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灼炎(下)

八.灼炎(下)

冰冷的河水生生剝開眼皮。

男孩猛地睜開眼,湍急的水流就和刺眼的陽光一起衝進身體。他合住眼皮,可滑膩已在眼球上打轉,惶恐的心也在渴望光明。

腳不著地,指尖僵硬。寒流穿過皮膚直接滲進五臟六腑,把他從裡到外洗了個通透。男孩慌亂地擺手,擊穿一層又一層浪面。

我在哪兒?為什麼在這兒?實體!實體!身體的每一部分都在尖叫,討要堅硬厚實的土地。

水滑溜地像蛇,一股勁兒往齒縫間灌。他死死咬住嘴唇,來不及掙扎,身體就由內向外坍縮。

然後天空傾覆,深池倒灌。

緊繃的肚皮隨即攤開,激流團團地探進喉嚨。他得意的水性完全丟失,如何撲騰都無濟於事,整個人被拽走。

也許就是魔鬼!他想起自己的病。魔鬼來討債了。

男孩想起水鬼的傳說。死法凄慘的人們,例如不幸溺亡者和流產胎兒的屍體會成為現實的缺口,魔鬼從腐爛和潮濕中爬出墳墓。它們會追獵心靈不潔的人,讓河流泛濫,讓暴雨清洗,沖毀村莊和農田。現在,魔鬼來找我了。

因為我得了病,我身體里也寄宿著魔鬼。

他們說是我帶來厄運,是我帶來貧窮。我就這麼去了,大家會好起來嗎?

恍惚間,男孩聽見尖嘯。是魔鬼的笑,還是自己的恐懼?他穿過層層水流,看見有數個身影立在地上。他們看著他。好像有點熟悉……

「好些討吃小鬼!」有個人走過來,聲音沙啞但中氣十足,「要玩出人命!」那人拿著個拐杖,狠狠抽岸上的影子。那是誰?搜魔人,還是光照者的教士?是來救我的嗎?

「還不快去救!」她拽過個人影,「兒子你去!」

人影嚇得連連擺手。

其它孩子站得遠倒不怕,「死老太婆瞎了眼,見誰都認你兒子!」

她大喊,「都愣著幹嘛,要麼下水,要麼快滾!膽小鬼一群,要叫老婆子我下水嗎?有膽子丟人下水沒膽子管?叫我兒子來!」

男孩想起來,是斯坦福婆婆。

「呸呸呸!可不是我們害的,是魔鬼乾的!」

「他在田裡睡覺,叫地里發不了芽,天上下不了雨!玉米染上黑斑,麥子全都倒下!」

「我們把他丟進水裡,洗乾淨污穢!我們為民除害!我們都是英雄!為了德瑪西亞!」

「我是國王嘉文!我下令把他斬首!」

「我才是國王!我要把魔鬼車裂!」

「上次你就當國王,這次輪我了!我是國王嘉文,我要染魔的上火刑架!」

「你當了三次國王了,我是國王嘉文,我要魔鬼流放外海噁心海盜!」

「咱們都當國王,我是哥哥你是弟弟,把魔鬼分成五半,大家一起處置!」

「我是御侍貴族冕衛,我聽國王……哥哥和弟弟,我該聽誰的?」

「我是大家名門勞倫特,我要求和他決鬥,我要親自割下魔鬼的腦袋!」

「我是『仁慈善良的』布維爾,我施捨給他一個棺材活埋來封印惡鬼!」

「我是大富商『金鴿子』,我捐一百個金幣埋了他!」

「我是搜魔人,我要把魔鬼關到牢里做成菜一天七頓!」

「我是正義的教士,我要把聖劍插到他的胸口然後拿火燒成灰!」

「我是國王欽定的大法官,我要拿大法典砸他的頭!士兵們都得聽我的!」

「我是海盜『九指』,

別讓我見著這個魔鬼!我要拿他的腦袋和地獄換錢!」

「海盜海盜別囂張,滅了魔鬼就打你!」

……

好冷!

