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臨安不安
御史大夫登上城樓,趁著雙方停戰的間隙,他朝城下的北兵喊話:「我是大杭朝御史大夫,是這裡守軍的最高官員,請轉告華拖宰相,如果他可以保證入城后不傷害無辜百姓和放下武器的軍人,我們可以停止抵抗。如果他不同意,那我們就繼續抵抗到底。」說著,一揮手,一名弓箭手將一支響箭射到北兵陣前,上面有御史大夫的書信。城下的北兵立即將信送給華拖,此時的華拖正陷入比當初攻打揚州更甚的苦惱,大杭軍民的抵抗絲毫不弱於揚州,他們知道一旦北兵破城,等待他們的就是一場屠殺。另外,阿術還在南門和西門猛攻,如果讓阿術先打進城,那麼他的功勞在北下皇帝和群臣眼裡大打折扣。再者,此前皇帝還對他有過密令:臨安作為千年古都、大杭的京城,將來還將作為北夏的都城,他必須保護好城池和百姓。所以接到大杭願意投降的信后,他大喜過望,親自趕到陣前和御史大夫對話,雙方很快談妥條件,御史大夫趕回皇宮向太后稟報。徐四一直守在宮殿門口,不曾離開半步,御史大夫說:「徐公公,老臣要見太會,請通報。」
「大人稍等。」徐四靠近大門,恭敬地稟告:「稟太后,御史大夫求見。」
殿內沒有迴音,徐四提高音量又通告兩次,依然沒有回應,門外的人都感不詳,御史大夫示意徐四開門,待到大門打開,只見太后躺在皇帝身邊,扭頭深情地凝望著兒子,原本插在皇帝胸口的短劍此刻插在了太後身上,母子倆用同一把劍在同一天結束了生命,手牽著手,血融在一起。
御史大夫心頭一陣陣地痛,沒想到大杭朝會落到這步凄涼田地,他深深拜倒在地,重重地磕頭,忍不住失聲慟哭,在場的人都跟著哭起來,有的人是惋惜朝廷和皇帝,有的人是擔憂自己的身家性命,有的人是悲痛,有的人是惶恐。見大家都眼巴巴看著自己,御史大夫很為難,路上想好的話總覺得說不出口。徐四明白他的難處,對他說:「大人,接下來怎麼辦,您就直接說吧!」
御史大夫接過話頭緩緩說道:「奉太后懿旨,老臣已與北夏宰相華拖達成協議,華拖答應入城后不會傷害無辜。各位是去是留自行決定,好自為之。太后、皇上的後事待老臣與華拖商定后再來處理吧!」說罷,艱難地轉過身,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外走,身後的殿里立刻慌亂起來,紛紛往外跑,有些人還不忘順手拿起一兩樣貴重物品塞進衣服里。
所有人都離去了,殿里死一般的寂靜,徐四掙扎著起身,搖晃著走出門,沒多久又回來了,手裡多了條繩子。他將大門關起來,走到皇帝身邊,輕聲說道:「皇上,等等四兒。」一邊說一邊把皇帝的衣冠仔仔細細整理好,然後爬上桌子,將繩子拋上房梁,一頭鑽了進去。
御史大夫率領留守的文武官員出城投降,獻上玉璽、戶冊,華拖率領北兵喜氣洋洋地進城。不時有人從城頭上跳下來,那是不願意投降的官軍用這種決絕的方式做最後的抗爭。城裡百姓紛紛關門閉戶,戰戰兢兢地躲在家裡,一些膽大的則從門縫裡偷看街上耀武揚威的北兵。
