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廟堂之辯
連續幾天的雪終於停了,久違的陽光穿過薄薄的雲朵,灑滿了大地,照在漫山遍野的皚皚白雪上,晃得人眼睛生疼。船艙里,大傢伙正在吃飯,白米飯就著熱乎的大鍋魚,大家默默吃著,沒有人說話。妙音、妙樂戒律在身,無論別人怎麼勸,堅持不佔葷腥,只吃白飯。老馬一個人坐在艙門口,手裡端著碗,飯卻幾乎沒動,眼睛痴痴地盯著大江的北岸,一動不動。殷白盛走過去,輕輕拍了拍他肩膀說道:「老哥,多少吃點,總不吃可不行啊!」
老馬木然地點點頭,挑了一筷子飯還沒放到嘴裡,眼淚卻先滴了下來,殷白盛看在眼裡,心裡一陣痛楚,輕嘆一聲,挨著老馬坐了下來。
等大家吃完飯,徐葭和妙音、妙樂把碗筷收走,拿到艙外清洗去了。張岳朝艙口的殷白盛說道:「殷兄,咱們來說點事吧!」
「哦,好的。」殷白盛起身,再次對老馬道:「一定要吃點,否則身體會跨掉的。」說完,就進艙坐到了桌邊。
張岳朝正在船頭洗涮的妙音說道:「請妙音、妙樂兩位師傅進來下。」
兩人不明所以,互相看了看,徐葭溫和地說:「你們進去吧,這個我來洗。」
張岳看大家坐定了,就開口說道:「我們在這船上也有三天了,這多虧了殷熊和老馬哥,讓我們有了個落腳之處。」說著,朝殷白盛拱手致謝,在座的也紛紛致謝。殷白盛回禮道:「大家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不用客氣。」
張岳微微頷首,接過話頭:「其它客氣話也不說了,正如殷兄所言,我們一起歷經了生死,正是因為兄弟姐妹們一起扶持,才能走到今天。」他頓了頓,環顧四周,見大家表情都很凝重,妙樂更是眼圈發紅。他心裡也是非常難受,那麼多熟悉的人都已經慘死,郭攀的背叛和自己的不查更是讓他悔恨交加,但是他必須振作起來。於是他輕咳了一聲,繼續說:「現在,北兵已經過江,下一步必定是臨安,阿術的另一路大軍也在往臨安打,兩路進攻,朝廷必然萬分危急。我們該往哪去?想聽聽大家的意見。」
「去臨安,北兵去哪我們就去哪。」張穆首先發言。他剛說完,孫大林就急吼吼地說:「當然去臨安,絕對不能放過華拖那老小子。」
「我同意。」徐坤比以前更顯冷酷,自從楊丹彤死後,他就沒說過幾句話。
殷白盛扭頭看看老馬,老馬也正好看著他,他剛要開口,老馬先大聲說了:「老大,我要去臨安。」他嚯地站了起來,大家都有些吃驚,原來那個畏畏縮縮的老馬不見了,瘦削凹陷的臉上青筋凸起,眼神渾濁卻透著狠勁。殷白盛當然明白其中的原由,其實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十多年的交情,他十分了解老馬,為了兩個兒子,他隱忍了半輩子,如今更可以豁出一切。他沖老馬點點頭,轉身對張岳說:「我們去臨安,找華拖老小子算賬。」
妙音緊緊握著妙樂的手,輕輕地說道:「如今庵沒了,師傅也不在了,我們無處可去。」然後柔聲地徵求妙樂的意見:「師妹,我們就和大家一起走,怎麼樣?」
妙樂點點頭:「好,聽師姐的,我們去為師傅和師姐師妹們報仇。」
張岳放下心來,於是說道:「那好,既然大家一致決意去臨安,我看就儘快啟程,直插臨安,到了之後根據形勢再決定如何行動,大家以為如何?」
「好!」在座的紛紛同意。
「那這樣,我來安排下。」張岳擺動著桌上的杯子,「殷兄、孫兄、穆兒去江對面把馬都牽過來,老馬和坤兒把這裡能吃的都帶上,其他人各自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我們今天就出發。」