男孩又一次醒來。

他迷迷糊糊看四周,房間黑暗。水流和藍天彷彿還映在眼前,卷在一起搖晃。

門上的小窗子稍微襯出點光,也許天亮了,也許只是火把。桌子擺些東西,暈暈乎乎的看不清。好像是些吃的喝的。搜魔人來過。

肚子還疼。好像棍子插進裡頭,還打得更深了。都火辣辣地痛,還在翻滾,旋轉。

從胸口往下全都很悶,憋著一股氣,整個往喉嚨頂。卻又全堵著出不去,難受得很。

男孩爬起來,他的頭髮有點潮,亂糟糟的。腦袋也很痛,好像許多絲纏在一起,每一處摩擦都是巨響。

他趕緊摸身上,還好沒有泥沙、樹葉或者粘人的水藻。他都以為水鬼追來這兒了。搜魔人的地盤,敢搗亂定叫它有來無回!男孩得意地想。

他決定吃點東西,搖晃著站起來,腿卻一軟,趕忙扶住牆。

桌上有小半個黑麵包,一個木杯子,還有個空的透明管子。黑麵包被啃的只剩一點,杯子里也沒有水。被誰吃掉了呢?希望不是老鼠。他敲敲腦袋,應該是半夜哪次醒來自己吃的。很快注意力被細管子轉移走。

為什麼能透過它看見下面的桌子?好神奇!男孩湊近了看,來回動手指,看見管子里的影像隨著搖晃。

一抹寒意從指尖釋放,突然攀升到後背,擴散到全身。

男孩連退幾步,最後靠在牆上。

好冷!

恍惚間,他好像回到水流里,人影、天空、還有搖晃的歌聲旋轉著暈染到一起,裹挾著他旋轉,肆無忌憚地釋放寒意。

男孩掙扎著站到門前往窗外看,只有長長的通道。他猶豫了下,悄悄說,「有人在嗎?」

「搜魔人,你在嗎?」聲音越來越大,傳出去很遠,又層層迴響。

「我好冷。」

「請幫幫我。」

聲音又越來越小,最後細弱蚊蠅。他將身體蜷縮起來,躺在地板角落,止不住的戰慄。

顫抖,顫抖。

直到水流將他淹沒。

……

響雷陣陣,將男孩和父母從睡夢中驚醒。

門被敲的咣咣作響,幾乎要從門框上脫落。木門用了太久,早就關不嚴實,這下更鬆動了。家裡兩隻雞咯咯地叫,把乾草撒得到處都是。房子發出吱呀的聲音,幾乎都要倒塌。

男孩看向頭頂,生怕屋頂的樹枝、茅草還是泥巴掉下來。上周漏雨才補了一次,可別又破了。

母親爬起來,「地震了?」

父親皺著眉頭,「不應該啊,咱這小地兒哪來的地震。國王來巡視么,這陣仗。」他笑。

男孩跑過去,拿手使勁往上托門,然後靠過去用力推。果然更不好使了。聽說地震連山都得塌,要是真有山神發怒這門肯定得壞事。說不得要挖地洞。

門外亮如白晝。

全是拿著火把的人。他們的面容亮堂卻扭曲,在燃燒的火焰後面越發猙獰。他們竊竊私語,在煙氣里搖搖晃晃。他們敲門和牆,跺著腳還到處亂翻。他們魚貫而入,門裡屋外的雜物攤開,生鏽的鐵鍬、散架的木梯、破布,滿地都是。