雪后的路上一片泥濘,張岳一行人匆匆趕路。走過一座村莊時,大夥都放慢了腳步,只見村子破敗不堪,雖然已近中午,卻沒有看到一戶人家冒出炊煙,只有幾個身著破衣爛衫的老人佝僂著身子在地里勞作,整個村子一片寂靜,連一隻雞犬都看不到。看到他們這一群陌生人,老人只是抬頭看了看,就繼續低頭幹活。張岳原本打算帶著大家到村裡討口熱飯吃,見此情景,也沒了心情,就繼續趕路。轉過一個彎,前面路上來了一位頭戴斗笠的人,見著這一群人,趕緊往路邊讓。待張岳他們走過去了,那人卻突然怯生生地問道:「敢問是張岳將軍嗎?」
張岳心裡一驚,這裡已經離臨安不遠了,沒想到在這裡卻有人認出了自己,他沒有下馬,轉過身問:「你是?」
那人高興地喊起來:「真是張將軍,我還以為認錯了。將軍還認得我么?」說著,摘下了頭上的斗笠。
張岳定睛一看,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遲疑了低問:「你是蕭將軍的......」
「正是妾身!」那人原來是個女人,「真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將軍。」
張岳更是驚訝,「夫人怎麼會在這裡?」
徐葭見張岳的神態如此,就輕聲問:「這位是?」
張岳意識到只有自己見過眼前這人,於是連忙對大傢伙介紹:「這位是蕭,」他本想說蕭將軍,卻發現不妥,於是改口道:「是蕭剛的二夫人。」
這些人幾天前才從蕭剛府上浴血拚殺出來,對其背叛大杭、賣身投敵、圍剿兄弟的行為恨得咬牙切齒,此刻見到他的二夫人,自然也是氣憤難平,怒氣沖沖地盯著她。孫大林更是罵起來:「蕭剛這個人渣,害得我們死了那麼多兄弟,他小老婆肯定也不是什麼好東西。」
這人正是蕭剛的小妾羅敏,但她先前對蕭剛謀反一事一無所知,當晚她也一直在自己的院里,被抓后才從別人那裡知曉自己身邊發生的驚天逆變。所以當她面對眾人的責罵,心頭剛升起的一絲暖意,轉瞬又掉進了冰窟窿。她不敢看大家的眼睛,低著小聲地說道:「妾身雖然對事情不知情,但不管怎麼說,妾身終究是蕭家的人,有罪,對不住大家。」說著,深深地鞠了一躬,無助地站在那裡,就像罪犯在等著判罰。張岳相信她的話,接觸過幾次,他了解羅敏的品性、為人,故而朝徐葭使了個顏色,徐葭會意,跳下馬走到羅敏身邊,輕輕拍了拍她。羅敏有些詫異,她抬起頭看了一眼徐葭,試探著說:「若沒猜錯,這位想必是張將軍的夫人了,我聽雲兒說起過。」
徐葭點點頭,雖然蕭剛十惡不赦,差點將張岳置於死地,但她對眼前這個滿眼純真的柔弱女子卻怎麼也恨不起來,相反還心裡一陣悸動。張岳走過來,安慰道:「我們相信夫人。你怎麼到這來了,光祖呢?」
一聽張岳提到光祖,羅敏的身體一顫,雙手痙攣般地無措起來,眼淚突然涌了出來,泣不成聲。張岳心頭一緊,他見過一面蕭光祖,也許是想起自己未出生的孩子,他很喜歡這個孩子,雖然他的父親罪孽深重,但小孩子是無辜的。
「祖兒,祖兒不在了!」羅敏強忍著巨大的悲痛,將郭攀如何帶領木赤殺害蕭光祖的事簡單地說了一遍,嚎啕大哭,癱軟在地。有過痛失孩子經歷的徐葭感同身受,連忙將她扶住,妙音、妙樂雖然師傅和眾師姐妹都戰死在蕭府而對羅敏頗為厭惡,但此情此景,也先放下了仇恨,跑過來幫忙,讓她坐在一塊石頭上。滿腔憤懣的孫大林氣得大罵:「郭攀這個畜生,連畜生都不如,下次再見到他,老子必將他剁成肉醬。」
