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殘局
那是一隻黑色的、只到成人膝蓋那麼高、奇形怪狀的生物。它有著又長又尖的耳朵,此刻正耷拉下來,除了耳朵,他的身體構造和人類的小孩類似,只是四肢更短。
所有人驚懼的表情還未收起就凝固在臉上,看起來可怖又滑稽。
多羅茜猙獰地大笑,嘴角都咧到耳根,整張臉彷彿被割裂成兩半,她高呼道:「普羅神教永存!」
可是眼前的敵人並沒有像多羅茜想象的那樣慌亂地抱頭鼠竄,絕望地等待死亡的降臨,而是僵立在原地,驚訝和迷茫交織出現在臉上。她後知後覺地感覺不對勁,回頭一看,多羅茜的表情也凝滯住了。
「沙棘怪,」有人認出來了,那是一種一級魔物,常出現於希爾大陸的南方,敏捷但戰鬥力弱,人類獵手常常會忽視它,因為抓來也派不上什麼用場。
「不對,好像不是,只是長得有點像沙棘怪。」
這是一隻新生的魔獸,懵懂地看著新世界。它本能地靠近召喚出它的多羅茜,尋求她的庇護。
事到如今,多羅茜終於反應過來,她的祭祀失敗了但也不能說完全失敗。
她召喚成功了,但結果並不是她想要的。
也許是因為生命力供給不夠,也許是因為法陣縮小,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最後召喚出這麼一個東西,這麼一個連魔力波動都感受不到的東西!
多羅茜握緊拳頭,只有普羅神知道,她用了多大的毅力,才沒有當場將這隻低階魔獸捏死。
還不等多羅茜把自己從憤怒的情緒中摘出來,高大的身影就掠至她的身後,光芒迸發,多羅茜連同她的魔獸一起飛出老遠。
皮克主教沒有停止攻擊,接連飛出的法術將多羅茜打得毫無招架之力。
「咳咳,」喉嚨中飛出的血沫星星點點地灑在多羅茜身前的地上,鮮血順著嘴角流下她也來不及擦,狼狽地四肢並用躲開皮克的攻擊。
零星幾個邪教徒向多羅茜身邊聚攏,他們驚疑不定,內心充斥著絕望。
耗費了那麼多人的生命,最後竟召喚出一隻連普通人都打不過的魔獸,現如今,主教大人受了重傷,他們的人也死的死傷的傷,一切犧牲和努力都付之東流了。
「嘭,」多羅茜又一次被打飛,她穩住身形,盡量不讓自己正面砸到地上,落下時她順勢在地上滾了好幾圈,一脫離皮克的攻擊範圍,她的眼神就精準地鎖定了被皮克藏在樹后的阿諾德。
那個少年……皮克即使在進攻的緊要關頭也時不時看向那處,說起來,之前他們要逃走時,皮克也首先關心那個少年的安危……
多羅茜四肢著地,在皮克主教的法術即將打到她身上的一瞬間,她後腿發力,一眨眼就奔至阿諾德身前。
阿諾德忍著暈眩,好不容易醒過來,一睜開眼睛看見的就是多羅茜放大的臉,再美麗的面龐在這種情況下也只剩恐怖,阿諾德想要尖叫,卻發現喉嚨好像被堵住了一般,嘶啞得只能發出幾聲氣音。
多羅茜伸手抓向阿諾德的臉,手下是光滑細膩的皮膚,緊接著,多羅茜突然感覺手上突然失去了重量,她的手指收緊,卻滿手都是刺癢的觸感。她張開五指一看,一隻綠色的草編小鳥呆立在她手上,不知用什麼東西做的黑色眼睛獃滯地看著她。
多羅茜後知後覺地感到了魔法的波動,而且這波動還出自他們普羅神教的法術。多羅茜順著波動望去,看見的就是維爾拖著阿諾德消失在樹后的身影。
又是他!多羅茜翻身躲過皮克的法術,吐出嘴裡的血沫,幾下躍至鐘塔廢墟中央。一道綠色的漩渦突兀地從她身後顯現,一開始只有指甲大小,頃刻間旋轉變大,變成了能供一人穿過的大小。
