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歸家

第一章:歸家

北京今年的酷夏比往年來得更早些、也更熱些。羅小西的睡眠一向不好,今晚在酷熱中輾轉反側了很久才好不容易入眠,睡夢中的她好像依稀回到了10年前的那個夏天,臨湖的屋內,她被不絕於耳的知了聲叨擾的無法入睡,索性爬起來將衣櫃中的衣服一股腦地全都攤在床上,開始一邊碎碎念一邊整理起衣服來。羅小西很奇怪自己為何會對當年的這些瑣事記憶猶新,她甚至記得那個時候,她細細將冬天的棉服與夏裝分開,厚重的羽絨服和外套都拿撐子晾了起來,剩下的從襯衫、短裙到內衣內褲都一件件仔細疊好後放入了衣櫥。她還記得亦是在那個和今天一樣悶熱煩躁的夜裡,當她收拾好最後一條圍巾后,下定決心從江城辭職。一晃,原來她回北京已10年有餘,一晃,她以為很多往事都已隨風遠去,不再記起,但在今日這樣的夜裡卻以這樣的方式被記起、被提及,她有些唏噓。北漂的這些年,羅小西其實很少記起她在江城工作的那一年,她的生活一直都被工作佔滿,除了加班就是補覺,她已記不清有多久沒去看一場話劇,又有多久沒有主動給家裡打過電話了,每次父母的電話都是匆匆接起來寒暄幾句后就掛斷。她一個人在北京這座偌大的城市裡摸爬滾打了很久,同窗好友結婚的結婚、生娃的生娃,只有她像個異類,30好幾的大齡單身女青年,不結婚、不交友,疲於奔波在完成領導下達的一個又一個任務。她自嘲自己像個女戰士,亦是個獨行俠,一個人天南地北,隨遇而安。

「叮鈴鈴」一陣急促的鈴聲把羅小西從睡夢中驚醒,她摸索著找到手機后瞟了眼來電提示,一下子緊張起來,這個點接到羅楠的電話,是家裡出什麼事了嗎?羅小西快速劃下接聽鍵,只聽電話對面傳來羅楠的哭訴聲「小西,怎麼辦,怎麼辦,秦松要死了」

「姐,姐夫怎麼了?你別哭,也別急,先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好嗎?」

「秦松,秦松他被送進了icu,醫生說如果熬不過明天,他就…,小西,我不能沒有他,豆包不能沒有爸爸,我該怎麼辦?小西,我該怎麼辦…」,姐姐羅楠像是被壓抑了太久,再也控制不住地在電話那邊嚎啕大哭起來,那樣凄厲、那樣無助,她的每一聲抽泣都似是要劃破這漫長粘稠的夜,將幾家人的未來重重打碎,再也拼湊不齊。羅小西覺得她的整個心臟開始沒有節拍的瘋狂跳動起來,她的喉嚨和嘴巴突然變得又干又澀,她的手不自覺地麻起來,手心裡全都是冷汗,就像她在獨自面臨她的每一次人生重大決定時,她總會被一種莫名加速的緊張感侵蝕,她開始不自控地發抖起來,但很快就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她明白在這個時間點,她就是姐姐唯一的依靠,甚至是幾家人的依靠,她沒有時間去消化那些不安感,她需要冷靜下來,儘快回到親人身邊,她需要攜著他們的手,一起去面對那個也許是最壞最糟糕的結局。

「姐,哭吧,哭出來好受點,我已經訂了今早第一班飛江城的機票,7點半就能落地,我馬上就回去,你等我,好嗎?」

「小西,我怕…」

「不怕,姐,你還有我,有豆包,有爸媽,有秦叔叔他們,最重要的是,我相信姐夫,他不會這麼容易就倒下去的,他怎麼捨得你和豆包呢,所以,堅強點,等我回去好嗎?」

「好,小西,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掛了電話,已是凌晨2點,北京的夏夜又悶又干,羅小西此刻卻覺得整個人又寒又冷,她不敢深做思考,生怕想著想著有些信念就會頃刻崩塌,她迅速收拾好行李,手機預約了一早的送機服務,打開電腦登陸公司內網申請了一周的事假。事後,她給老薛發了條請假的微信:「老闆,不好意思,家裡出了急事,我要立馬趕回江城,暫定請一周事假,我會帶電腦回家,手機也會一直在線,有急事請打我手機,郵件回復會有delay,總之,公司的事情麻煩您了」。