大家按照分工立即行動起來。除了殷白盛和老馬在船上有些物品,其他人從揚州逃出來時,都只帶了隨身武器,說走就走,因而,當船去對岸裝馬時,其他人都在岸邊等著。徐坤來到楊丹彤的墓前,坐在雪地里久久不願離開。此去臨安,必定是九死一生,還能不能活著回來都是未知數。他下巴靠在膝蓋上,細細回憶著楊丹彤的一顰一笑,和兩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不知不覺間,淚水已然模糊了眼睛。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呼喚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扭過頭,只見徐葭站在身旁,眼裡布滿憂傷,柔聲說:「坤兒,該上路了,大家都在等我們。」說完,朝墳墓深深鞠了個躬,轉身走了。徐坤轉身,看到其他人都準備上馬,知道不能再留了,心裡千千萬萬的話,最後只匯成一句:「彤兒,只要我不死,我就一定回來陪你。」
殷白盛揮舞著斧子,用力鑿船底,江水呼嘯著湧進船艙,船身慢慢下沉,沒多久,就完全沉入了江底,江面上只剩下一些油污和氣泡。他站了一會兒,將手裡的斧子也丟進了江里,朝身旁的老馬說道:「老哥,走吧!」
北兵攻破揚州的消息傳來,偌大的臨安城立刻亂成了一鍋粥,南去的大路上擠滿了出逃的百姓,人們扶老攜幼、驚慌失措,都想著儘快逃脫北夏人的魔爪,人馬互相擁擠、踩踏,很多老幼婦孺還沒等到北兵到來,就永遠留在了盡頭不知道是哪裡的路上。朝廷里,少年天子坐在龍椅上,望著滿朝鬚髮盡白、老態龍鍾、吵成一團卻沒有一個能提出對敵之策的文臣武將,不禁悲從中來。朝議已經進行了兩天,卻沒有達成任何共識,以丞相為首的留守抗敵派和以太尉為首的遷都避敵派誰也說服不了對方,朝議也從最初的商討對策變成了謾罵攻擊,雙方互相攻訐、互揭老底。丞相指著太尉的鼻子破口大罵:「身為軍人,敵人都打到家門口了還不敢奮起一搏,只知道消極避戰,沒有一點勇氣和血性,實在是懦弱至極,枉食朝廷俸祿,枉為軍人。」
太尉被罵得又羞又惱,毫不客氣地回擊:「你們這是既不懂兵法又不懂形勢,當前大杭官兵精銳盡失,所餘力量根本無法與強敵對抗,只能暫避鋒芒,待積蓄力量后再與北兵決戰,甚至北進收付失地,一味硬打,手中的這點力量很快就會消耗乾淨,你們只知道逞口舌之勇,這是誤國。」
丞相譏笑道:「暫避,說得好聽,往哪避?避到哪才是頭?現在朝廷還在這裡,城裡就有百姓聞風出逃,一旦朝廷動了,那城裡城外的百姓還不都跟著跑,官、軍、民一齊撤,那將會是怎樣的景象?跑得過那來去如風的北兵嗎?所以,為今之計,只有憑堅固守,決不能退。想那襄陽,孤懸漢水之濱,卻能憑一己之力堅守數年之久,若不是那該死的王磐松叛變投敵,朝廷奮勇發兵救援,內外合擊,殲敵於城下、一舉逆轉形勢也未可知。京城城牆堅固、物資充盈,更有天子鎮守,難不成還不如襄陽?」他的一番話,引得身後一班人齊聲叫好,群情激憤。
太尉說不過雄辯的丞相,身為武將,口舌確非其所長,他嘆息一聲道:「丞相所言,也對也不對。襄陽確實堅守了數年,除了軍民勇毅,地形上的山環水繞也是一大優勢,造就了襄陽曆來都是易守難攻之地;此外,當時北兵不習水戰,更無水軍,光靠馬步軍,戰力大打折扣。現在不一樣了,北兵收編了襄陽的降軍,一路打過來,水軍和步軍都得到了加強,和當初不可同日而語。加上華拖率大軍自揚州南下,兩路虎狼之師成鉗形攻勢,兵鋒正盛。京城無山河之險,身後更有錢塘江阻隔,不早做打算,一旦北兵攻來,那就來不及了。」太尉這一番分析有理有據、實事求是,丞相這邊一時找不到駁斥的說辭,只好憤怒地喊:「你這是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太尉也不甘示弱:「我這是為皇上考慮,為朝廷考慮。」
