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瑟無端五十弦
那一日後省御廚房送來一盞甜湯,沈嬅吃了覺得不錯,遂抄錄了方子。又見周衍幾日食欲不振,便煮了一壺命人送到福寧殿。
這日她與柔槿、行瑗二人在綉些小衣,碧梨見人多,便煮得多了些,沈嬅見剩下的倒了也可惜,就想著送到福寧殿去。
去福寧殿的早已是熟悉的,到那時,幾個內侍在外守著,見了沈嬅亦不攔,陳立見了,則引她到御書房去。
因諸臣遞進來的劄子並不多,且都是些請安劄子居多,周衍自用過早膳、至頤寧殿問安后,一兩個時辰足以看完。如今正手捧一卷詩詞細細閱來。
沈嬅道明來意,又放下一盞羹湯,周衍遂讓她坐在下首。
「上次你讓人送來忘了問方子,這次你倒是說說,回頭我也讓福寧殿的廚房自己做。」周衍放下手中的詩卷,看著手中的和闐白玉盞。
沈嬅一壁將食盒擱置好,一壁道:「第一次的方子裡面是烏梅、桑葚、刺梨曝干后加冰糖一起煮。這一次我額外加了一些自己腌的甘草山楂,但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周衍聽時輕攪調羹,旋即便一飲而盡。久久,他才微笑道:「綰瑟最是會保養,怪道是入宮幾年都更勝從前。」
沈嬅訕訕,又說:「官家長臣妾十歲,可望之只若弱冠英才,可比臣妾會保養的多了。」
她想起方才於周衍案上瞥見一聯唐詩,遂問:「官家既然在看詩詞,可有什麼鍾愛的嗎?」語畢,她又執一卷《新唐詩》細細閱來。
「我自小雖博覽群書,但宮中老師們講的多是四書五經之流,平日里還要習騎射,倒真不知自己最喜哪首詩詞。」他起身在書架上尋書,
「你問了半晌,那你自己呢?」
沈嬅停了一停,方又說:「臣妾生平最喜蘇軾的《江城子》。」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他聞言喃喃念道,「你竟喜歡這首?這倒不像是尋常閨閣女子會讀的。」
沈嬅聽得「撲哧」一笑,隨後低頭莞爾不止,「臣妾所鍾愛的不是《江城子·密州出獵》,而是另一首《江城子·已卯正月二十日夜記夢》。」
周衍知曉是自己猜錯,亦是淺笑盈盈,「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他的聲音漸漸略沉下去,「這倒是你們會喜歡的。」
「官家說的是蘇軾與髮妻王弗夫妻情深嗎?」
周衍只點點頭,不置可否。
「但是臣妾最喜歡的卻不是這一句。」她道,「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
周衍奇道:「旁人皆喜下闋,偏你不同。」
沈嬅驀然一笑,「上闋記實,下闋記夢,世人喜下闋之夢,無非羨慕蘇軾王弗夫妻恩愛,可夢終究是夢。」沈嬅走至周衍身側,「而臣妾反倒覺得上闋更能更能體察出蘇軾惜別之情。」
他的語調一如往日的沉穩,「你倒頗有一番見解,是我小覷了。」
沈嬅柔聲道:「臣妾方才見到皇上案上的宣紙提著一聯唐詩,彷彿是李商隱的《錦瑟》?」她站在桌前,翻出那張紙細細端詳。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庄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周衍神色如常,道:「談不上喜歡,不過是前幾日四哥在我這裡寫的罷了,在我這裡放了幾日。」
