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秋枯冬滅

第九十一章 秋枯冬滅

「咳,咳……」

張子默躺在床上,胸膛劇烈起伏,彷彿要把肺咳出來一般,面對為他搭脈的癸巳,只能以眼神表示感謝。

龍澤盛也在一旁陷入沉思,按理說他早就該回去了,可隕生蠱在苗疆出現的次數屈指可數,如此病例他自然不會放過。而且他是一個醫者,救死扶傷乃是天職,只要張子默還有一口氣,他斷然不會放棄。

良久,癸巳收回手掌,眼中充滿疑惑,「我們用丹藥給你續命,按理說你現在的狀態應該不至於如此差。可為何只是三天的功夫,你的身體就衰弱成如此模樣,你到底有沒有按我們說的好好休養?」

張子默擠出一抹笑容,「我現在都這樣了,還能幹什麼,自然是一直在休養。」

龍澤盛給癸巳使了個眼色,示意癸巳不要再問,取出幾大瓶丹藥倒了滿滿一手,遞到張子默身前。

張子默抓起幾顆丹藥塞入口中,也不管什麼味道一股腦地全部嚼碎咽下去,像是吃糖豆一般。好不容易把那一大把丹藥吃完,龍澤盛又遞來一碗早已煮好的黏糊糊的葯。

一碗葯喝下去后,張子默蒼白的面容上多了幾分紅潤,二人見狀這才離去。

門外,眾人還是圍成一片,聞人羽抱拳道:「二位先生,如何?」

癸巳與龍澤盛對視一眼,搖了搖頭。

癸巳突然湊到聞人羽耳邊竊竊私語,聞人羽眉頭一下子皺了起來。

聞人羽遣散眾人後,抬頭看了一眼樓上那緊閉的窗戶,假裝離去。

屋內的張子默透過窗戶縫隙看見眾人離去后,這才取出卷宗繼續查看。

張子默正看的入神,門突然被推開,聞人羽快步走來一把扯過卷宗,「不要命了?」

張子默笑了笑,「遲早都是要死的,無非多幾天少幾天的事。死前若是能夠找到小雪,我心裡會好受許多。」

聞人羽坐在床邊翻開卷宗,「我幫你看,好好休養。」

張子默這才躺下背對聞人羽,以剛剛服下的葯刺激身體儘可能吸納更多的靈炁。

從這日起,聞人羽一直住在這個屋中,時時刻刻監督張子默,偶爾也會和張子默討論一下卷宗的問題。

除此之外,出入這間屋子最多的便是癸巳和龍澤盛,多的時候一天要來七八次,醫術到了他們這個境界,可以隨時根據張子默的身體狀況研究出最好的藥方。

而在戊子的調動下,整個暗影的丹藥都在源源不斷往苗疆輸送,只要是癸巳和龍澤盛要求的葯,哪怕暗影沒有,戊子也會讓人去重金採購,若是有人不願賣,就只能用刀解決了。

經此大戰後,所有人都忙碌了起來,蜀山弟子每日都要出去巡查,幾乎每日都會帶回許多無家可歸的人。而蚩瑤也會在暗影的保護下去巡視各地,安撫民心。有時候也會有九黎侗的人偷偷跑出來投奔蚩瑤,蚩瑤又得想辦法將這些人安置。忙的時候,可能三四天才能回來一次。可只要一回來,蚩瑤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往張子默這裡跑。

而每次看到張子默身體一日不如一日的時候,蚩瑤就會捂著臉跑出去,蹲在一個角落默默哭泣。

如此,便過了二十日。

張子默在床上躺了二十日,已經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了,哪怕服藥也只能讓己亥來喂。