在飛往江城的路上,羅小西慢慢了解了整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姐夫秦松所屬的江城製藥公司,作為當地小有名氣的民營企業,本來盈利一直穩定,但最近兩年老闆開始沉迷於買賣期貨,一開始抽借公司貨款小賺了幾筆之後就開始加大槓桿買入,誰知隨著市場行情的大幅跳水,後期的投入全部打了水漂,為了償還銀行貸款,老闆不惜向地下錢莊借款融資。幾次僥倖挪騰之後,終於在一筆大額銀行貸款到期時,江城製藥的資金鏈徹底斷裂,老闆見勢不妙關了廠房出逃,地下錢莊則派了一批地痞流氓隔三岔五來廠房鬧事。秦松作為藥廠車間主任,當天下了白班後於晚飯時間被副廠長老劉召回了廠區,剛一進廠門,就見前些天來鬧事的幾個地痞流氓在推搡副廠長。秦松這個人,理工男出身,踏實肯干,平時勤於琢磨業務,不屑於溜須拍馬,和他同一批入廠的同僚都步步高升,紛紛調離一線走上管理崗,只有他混跡幾年還只是一個小小的車間主任,但是此人樂於和生產線打交道,業務日漸精湛,倒成了車間前線的一把能手,副廠長老劉也是業務背景出身,年輕時剛正不阿、意氣風發,但「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幾經打擊,職場沉浮之後倒愈發圓滑世故起來,最終斂其鋒芒,爬到了江城製藥二把手的位置。秦松和老劉的相識是在一次車間技藝評比大賽上,老劉觀秦松似是看到了那個未經打磨的自己,欣賞之餘多了幾分憐憫,於是在之後的車間升職考評中屢屢照拂秦松。比起其他領導的欺下媚上,秦松也較為欣賞老劉的務實肯干,兩人相交,其樂融融、亦師亦友。秦松一進門就看到老劉和廠書記被幾個毛頭小子按著腦袋下跪,他一時不忿,挺身而出要跟對方理論,可才剛說不到兩句,就被身後一個齙牙一悶棍打到腿上,秦松應聲倒下,咧著嘴叫痛起來,旁邊圍觀的眾地痞哈哈大笑。老劉見此情況,擺手讓秦松不要插手,隨後質問為首自稱「瘦猴」的人到底要幹什麼,瘦猴斜唾了老劉一口,陰陽怪氣地說道:「告訴陳力,他媽的,還款期限已經到了,再不還錢,操,老子要你們這幫人渣給陳力陪葬」,他挑釁地看向秦松一干人等,手下的狗腿諂媚地又踢了秦松一腳,秦松吃痛就又哼哼了起來,這幫地痞一看更加放肆地大笑起來,有人順手拿起身邊的一個桶,將其中的液體澆向老劉。秦松雖然吃痛,可反應出來對方澆的東西是什麼后,大吃一驚。剛要阻止,就見瘦猴身旁的一個小弟掏出打火機挑逗似的一下點燃火機又一下撲滅,那星星火光牽動著在場每一個人的神經。老劉被汽油淋得迷住了眼,整張臉煞白如紙,嘴唇無助地一上一下,終是說不出一句話來。秦松顧不得身體的疼痛,撲向老劉,可就在他起身的一剎那,耳邊傳來一聲悶響,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劇痛,他覺得整個身子輕飄飄地軟下去,有什麼東西發出斷裂的脆響在他的神智里一遍遍回蕩。他的視線逐漸模糊,身體里好像有什麼溫熱的東西不斷噴涌而出,像是要帶走他所有的氣力。他張開口想說什麼,卻是什麼聲音都發不出來,他的腦子裡開始回閃今天接到電話后的情形,他跟老婆羅楠交待了一聲就匆匆出來了,他有些懊悔,為什麼當時沒有多說兩句,哪兒怕是抱抱老婆也好,還有兒子,離家前因為豆包不好好吃飯,他剛剛訓斥了兒子一頓,為什麼當時沒有柔聲跟兒子好好講道理呢,為什麼最後的最後,他會抱有這麼多的遺憾。他覺得渾身劇痛難忍,像是要把他撕碎,眼皮開始越來越沉,依稀聽到一些嘈雜的聲音從遠處飄來,斷斷續續,卻始終聽不真切。