沈嬅低頭一笑,握筆連著續上後面三聯,「《錦瑟》一詩是李商隱在追憶自己的青春年華,傷感自己不幸的遭遇,還借用庄生夢蝶、杜鵑泣血、滄海珠淚、良玉生煙的典故。用如此華麗的詞藻堆砌,這又都是虛渺的夢境。」她將筆架在筆山上,「康王殿下才多少歲?又怎會有感而發,用李商隱的《錦瑟》來表達自己心中的惆悵呢?」
周衍冷道:「許是他最近遇到了什麼挫折吧?不必再說了。」
若沈嬅之前還只是猜測,那麼現在倒是真相明了了,畢竟若不是事不關己,周衍也不會有那番神情。她試探道:「官家既然煩躁,臣妾便撫瑟一首,願能為皇上排憂解難。」
她喚過丹荔取過一把鳳尾五嶽瑟,首岳尾岳交相呼應,極是雄偉壯觀。沈嬅照著與《錦瑟》相似的音律彈來,二十五弦隨纖纖玉指輕輕撥動發出悅耳的聲音。一曲必,周衍已聽得入神,深思良久。
沈嬅恭謹行禮,「既然官家乏了,那臣妾也不再耽擱了,先行告退。」說罷再喚人拿著那把鳳尾五嶽瑟姍姍告退。
回閣中路上,沈嬅坐在轎輦上,仍低頭喃喃著「錦瑟」二字,她彷彿記得,宮裡有個人的閨名叫錦瑟,抑或是小字,可她卻怎樣也想不起來。
孫昭儀是入宮最早的妃嬪,或許她會知曉。想到這,沈嬅忙吩咐掉頭,徑直來了孫昭儀的玉屏閣。
到了玉屏閣,沈嬅揮手讓抬轎的內監退下,在一側的涼亭歇下后,方喚了丹荔去叩門。出來的是昭儀閣中的宮女承安,她恭謹行禮如儀,「見過沈娘子。」沈嬅自讓她起來回話,「你家娘子呢?怎麼出來的是你?難不成這玉屏閣里還沒有使喚的下人嗎?」
承安忙道:「我家娘子這幾日病了,如今正吃著葯,恐過了病氣給娘子,今日便不見了。等到來日我家娘子身子大好的時候,再到沈娘子閣中敘話,因此特地命奴婢來回話。」
沈嬅拂扇笑道:「我也不是有什麼要緊的大事,不過是路過這裡來看望罷了,既是你家娘子身子不好,那就算了。」
承安福身行禮,「恭送娘子。」
自那日後,周衍對沈嬅漸漸有些冷淡,但平日的供應一樣未少,只是不復從何那般恩寵罷了。八月二十九,周衍遷行瑗為美人。
是日夜半,昭儀便匆匆至挽香閣。沈嬅早已料到,備好了她愛喝的茶,在榻上捧一本《往生咒》讀著。
沈嬅尚未見到昭儀的身影,便聽到了她的聲音:「如今章才人承寵不過兩個月就升美人,只怕是滿宮裡就你一個人坐得住了。」
沈嬅笑道:「難道姐姐來這裡就是為了跟我抱怨?今日新到了些江浙的杭白菊,配上三七花泡茶,是你素日最愛的,我都備好了,就等你過來呢。」
沈嬅起身取筆,攤開一卷澄心堂紙,飽蘸一方菊花石硯上研好的龍香劑,迤邐寫下一首唐詩。「姐姐,我彷彿記得宮中有一人名喚『錦瑟』二字。」惠妃走近一看,字字娟秀端然,墨中芙蓉花汁的氣息幽幽散開。
沈嬅回眸看她一眼,道:「昔日我在後苑偶遇行瑗,是因為我見過她那樣的相貌,又跟她投緣,所以才幫她。可我前幾日在御書房發現官家寫了一首《錦瑟》,我便覺得行瑗得寵不是那麼簡單。」
她沉吟著,「我在皇上面前撫瑟一曲,皇上當即臉色就不好看了。」
昭儀本就知曉沈嬅是有事央告,卻沒想到竟然會牽扯出這麼多故事,「你說的沒錯,從前宮裡確實有一個人叫錦瑟。」
沈嬅聽后心中大喜,忙道:「那她現在在哪裡?」話說出口,她便覺得自己問錯了,她應該問,她什麼時候死的?