龍澤盛當初說張子默能活一個月,那是最好的情況。以張子默如今的身體狀況,隨時都有可能死去。

這日,龍澤盛正往己亥手裡倒丹藥時,突然抓起一顆丹藥嗅了嗅,「這葯不對。」

癸巳接過丹藥也仔細聞了聞,然後將這些日暗影送來的所有丹藥都取出仔細查看,眼中充滿憤怒,「都到了這個時候,還要用這種手段,真是生怕他不死!」

這些送來的丹藥中都有劇毒,雖然劑量不大,可吃多了也會毒發。而且毒藥的種類繁雜,更容易形成深入骨髓的混毒,極難根除。

癸巳氣沖沖地推開門,走到一直守在外面的戊子身前,舉起那顆藥丸,質問道:「這葯是誰送來的?」

戊子眼睛一眯,也意識到了發生了什麼,緊握刀柄離去,「我去查。」

坐在對面的丙子手原本靜靜地搭在琴弦上,聽到這話后柳眉倒豎,「還有葯嗎?」

癸巳道:「只有三日的分量了。」

丙子伸出手,「藥方給我,我親自去。」

癸巳坐在門外,雙手插在頭髮中,既是憤怒,也深感無力。身為醫者,最難受的莫過於看著病人死在自己面前。

「毒藥,毒藥……」

癸巳喃喃自語,突然雙眼放光,轉身進房間將龍澤盛拉了出來,「我想用毒藥來治,毒藥用不好是毒,可如果用的好就是良藥。」

龍澤盛撫須沉思許久,「或可一試,隕生蠱會吞噬一切,他服下去的毒藥也會被吞噬。掌握好份量和配比,也許能將隕生蠱壓制。只是隕生蠱能夠抗住這些毒,他不一定能夠抗得住。」

癸巳眼睛越來越亮,「不會的,這些日子他吃的丹藥很多,身體對於藥物的抵抗早就遠超常人。我們可以緩緩用藥,逐漸增加毒性。」

龍澤盛立馬點頭,「我同意,只是藥方還需要我們好好研究。若是出一點差錯,他就會被我們害死。」

二人連忙回房間,將這些想法在張子默耳邊仔細說明,等待張子默的回復。只有張子默同意了,他們才能用藥。

張子默雙目緊閉,幾日前他就連話都說出不來了,只能費力挪動手掌在玄穹上拍了拍。

聞人羽感受著玄穹上傳來的微弱劍意,明白了張子默的意思,「他同意,二位先生不要有任何顧忌,放手去做。」

二人快速離去,時不我待,他們必須儘快研製出藥方。

二人走後,張子默又在玄穹上輕輕拍了拍,聞人羽低聲道:「我看了五遍,還是沒有發現任何線索。對不起,讓你失望了。」

張子默費力地搖了搖頭,搭在玄穹上的手輕輕摩挲,彷彿是在和這位一直陪伴自己的夥伴告別。玄穹也顫鳴不已,對這位能得到它認可的夥伴即將逝去十分不舍。

聞人羽長嘆一聲,繼續拿起卷宗查看。

三日後,戊子與丙子幾乎是同時回歸,看著滿身鮮血的戊子,丙子輕咦一聲,「那些人膽子這麼大,居然敢直接跳出來了。」

戊子搖了搖頭,從百寶袋中取出一株品相驚人的人蔘,「這是大禪寺那株五千年的參王,路過順手帶回來了。」

丙子嘖嘖稱奇,「大禪寺十八位羅漢,個個都是天仙境巔峰,你居然能從他們手裡搶東西,了不起。」

戊子沒有理會這稱讚話語,目光掃視一圈,「癸巳呢?」

「成功了!」兩道激動的聲音響起,癸巳與龍澤盛快步跑來,全然沒有注意到兩人,直接衝進了張子默的房間。

二人對視一眼,連忙跟了進去。

房間內,癸巳取出一顆鮮艷的丹藥,哪怕戊子與丙子不通藥理,也能看出這顆丹藥蘊含著恐怖的毒性。

癸巳小心翼翼地將丹藥塞進張子默的口中,手忍不住顫抖了起來,雖然他和龍澤盛反覆確認過藥方,可他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有作用。