那地痞流氓的一棍子正中秦松的後頸,秦松倒地不起后,幾個人圍繞著大聲咒罵「孫子,給爺起來,裝什麼孫子」,直到老劉撲向秦松,發現情況不對向周圍的人大聲呼救快打120時,瘦猴一眾才發現情況不對,頓時作鳥獸散。老劉和廠書記焦急地撥打了急救電話,當羅楠趕到醫院時,醫生已經下達了病危通知。羅小西不知道聽到這個消息后的姐姐是怎麼強撐著給自己打下了電話,凌晨時分,本是萬家燈火熄滅、進入甜美夢鄉的時刻,而此時,有個女人在醫院後花園的一角哭的死去活來,她帶著對失去摯愛的恐懼在黑暗中一個人瑟瑟發抖。在來醫院的路上羅楠沒有想到會是這麼嚴重的後果,她來不及更不敢告訴雙方父母,她從老劉的口中得知了一切,她恨恨地想去找所有傷害她丈夫的人拚命,卻發現她的身邊除了自己誰也不在。老劉召集了其他的工友,大家有些忙著繳費、有些忙著報警,警察來了開始跟老劉等人錄口供,羅楠一個人躲得遠遠的,她腦子很亂,心口很疼,她茫然地看著這些來來往往的人,有些她認識,有些她不認識,她感到一陣陣暈眩,腦子裡緊繃著一根弦兒,一遍遍地告訴她要堅強,她試圖從頭梳理今夜發生的一切,卻發現除卻一個人守在手術室外的椅子上一遍遍祈禱,她什麼都做不了,什麼也想不了。當護士再一次告知羅楠要繼續等待時,她覺得此刻的自己像是置身於一座孤島,孤立無援、茫然無知。她想哭,想大哭,卻發現自己已經無力到連哭泣的力量都沒有,她覺得此刻她一定要向人傾訴些什麼才不會讓自己發瘋,她此時能想到的、能讓她片刻安心的只有那個離自己千里之遙的小妹:羅茜。

羅小西本名羅茜,比羅楠小四歲,是羅家父母和羅家姐姐最最疼愛的小妹。羅家父母都不是江城本地人,當年支邊后雙雙選擇留在了江城工作、生活,后經媒人介紹結婚生子。羅家的兩朵姐妹花,羅楠成熟穩重,從江城大學畢業后聽從親戚的安排進了省重點高中當上了物理老師;妹妹羅茜聰慧叛逆,當年以江城文科第一的成績考入北京名校,畢業后在父母的勸說下回到江城工作了一年,之後因厭倦體制內的生活,裸辭后回到了北京。這一度成了羅家父母的心結,好在羅茜自己夠努力,也肯吃苦,北漂的這麼些年來,職位和薪水不斷水漲船高,一個人竟也這麼不咸不淡、不好不壞地在帝都這座燈紅酒綠的城市裡慢慢蟄伏了下來。羅楠工作后經人介紹,與小城文藝青年秦松相識、相戀後步入了婚姻,不久就生下了古靈精怪的豆包;羅茜則如同大多數北漂的大齡單身女青年,忙著、窮著、單著、亦迷茫著。

姐妹倆在羅茜赴京讀書後就一直保持著一種距離感,羅楠已經記不起有多久他們一家人沒有一起出去旅遊過。這些年羅茜忙著她的事業,羅楠忙著她的家庭,姐妹兩如同兩條河流突然在他們互為陪伴的人生中的某一個分岔點就各自奔向不同的方向,從此再無交集。那是被時間和空間打磨后的隔膜感,無法消除,但依舊會疼惜。羅楠深知小妹這些年的北漂不易,但也訝異於生活在羅茜身上留下的印記,她印象中的小妹驕傲中帶著嬌氣,不會做飯、不會洗衣,連照顧自己都困難,但這麼些年羅茜硬是風風火火的從南闖到北,一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倒也活出了瀟洒、活出了自在。對於這個小妹,她既疼惜又珍視,在秦松被宣告凶多吉少的這個晚上,羅楠莫名地想起她和小妹的過往,心裡像是抓住了一些東西,稍顯安慰。她顫抖著撥打小妹的電話,卻終在聽到小妹聲音的那一剎那所有的心理防線瞬間奔潰,泣不成聲。