張穆見又悲又冷的羅敏瑟瑟發抖,趕緊脫下身上的衣服,對羅敏說道:「夫人,石頭太涼,把衣服墊在身下再坐吧!」說著,把衣服遞了過去,羅敏卻不肯把一個陌生男人的衣物墊在屁股下面當坐墊,紅著臉搖頭,徐葭理解她的想法,把衣服還給張穆,解下身上的包袱,說:「來,拿這個墊著。」羅敏同樣不肯,忙推辭道:「不用不用,妾身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徐葭握著羅敏冰涼的手,勸道:「夫人現在身子虛弱,千萬不可再凍著了,來,墊在下面。」羅敏從這些人的眼裡知道大家都是真誠的,但就在幾天前,這些人差點都死在自己丈夫手裡,現在卻不計前嫌,不但沒有怪罪自己,反而如此關懷備至,因而心裡更是羞愧得緊,無論如何都不肯接受。一旁的張岳看出了她的心思,和善地說:「夫人,蕭剛是蕭剛,你是你,他做的錯事,定會得到相應的報應,夫人沒必要為了他而有心裡負擔。」
「是啊,保護好身子,後面的路還長呢!」徐葭一語雙關,羅敏心懷感激,她緩緩起身,環顧了一眼圍在自己身邊的人,眼含熱淚,「張將軍和諸位大人大量,不和我們蕭家計較,但妾身不能原諒自己。北兵兇殘,請大家多多保重。就此別過。」說完施了一禮,就要離開,但剛走了兩三步,就雙眼一黑,身子一歪,幸虧張穆眼疾手快,一把將其拉住,才沒有摔倒在地。
「這可怎麼辦?」徐葭看到羅敏雙目緊閉、嘴唇發白,焦急地自言自語,當初她遇急小產,若不是遇到好心人,恐怕已是性命不保,羅敏家破人亡,心力已到極限。
「得找個地方讓她休息。」張穆說著,四周搜尋起來,但這裡前後沒有一戶人家,連個供路人歇息的涼庭都沒有。
「回剛才那個村子里,找戶人家休息。」張岳做出了決定,張穆將羅敏抱到馬上,牽起馬往回走。老人們看到幾個人又回來了,倒是有些詫異,張岳上前,對其中一位老者恭敬說道:「老伯,討擾了。我們有個同伴病得很嚴重,這附件找不到歇息的地兒,不知道咱這村子里可有空屋子,讓我們歇歇腳?」
老人將眼前這些人打量了一番,見這些人一個個風塵僕僕,誠懇和善,和其他幾個老人商量了下,回來對張岳說:「這裡空房子很多,但是都很破舊,遠客若不嫌棄,就跟我來吧!」說著放下手裡的鋤頭,拍了拍身上的土,轉身在前面帶路。
張岳「打擾了!小生姓張,名岳,襄陽人氏。不知老伯高姓?」老人家說:「你們從襄陽來?那可真是遠吶!老漢姓袁,這村裡人家都姓袁。」老人將大夥帶到一幢房子門前,說:「這是老漢的家,家裡就老漢一人,你們就在這裡住下來吧,旁邊是我兄弟的房子,家裡沒人,都可以住,馬可以拴到后屋去。」
「給老伯添麻煩了。」張岳連忙致謝。而老人擺擺手,只是嘆息一聲,推開門,指著天井兩邊的屋子說道:「這幾間房裡床上被褥、桌椅板凳都有,只是有些破舊,只好委屈遠客了。」
「哪裡哪裡!」張岳敏銳打量著房屋布局,只見宅子很寬闊,中間寬大的天井將上下兩進連接起來。左邊的廂房很大,裡面有大通鋪,平日里可能是家裡的下人、長工居住;右邊幾間小房,可能是客房。他回來對徐葭說:「這樣,葭兒,你帶著蕭夫人、兩位師太、文英住右邊,我們其他人住左邊。」
「好的。」徐葭答應著,領著幾位女眷走了,她到中間的房間看了看,回頭朝背著羅敏的張穆說:「叔叔,將蕭夫人放在這屋裡吧!」安頓好羅敏后,她把妙音妙樂安排住下頭客房,自己和文英則住上頭客房。其他男丁則進了左邊廂房。袁老伯見大家都已安排好,就說:「遠客先休息下,老漢去給你們弄些飯食。」
殷白盛馬上接話道:「老伯,我們自己帶了吃的,您不用忙。」