丹藥一入口,本來還有一口氣的張子默,口鼻流出黑血,最後一口氣也緩緩散去。

癸巳失魂落魄道:「怎麼可能,我們已經反覆壓縮藥力,這樣的毒性他的身體怎麼可能承受不住?」

龍澤盛長嘆一聲,輕輕拍了拍癸巳的肩膀,三天的時間,他們用盡畢生所學煉製出這顆丹藥,已經儘力了。隕生蠱本就無葯可解,失敗也很正常。

「石頭,石頭!」

及時趕回的蚩瑤沖了進來,跪在床邊拉起張子默的手放在臉上,感受著那最後的溫度緩緩散去,淚如泉湧,「你睜眼看看我,你不能死啊!」

沒有得到任何回應。

眾人皆目露感傷,沒想到張子默這麼快就走完了自己的一生。

「咳,咳!」

張子默突然睜眼劇烈咳嗽起來,猛地坐直吐出一口黑血,又重重倒了下去,看著圍在床邊的眾人,嘴角牽動露出一抹笑容,費力抬手對著癸巳和龍澤盛抱拳,「有勞二位。」

癸巳連忙伸手為張子默搭脈,然而轉頭看著龍澤盛,激動萬分,「有用!」

龍澤盛大笑起來,「好,只要這個想法沒錯,我們就可以繼續調整藥方。」

二人勾肩搭背離去,同為醫者,多日共同討論藥理,已把彼此當成摯友,惺惺相惜。

張子默抬頭看著戊子,聲音有氣無力,「我要……調卷宗。」

戊子重重點頭。

當晚,戊子帶回來得那株參王就被癸巳製成葯送來,有這株參王在,起碼還能再為張子默吊住七天性命,為他們爭取更多的時間。

給張子默喂葯這個任務,被蚩瑤接了過來,一直守在房間里的聞人羽也退了出去,給二人獨處的時間。

蚩瑤抬起勺子輕輕吹了吹,這才湊到張子默嘴邊,柔聲道:「小心燙。」

一碗參湯喝下去后,張子默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這葯不錯,比之前那顆毒藥好多了。」

蚩瑤轉頭擦了擦眼角,嫣然一笑,「好好休息,一切都會好的。」

張子默問道:「苗疆怎麼樣?」

蚩瑤笑道:「一切都在慢慢變好,放心吧。」

張子默指了指窗子,示意蚩瑤推開,看著生機勃勃的石頭寨,臉上笑容越來越大,「我原以為我是那種自私到極點的人,可在這裡待這麼久,無論是否出自本心,為他們做了這麼多后,心中也會充滿溫暖。以後即便是我死了,石頭寨也會一直存在。有人記得,就不算真正死去。」

蚩瑤哽咽道:「不可以這樣說,都會好起來的,你不會死的。」

張子默躺在床上透過窗子看著天空,「剛開始知道我要死的時候,心中有恐懼,不安,遺憾。可是現在,我已經釋然了。沒有誰會一直不死,走過一段路,見過獨屬於自己的風景,遇到許多值得的人,夠了。」

蚩瑤看著張子默,眼中儘是留戀,低聲道:「這段路,我陪你走過,也夠了。」

張子默笑了笑,沒有說話。

轉眼,又是十日。十日對於修行者來說實在太短,閉個關的功夫來說就過去了。可對於那些關心張子默的人來說,這十日實在太過漫長。每一天,他們都在心中默默祈禱張子默能挺過去。

這十日,在參王續命爭取來的時間下,一個更加完善的藥方被癸巳和龍澤盛研製出來。

這日,張子默服下新煉製出來的丹藥,端起那碗毒湯一口氣喝了下去,五官立刻扭曲在一起。雖說能夠壓制隕生蠱,可吞服毒藥帶來的鑽心劇痛,也不是一般人能夠承受的。

十日服毒調養,張子默的氣色越累越好,雖然隕生蠱還在吞噬他的靈炁和元神,可他也有了一些力氣與之對抗。

蚩瑤又離去了,三苗諸多事務壓在她身上,即便她再如何不舍,也只能顧全大局。而在這些時日的磨礪下,她再也不是當初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少女,漸漸朝著一個合格的兵主成長。

