」白十八狠狠啐了一口,張副司目光里閃過陰冷。十八未發現蹊蹺,自顧自說:「是故這血刃映屍便應在今日此時此地了。」
「小道長,既然血月非汝所指,則屍在上何解?」副司繞著他打量一番,拊肩而問。
「可作兩解。」十八一手指上,一手指下。「頂上之繩,地上之屍。」
紛紛嘩然,彷彿天大笑話。
「我等耐心有限,這地上數十雙眼睛盯著,那裡來屍首?」
「如果我等此刻所處,實乃地下,又當如何?」十八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