少年皇帝靜靜地看著爭執的雙方,心裡卻在想:如果李知廷、楊江平這些將領還在,他們會怎麼辦?然而,如果只能是如果,逝者不會再來。他知道必須自己拿主意,再這麼爭吵下去,十天半個月也爭不出個結果來。他緩緩起身,俯視群臣,原本吵吵嚷嚷的朝堂立刻變得鴉雀無聲,文武百官、宦官宮女都齊刷刷地盯著這位面容清瘦、神情憔悴、自登基以來就沒有過過一天舒心日子的皇帝,作為臣下卻無力為其解憂,心裡都不是滋味。
皇帝清亮的聲音在朝堂回蕩,「眾位愛卿,認為該守也好,認為該撤也罷,都是為了朝廷,這一點,朕甚明了。然而,形勢緊迫,必須速速定奪。」他頓了頓,視線從每一個大臣的臉上掃過,提高聲調繼續說道:「北兵兇殘,毀我城池、殺我百姓,所掠之地,哀鴻遍野。我大杭立朝三百餘年,今日卻是最為危急時刻,朕決意固守京城,與北兵決一死戰!」
皇帝決定一宣布,丞相立即高呼:「吾皇聖明!」他身後的主戰派立即跟著山呼:「吾皇聖明!」太尉沒有太多驚訝,皇帝的決定其實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作為朝廷重臣,他不能因為明白皇帝的傾向就跟著聖意轉,他有責任在朝議時說出他的見解和擔憂,哪怕不被理解甚至被攻擊,這是他作為臣子的本份。此刻,見形勢不可逆轉,他也只能接受,並竭盡所能去幫助皇帝,這是他的職責,於是他堅定地說道:「皇上,既然決意留守,那就必須立即做好守城的各項準備,老臣願意率領全城軍民與北兵死戰到底!」他身後的一班武將見太尉如此表態,不管是否真心,也只能附議。
丞相見狀,也馬上主動奏報:「老臣願意留下,請皇上恩准!」
文武百官的高呼讓皇帝稍微欣慰了一些,不過他對大杭朝的實力、百官的能力和軍隊的戰力都非常明白,他抬頭看了一眼朝堂上的雕樑畫棟,深吸了一口氣,朝身旁的太監示意了一下,太監立刻打開捧著的聖旨,一字一頓地念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立閔王為太子,丞相和太尉護送太子即刻南下,御史大夫協力皇帝留守京城,立刻行動,不得有誤!欽此!」
聖旨讓百官驚訝萬分,三公中最具權勢的兩位離開京城,讓本就力量不足的杭軍更加危急,那皇帝留守的結果就不言而喻。於是丞相和太尉幾乎同時反對讓自己離開,但皇帝態度異常堅決,無論兩人如何懇求,都不鬆口,顯然這個決定他已深思熟慮。眾人轉念一想,此番安排其實也在情理之中:皇帝已經下定與京城共存亡的決心,他要用自己的血喚起已經被北兵嚇破了膽的大杭官兵的血性,而其尚無子嗣,在幾位皇弟當中,閔王雖然只有八歲,卻是年紀最長的一位,一旦自己有何不測,新太子可以即刻繼位,加之丞相和太尉都是忠臣,一文一武兩位重臣輔政,可以確保朝廷的延續,自己在京城的留守也可以為南遷贏得一定時間。只是如此託孤之意出自一位少年皇帝,實在讓人於心不忍。見眾人面色凄惶,皇帝提高音量,眼神堅毅,他揮舞著拳頭高喊:「諸位愛卿均為朝廷之棟樑,希望諸位恪盡職守、眾志成城,與北兵決戰到底!」