張子默掙紮起身,在己亥的攙扶下出了屋子,這是一個月來他第一次出門。

如今尚未入秋,可張子默已經裹得嚴嚴實實,他的手腳一直是冰涼的,感受不到一點熱氣。

張子默坐在木梯上,看著正辛苦勞作準備秋收的人們,突然大笑起來。

龍澤盛說他只能活一個月,今日正好滿一個月。過了今天,多活一天便賺一天。哪怕明日就死去,也是賺的。

聞人羽坐在張子默身邊,看著張子默這麼開心,臉上也多了幾分笑容,「今日氣色不錯。」

張子默起身笑道:「明天氣色更不錯,在房間里憋了這麼久,每天只吃丹藥,好久都沒吃飯了。」

聞人羽自然聽懂了張子默的暗示,見張子默還有力氣開玩笑,會心一笑,「我去做。」

張子默勾了勾手指,玄穹自行飛到手上,握住玄穹,看著此情此景,張子默忽然心生感悟,身上劍意多了一種不一樣的味道。

此後時日,張子默氣色一日比一日好,每日除了與聞人羽研究卷宗外,都會坐在屋外靜心感悟劍意。

生死之間有大恐怖,亦有大道理。越是臨近死亡,張子默的心就越靜,感悟也就越多。

是日,秋收,張子默在屋外盤坐良久,手中玄穹自行出鞘,一劍道盡秋之興衰。

聞人羽端著飯菜站在樓下,靜心感受許久,贊道:「好劍意,可有名字?」

張子默笑道:「秋枯。」

夏為盛,冬為衰。秋於夏冬之間,由盛轉衰,便是秋之真意,故名秋枯。

聞人羽神色莫名,「這個名字不好。」

張子默收回玄穹,「好與不好,都是這個名。日出入安窮,時世不與人同。故春非我春,夏非我夏,秋非我秋,冬非我冬。秋之後,當是寂滅之冬。」

聞人羽輕聲道:「不必多想,你會好起來的。」

張子默洒然一笑,「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又何必騙我。」

在毒藥的刺激下,張子默體內的隕生蠱雖說被壓制,可終究有壓制不住的一天。那個時候,神仙難救。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每日服藥,然後全力吸納靈炁,刺激體內產生更多氣血。好在他有魔族血脈,身體遠超常人,這才能夠撐這麼久。

冬將至,某日,張子默服下丹藥后,對著癸巳和龍澤盛苦澀一笑,「百毒不侵,後天能有這樣的體質算是世間少有了吧?」

癸巳與龍澤盛重重嘆息,然後黯然離去。

他們已經儘力了,百毒不侵對於其他人來說是好事,可對張子默來說意味著毒藥也沒有了作用。

隕生蠱再也壓制不住了,憑藉著體內的藥力,也許還能再撐一段時間,可無論如何,張子默都撐不過這個冬天了。

從這日起,張子默不再服藥,精神一日比一日好,哪怕穿的單薄也不覺得冷。而看在眼裡的眾人,眼神卻越發哀傷。明眼人都知道,這是迴光返照的表現。

不知不覺,大雪忽至,張子默站在雪中,心中好似有一團火不斷燃燒。可轉眼間,又感受到深入骨髓的寒冷,如墜冰窟。

玄穹再次飛出,圍著張子默飛舞,那寂滅的劍意越來越強。

此劍,冬滅。

冬滅劍意形成后,張子默抬頭看著大雪落下,抬手接過一瓣雪花,緊緊握在手中。

雪,冬,他都見到了。

然後,張子默衝進屋中,拿起戊子新送過來的卷宗翻看起來,那上面記錄的是鎮岳王朝所有勢力的信息。這最後的時間,哪怕是大海撈針,張子默也一定要找到小雪的蹤跡。

聞人羽看在眼裡,沒有像之前那樣阻止,唯有重重一嘆。

深夜,趁著張子默睡著的功夫,鼓樓內人影攢動,如今蜀山與苗疆能說得上話的都在這裡了。

而讓這麼多人齊聚一堂的人,是蚩瑤。

蚩瑤站在窗邊遠遠地看了一眼張子默所在的吊腳樓,緊握雙手,「我不會讓他死,我一定要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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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人一山兩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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