妙音妙樂從屋裡出來,對老人說:「老伯,我們來,您老歇著。」
老人也沒有勉強,說:「也好,那遠客就請自便。」
沒多久,妙音、妙樂就熬好了一鍋稀飯,擺上乾糧,張岳拉著老人和大家坐一起,邊吃邊聊。羅敏身體不適,徐葭就端了一碗稀飯到她房間里。
閑聊中,孫大林看著這麼大的房子就住了老伯一個人,大大咧咧地問道:「老伯,這麼大屋子,怎麼就你一個人啊,家裡其他人呢?」張穆擔心又遇到類似揚州城外郭老伯家的慘事,因而趕緊咳了一下,但孫大林不知道是沒明白張穆的暗示,還是根本無所謂,仍然自顧自說個不停:「我看房間里東西都很齊備,一點灰塵都沒有,家裡人是剛離開不久吧?」
殷白盛生怕老伯為難,於是打岔道:「這稀飯吃得舒服,已經幾天沒吃熱食了,大林,你說是吧?」
「啊?你說什麼?」孫大林一下沒反應過來。
殷白盛沒好氣地說:「我說這稀飯熬得很好,你就趕緊吃吧!」
「我是在吃啊,這還用你說!」暴脾氣的孫大林絲毫不客氣地回應。
張岳趕緊出來打圓場:「好了,大家快點吃吧,吃完休息下。」
袁老伯嘆了口氣,緩緩放下碗筷道:「不瞞各位遠客,原本這家裡有八口人,還雇了兩個長工種地。前段時日,傳言北兵會來,官府的人都跑了,莊裡人害怕得緊,老漢兒子、兒媳帶著孫子、小女兒跟著大夥走了,長工也散了,老漢不願走,也走不動,就留下來看著這個家。他們也不知道現在怎麼樣了,哎!」說著,臉色變得很凝重。
來自襄陽的幾個人,在老家時見到太多從北方南來逃難的人,一個個扶老攜幼、拖兒帶女,忍飢挨餓、風餐露宿,路上還不定遇到強人、劫匪,不知道哪裡才是逃難的盡頭,只能過一天算一天。因而,對老漢逃亡的兒女,心裡都擔憂起來。張岳只好蒼白地安慰:「老伯放心,他們會平安無事的。」
其他人都默默放下筷子,孫大林卻停不住,說:「現在到處都是北兵,老百姓兩條腿哪跑得過騎馬的。」他說的是實話,袁老伯聽了,更加擔心起來,雙手都微微發起抖來,這下連一路上幾乎沒有說話的徐坤都忍不住了,聲音不大語氣卻很不滿:「孫大林,你少說兩句。」
孫大林看到別人都對自己不滿,雖然仍想爭辯,但最終還是閉嘴了,垂著頭,用筷子撥弄著碗里的稀飯。現場氣氛很凝重,袁老伯覺得是自己的家事影響了大家,覺得過意不去,裝作輕鬆地說:「沒事,我相信他們不會有事,不會的。大家繼續吃飯,別涼了。」說著,端起碗來,卻怎麼也吃不下去,只好又放下,起身離開。大傢伙也都沒了心情,張岳微微皺了皺眉頭,說:「大家連著趕了幾天路,都累了,先回房休息吧!」
羅敏喝了碗稀飯,氣色也好了很多,此時,正坐在桌子旁休息。見徐葭進來,她起身打招呼,徐葭快步走過去,扶住她說:「蕭夫人小心,別起來。」
羅敏握住徐葭的手,感激地答道:「不礙事,妾身現在好多了。張夫人請坐。」
徐葭也坐了下來,看到碗里的稀飯全部都吃完了,於是說:「蕭夫人身子弱,要多吃些東西,要不我再去盛些稀飯來吧!」說著,就要起身,羅敏連忙一把按住她的手,說:「不敢勞煩張夫人,妾身吃飽了。」兩人坐了下來,一時無話。過了一會兒,羅敏弱弱地說:「張夫人,有句話,妾身不知道該不該問?」
「沒事,蕭夫人有話就說。」徐葭微笑著回答。
羅敏猶豫了下,然後鼓起勇氣問道:「張夫人這是要去往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