多羅茜拎著那隻低階魔獸率先鑽進去,普羅神教的教徒爭先恐後地跟著進去,饒是皮克反應快也只抓到了幾個邪教徒。
馬修蹣跚著,要攻擊漩渦,皮克攔下他,「別追了,」普羅神教死傷慘重,他們克拉神教又何嘗不是,多抓幾個低階教徒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
維爾鬆了口氣,邪教徒終於自己逃跑了,柯西小鎮安全了!當他這樣想時,一個黏滑的觸感突然爬上他的手臂。
維爾低頭一看,一隻雪白細膩的手牢牢抓住自己的右手,順著這隻手望去,手的盡頭是在漩渦,多羅茜的臉出現在那兒,她的手臂彷彿麵糰一般拉長,死死抓住維爾不放。
維爾只感覺一股大力拉扯自己的手臂,撕裂的疼痛傳來,他不由自主地順著力道踉蹌幾步,隨即就被地上的屍體絆倒,被驚人的巨力在地上拖行。
地上的碎石在臉上摩挲的感覺很疼,裸露的皮膚在地上摩擦的感覺也很疼,但這都沒有他被抓的那處疼。好像火燒一般,在炙熱的高溫下,多羅茜的手指彷彿要融進他的手臂,死死嵌在裡面。
拖行的過程很短暫,但疼痛的感覺延長了時間,不知過了多久,維爾勉力睜開眼時,看到的就是多羅茜面無表情的臉孔。
此時她的手臂已經恢復了正常的長短,五指扣著維爾的手臂,發力將他往漩渦里拉。
維爾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為多羅茜是把他當作自己人,是要救他,但維爾的掙扎彷彿螞蟻撼大樹,即使在多羅茜重傷的情況下也沒有一點用處。
漩渦漸漸縮小,維爾被拖著,眼睛都要碰到漩渦殘留的光波了,怎麼辦?維爾嚇出一身冷汗,如果被拖進去,自己就完蛋了!在生與死的瞬間,維爾異常清醒,他排除了所有方法,只剩下一種了。
做出決定的那一刻,他的意識好像脫離了自己的控制,自己做出了最佳選擇。
維爾默念咒語,左手變得鋒利如刀,輕輕一劃,斷裂的右臂被多羅茜抓著掉進了漩渦,同時,漩渦關閉,維爾的右手永遠地留在了漩渦的彼端。
「噗,」血液噴涌而出,疼痛喚醒了維爾的意識,他口中的咒語破碎得不成樣子,連一個簡短的治療術都念不出來。
一團暖暖的光籠罩上維爾的手臂,他一轉眼,看到的就是尤菲米亞擔憂的眼神和她手中的治療術,維爾突然間卸了力,全身彷彿散架般塌下來,倒在尤菲米亞身上,閉上了眼睛。
……
「手臂斷了,他以後該怎麼辦啊?」
還未睜開眼睛,維爾就聽見克萊門特的大嗓門。他後知後覺地發覺一個事實,他的右手臂沒了。
傷口一點也不疼,顯然是做過治療了,他總有種錯覺,自己的右臂還在,但只是微微一動就發覺那裡空蕩蕩的,只是一片虛無。
「小點聲,他還在昏迷呢,」尤菲米亞的聲音輕柔,她走出房間,幾近無聲地關上了門。
維爾平靜地睜開眼,他沒有檢查自己的右臂,而是靜靜地躺在那裡,什麼也不想,不去想激烈地戰鬥,不去想斷掉的手臂,不去想他的未來……
其實手臂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恢復,如果是大主教級別的人施展最高階的治癒術,維爾的手臂還是有希望復原的。可是,他只是一個小小的低階神職人員,甚至連牧師都不是,想要大主教出手簡直是天方夜譚。
不知道躺了多久,維爾想要起身,他努力用一隻手撐起笨重的身體,一下沒掌握好平衡,「嘭」的一聲重重摔在地板上。