「這個人,你認識她。」昭儀神情黯淡下去,「是你親手送她上路的。」
沈嬅一驚,她親自送上路的人至今只有一個,「是她?」
昭儀道:「你忘了嗎?廢后的小字,就是錦瑟。」
沈嬅雙目被風拂過,淚水不自覺的流下來,她冷笑連連,「若不是因為太在意,以官家的性子,一定會為她大辦一場葬禮。他這幅模樣,不過是遲來的深情比草賤罷了。」
惠妃讓她噤聲,「知道就行了,不必宣之於口。」
「我初遇行瑗時,她坐在太液池后的花叢中吹簫,我記得她也是會吹簫的,如此一來,那麼一切都說得通了。」
惠妃扶起沈嬅,眼前浮現出昔日種種景象,連目光亦是柔和了許多,「錦瑟是文武雙全,琴棋書畫也是樣樣精通,可琴和蕭都不是她最精通的。她最精通的,是瑟。」她笑,「我曾見過錦瑟和官家在後苑合奏,錦瑟撫瑟,官家撫琴,可惜那副琴瑟和鳴的樣子,再也見不到了。」
春日的上后苑杏花漫天時,他們或許也曾在無人之處合曲一首,沈嬅少時讀《詩經》時,曾特別鍾愛那首《擊鼓》,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亦有肖想過將來會跟夫君琴瑟和鳴,鶼鰈情深。
「同是春日的花朵,為何杏花雖美,卻不如桃花一般,結出的果實甜蜜,還不如梧桐,常年青翠,無花無果也就罷了。」沈嬅於佛前自道,「梧桐是忠貞的樹木,世人只知春日杏花之美,就未曾想起夏日在梧桐樹下乘涼。」衍慶宮有一株長得極為茂盛的梧桐,獨木成林,顧鈺儀便葬在那株梧桐後面。
翌日,陳立五更天就到了挽香閣。他放下一把碧鳳岱山瑟便走了,只留下一句話,「官家說過,下朝後要到娘子這裡來用早膳,請娘子先預備著。」
沈嬅梳洗后,在暖閣里把瑟擺好,她輕一撫,發覺並不是尋常的櫸木或梓木,而是名貴的紫楠,在日光下泛著金光絲絲,且有淡雅幽香陣陣。她又照著《錦瑟》的音律彈來,比之那日更加嫻熟,彈起來順手之餘聲音也更清澈婉轉,挽香殿十丈之內,鳥雀皆驚。
正是下朝的時候,周衍站在門口,巍然屹立,面冠如玉,一雙清逸柳葉眼蘊了一絲笑意,看起來比平日更加平易近人。他側耳聆聽著,蕭瑟之聲入耳,加之沈嬅技藝已是爐火純青,比那日匆匆一聽更加喜愛。周衍走近,沈嬅故當作未看見,只一心彈奏。
他將沈嬅環在臂彎,下巴擱在她的肩上,附在她耳畔,道:「謝謝您。」被周衍一動,沈嬅耳上的睛水玉耳墜的珍珠流蘇拂在頸上,讓她覺得痒痒的。忽然,她只覺得面頰處一片濕潤,伸手一摸,竟是淚水。
沈嬅合一合雙眸,睫毛上沾了幾點晶瑩,似初綻的雙翅。她知周衍觸景傷情,道:「明年二月十六,臣妾會帶上澤兒到衍慶宮小住幾日,在梧桐下,撫瑟一首。」她長吁一口氣,「官家不能做的,臣妾替您。」
說罷,周衍軒一軒長眉,「替我祭酒一杯,再折一枝梧桐回宮。」沈嬅怔了片刻,終是頷一頷首。
君臣夫妻,比起夫妻,二人用君臣來形容可以說是恰如其分,但二人卻不像一對普通的君臣,而是知己。他不必宣之於口,她便知他的難處;她亦無需告之,他也會護她周全。
沈嬅原以為周衍是自以為是的顧劍情深,覺得這是遲來的深情比草賤,卻不他會將情隱得這樣深。
春風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