「與北兵決戰到底!與北兵決戰到底!」在百官齊聲高呼聲中,皇帝轉身離去,身旁侍奉他從小長大的太監徐四看到,少年剛才還精光四射的眼裡,此刻卻亮晶晶的,徐四心中泛起無限悲傷,眼裡一陣陣發酸,卻不敢當著皇帝的面表現出來,只能跟在後面偷偷抹眼淚。
在白老伯的精心照料下,後生恢復很快,三天後就可以起身了,當時就急著要離開,白老伯看他身體還很虛弱,這路上也不太平,自己冒險把他救下來,不希望他離開後路上遭到不測,因此,好說歹說就不讓他走,後生也同意了,但第四天,不管白老伯如何苦勸,他執意要走,白老伯實在拗不過,只好把郭老伯、梅老伯找來一起挽留,但後生去意已決,三人沒辦法,只好放行。白老伯煮了點馬肉,用布包起來,讓後生帶在路上吃,後生明白這些肉是老人家活下去的救命糧,因而死活不肯要,白老伯急了,攔在門口說:「你受了重傷,現在雖然好了些,但還是很虛弱,再餓著肚子趕路,身體一定受不了的。你要不帶上這些肉,那就別走,我們不能讓你倒在路上。」
「對,那就別走。」郭老伯和梅老伯也一起堵在門口。後生既感動又無奈,只好收下一半,另一半放回了碗里。走出大門,後生轉身望著低矮的茅草屋下三位白髮蒼蒼、衣著單薄的老人,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朗聲說道:「小生姓羅名毅,如果沒有三位恩公冒死相救,早已凍死荒野,大恩大德,小生無以回報,唯有多殺北兵,為恩公的親人報仇。恩公在上,請受羅某一拜!」話畢,重重地磕頭。
「老漢可不敢受此大禮,快起來,快起來!」老人趕緊將羅毅扶起來,「後生,路上可要小心啊!萬一遇上壞人,千萬別逞強,能讓就讓,能躲就躲,回家要緊。」在叮囑聲中,羅毅轉頭快步離去,留下三位老人在風中依依不捨。
小巷口望風的弟子,突然看到羅毅出現,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金恩南隻身逃回來后,弟子們已經知道其他人都戰死了,弟子剛要驚叫,羅毅立刻示意不要聲張,弟子馬上閉上嘴巴,並朝身後做了個手勢,當他走進巷子時,金恩南已經從屋裡跑了出來,他快步上前,金恩南將他從上到下仔細看了一遍,然後張開雙臂,將其緊緊抱住,擁著走進屋裡,欣喜的弟子們也跟著擠進來。剛落座,一向沉穩的金恩南拉著羅毅的手,激動地連連說道:「你回來了就好,回來就好。身體怎麼樣?」看到他身上的衣服多處破爛,立刻吩咐旁邊弟子拿一套新衣服過來。
「沒事,當時受了點傷,不過現在好得差不多了。」再次見到總堂主和兄弟們,恍如隔世的羅毅也很興奮,沒等別人發問,他就把自己如何受傷、又如何被救細細說了一遍,兄弟們都感慨不已。
此番嚴重失利,金恩南自責不已,雖然當初決定從背後衝擊華拖時,他和兄弟們都做好了戰死的準備,但看到兄弟們為了保護他突出重圍而放棄逃生的機會紛紛命喪敵手,他無法獨自離去,他要重新殺回去,和兄弟們戰鬥到底,死在一起。然而理智告訴他不能這麼做,他是總堂主,兄弟們慷慨赴死,就是希望他能回去重整旗鼓,堂里不能沒有他這個主心骨,弟子們需要他這個領頭人。回到堂里后,雖然群情激憤的弟子們將賬都算在了北兵身上,但只要一閉上眼睛,他眼前都是渾身血淋淋的弟子們怒吼殺敵的情景,痛徹心扉。羅毅回來,讓他稍微釋懷了一點,兩人不可避免地談起了揚州,「現在揚州城已是一片廢墟,城中沒有留下一個活人。」從老白家出來,羅毅特意又去了一趟揚州城,看著這座自己誓死保衛過的城市可怕的景象,身經百戰的他也心驚肉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