羅小西剛下飛機,老薛的電話就打了進來。

「嗯,情況挺嚴重的,我姐目前沒敢告訴雙方老人,我正要去醫院」

「你好好處理家裡的事情,不要擔心工作。有需要幫忙的話隨時告訴我,還有姑娘,有啥事情都可以找我商量,千萬別一個人扛著」

「好的,謝謝老闆,我會的」

「這種時候,跟我客氣啥」

小西掛斷電話,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感激。老薛,大名薛濤,既是小西的直屬領導,亦是她事業上的伯樂。從羅小西跳槽到泰華事務所,就一直追隨老薛。此人工作能力極強且雙商極高,對下傾力培養,對內十分維護,對外雷厲風行、左右逢源,這麼些年帶著小西他們一路殺伐征戰,為公司在大中華區的業務拓展立下了汗馬功勞。最近公司一直風傳:亞太區的大partner即將退休,接班人就鎖定在呼聲極高的老薛和另一個資深的合伙人louisa之間。小西感念老薛的培養,因她本人技術流出身,不熱衷於social,也乏於揣測上意。老薛深知她的脾氣秉性,就盡量為她提供一個相對簡單的工作環境。泰華雖是外資背景,但職場中少不了勾心鬥角,老薛將這些部門爭鬥統統消化在他這個層面。小西則踏踏實實地以專業取勝,兩人幾年配合下來,默契十足。老薛的才智、能力得到公司上下的一致認可,級別一路高升的同時,小西他們也跟著不斷升職加薪。

掛斷電話,老薛回憶起他第一次見到羅小西的情形。當時他剛被獵頭挖角加入泰華,因為動了別人的「乳酪」,導致他的工作開展步履維艱、屢屢受挫。雖然頂著teamleader的title,卻無人可用甚至被處處挖坑,當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笑話時,老薛同志發揮了他超於常人的雙商,直接殺到當時亞太區老大的會議室里做了一份述職報告,沒人知道他們當時談了些什麼,只是從那之後,老薛利落地裁掉了當時對家給他埋下的所有「眼線」后便開始大張旗鼓的招聘新人,組建團隊。兩年之後,老薛收編了對家團隊,從此江湖一統,再也沒人敢質疑老薛的權威。

老薛還記得那是群面環節,所有的應試者西裝革履、正襟危坐,侃侃而談他們的職業經歷和自身優勢,顯得極其優秀、極其專業。

在面試的最後,他瀏覽著最後一個候選人的簡歷,耳邊傳來了一陣輕快的自我介紹:「大家好,我叫羅茜,不過朋友們更喜歡叫我羅小西或者小西…」,老薛抬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張看起來比簡歷中標註的年齡更小的一張素凈的臉。

羅小西加入泰華后,一直試圖弄明白老薛為何會在那一水的精英海歸中挑選了只有本科學歷且本土畢業的她,老薛聽了微微一笑,反問羅小西覺得那些候選人如何,小西彎著腦袋想了想后,答道:「感覺專業、大氣,但是有點端著」

「哈哈哈,那你覺得關於項目經驗這塊,你的回復優勢在哪,劣勢又在哪?」

「嗯,首先我覺得我條理清晰、邏輯嚴密;其次,有細節支持,生動飽滿。缺點嘛,還是項目經驗太少,而且handle的project也不夠複雜、重大。」

「如果這個問題我當場面試就提出,你還會這麼回答嗎?」

「會啊,我當時面完就覺得自己沒戲,這都是我當時總結過的」

「小西,跟你一起面試的候選人與你年齡相當,但是學歷更高,這就意味著他們的工作經驗要比你少。大家都是初入職場,沒有企業會放手將那麼重大的項目交給新人去做的,大家都只是整個項目中的小小『螺絲釘』」

「嗯,所以您的意思是他們都在美化自己的經歷」

「職場中看人,看的是工作能力和工作態度,經驗不足是每一個新人都會面臨的問題,但是如何誠實地表達出自己的不足並且能夠發掘出自己的優勢,這才是企業看中的。我們不需要『拿來主義』,用別人的經歷來包裝一個看似精美的自己,終有一天會因為能力與名氣不符而摔得很慘,踏實肯幹才是硬道理。還有,24、5歲的年齡,多美好的時光,幹嘛非要把自己打包的老氣橫秋,沒勁」

老薛嘴上說著「沒勁」,但其實他沒有告訴羅小西的是:當他第一眼看到那張朝氣蓬勃的臉龐,忽閃著一對清澈靈動的大眼睛,自信滿滿地說起自己對未來的職業規劃時,他從對面這個姑娘的身上看到了一種無限的可能性,叫做「來日可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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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時花開心底不知歲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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