門外的尤菲米亞聽見動靜趕緊衝進來,「你醒了,」她扶起維爾,急著檢查他的傷口,看看有沒有跌傷了,「滴答,」一點水漬濺在她的手上,尤菲米亞抬頭一看,愣住了。
晶瑩的淚水含在維爾的眼眶裡,眼睛承受不住淚滴的重量,淚水自己滑落下來,維爾面容平靜,只有不斷冒出的淚花泄露了他滿溢的情緒。
尤菲米亞一時慌了手腳,她想拭去維爾眼角的淚滴,手伸到一半又頓住了。兩人相對無言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維爾的左手漸漸撫上臉頰,蓋住了不斷湧出淚水的眼睛。
尤菲米亞拍拍維爾的肩膀,「你這次立了大功,不知道挽救了多少鎮民和教徒的性命,一定會得到很多的獎勵,教會也會更加重視你,說不定就有機會……」尤菲米亞有些說不下去了,因為即使在她看來,維爾修復斷臂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
到了他們離開小鎮的日子,維爾徹底結束了他的卧底生涯,隨阿諾德他們一起回到教會。
他們走的時候,倖存的鎮民都來相送,他們的頭上包著彩色的頭巾,代表著柯西小鎮人最高的敬意。艾莉特大嬸緊緊握住維爾殘存的左手,她和她的兒子亞當都幸運地從這場浩劫中活下來了。
「謝謝你們,」艾莉特大嬸眼裡有淚花,「噩夢終於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維爾勉強保持微笑。
「我會在這裡為你們祈禱,」艾莉特大嬸畫了一個祈禱式,「願克拉神保佑你們。」
即使死了很多人,小鎮鎮民的生活仍要繼續,作為小鎮的倖存者,尤金大叔一天到晚都在小鎮幫忙,忙著埋葬鎮民的屍體。
結束了一天的忙碌回到家裡,一個小小的、鼓鼓的袋子擺在桌上,他打開一看,頓時被一袋子的銀幣晃花了眼,袋子下邊壓著一張字條,上面只有一個名字——
尤菲米亞·洛佩茲。
……
尤菲米亞和維爾並肩走著,因為馬車太少,即使尤菲米亞身為牧師,也得步行。
「你就不好奇為什麼我一開始隱瞞身份在教會工作嗎?」尤菲米亞努力調動氣氛。
「為什麼?」維爾打起精神。
尤菲米亞朝後仰頭,抬首看向天空,「我在柯西小鎮外被襲擊,那些異教徒那麼猖獗,小鎮內必然有內應,好不容易撿回一條命,我不敢冒險。」
「所以你剪短了頭髮?」
「嗯,交戰時我蒙著臉,他們應該只看到我金色的長發,所以我做了偽裝。」
回程的路途很平靜,沒有一點波瀾,連阿諾德都安心養傷,不去赴貴族的宴會了。
一個月後,他們抵達了克雷墩教區,這是希爾大陸最大的教區,這裡的神職人員走出去都比其他教區的神職人員更有底氣。
「回來啦……」康尼剛想寒暄兩句就看見維爾空蕩蕩的袖子,一時啞了聲。
康尼是和維爾一樣的低階神職人員,負責舉行日常的信徒活動,順便兼職養鳥。
「克萊門特也回來啦,」康尼摸摸克萊門特的禿腦瓜,放它去和其他鳥親密交流去了。
「你還好嗎?」康尼小心翼翼地問維爾,盡量讓自己直視他的眼睛,而不去看他被風吹起來的袖子。
「如你所見,一點也不好,」維爾一屁股坐在地上,整潔的白袍沾上泥土他也不在意。
離他們不遠處的房間里,一場嚴肅的談話正在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