男孩看見有人拾了些器具就走,他趕忙追,「嗨,別走!那是我家的!」

粗大的手臂從上邊砸下來,將他一把摔到地上。

「凳子哪兒去了?」

男孩抬頭,看見火把和巨大的腦袋,大人的眼睛深陷在陰影里。愣了一會兒,他才意識到說的是一個孩子。

「我不知道。」

「肯定是這小子!」

「你使了什麼妖術?」

「丟個娃子算啥,前天我家丟的豬,是不是你偷了?」

「哎就是就是,得算清楚賬了啊,椅子家的豬養這麼多年,就等著這一刀子下去換錢呢。」

「我這幾天也老忘事兒……」

亂糟糟的聲音就疊起來,愈來愈大,震得火焰搖曳。

人們舉著火把,把他按在牆邊。一兩點火星落在臉上,有些許刺痛。

男孩如何也推不動大人們的手臂,不禁氣血上涌,頭腦發熱。他昂起腦袋,伸脖子喊,「不是我乾的!」,然後努力朝火把撞。

灼熱從兩個人交疊,釋放。男人怒罵著退後,男孩舔了下燒傷,往遠處追。可拿東西的人已經看不見了。

父親走出來,厭惡地說,「沒事就回去吧。大半夜的吵吵什麼!」

大家一起看他。

他怔了怔,「怎麼——」

「老子滾出來了是吧!就你他媽的是個禍害!生個怪物小子!」

認識的朋友倒沒什麼怒氣,走過來搭住肩膀,「不是我說,兄弟,你家出這個染魔的不能不管呀,你自己不檢點——還是運氣不好,是吧,招來了魔鬼,受點罪也算了,倒叫大夥遭殃。得病害人不是一天兩天了,再傳染一下,嘖,也不像話呀,對不對?」

他壓低聲音,「要麼趕緊埋了,要麼按我幫你找的路子,求個修士禱告倆下。兄弟也不是在乎那幾點錢,兄弟替你著急呀。這麼下去,別說大傢伙兒丟個娃子丟牲口了,要鬧出人命來!到時候孝敬孝敬老爺,讓他告訴大夥那些壞事跟你沒關係不就完了?我擔心你呀。」

男人咽了口唾沫,「大家……別急,凳子讓這小畜生找去。這個魔鬼,我早晚給他……」

他比劃個手勢,「唉不是我不管,我早跟領主大人彙報了,那王爺貴人多忙,哪顧得上這屁事呀。」

「主要也沒個管這種的幫忙呀,你要說我懂正經怎麼搞,我肯定馬上就做,是不?我估摸著要找個修士,把這小畜生當祭品獻給守護神給大夥賠罪,那我肯定手起刀落絕無二話,是不是?」

人群騷動。

「少嘴上花花,大傢伙又不是沒養過得病的,那不都丟河裡去還是埋了?那你在這光動嘴皮子,誰不知道你個懶貨,地里也不管,輪班也不在,啥啥沒你。不就惦記那娃子多做兩份工?等你,指望約翰老爺少收成稅都指望不上你!大夥都丟啥東西,看看他家有沒有嗷!」

男人氣得滿臉通紅,又憋不出話,上去就和對方扭打起來。

大家都貼過來,那朋友也不好再附耳教他,便退到一旁,連連嘆氣。「哎,貪那點小便宜不聽話呀,早聽我的屁事沒有……」

人們一下子散開,留幾個人聚起來拉扯勸阻。還有些人瞅著就往木屋裡頭走了。

母親終於忍不住走出來,一邊哭喊一邊往外推兒子,逼得人群後退。「別打了別打了,我把這畜生給你們,想怎麼鬧怎麼鬧!俺家的明天還得……」

熟人湊過來,「哎呀,都什麼人!一群對付一個,真不要臉!哎都是這混帳小子惹的禍。我跟你說,趕緊聯繫上搜魔人。碰上染魔的,什麼國王,教會都不管用!拳頭才是硬道理。搜魔人那兒上報還有錢呢!你聯繫我那朋友沒?別忘了吧。」

母親哭哭啼啼地說,「哎呀我早說了,你咋攀上的書記官大人……傲氣的很呀!我給一籃子雞蛋都不稀罕呢!攢的銅幣還嫌臟……要不是他女兒看上我編的布,那全白忙活了呀……可到現在也沒消息,不知咋個情況……」

熟人就笑,「哎那府里當差的眼光可高的很吶,你這是撞大運了!沒少賣錢吧?」

母親也笑,拉著熟人進屋,「那你得看看我的手藝,當真一絕!以前都沒發現還有這本事!這錢好賺我跟你說。記得幫我宣傳宣傳,書記官大人看上的貨呢!」

「哎那不管你家的……」

「快來快來……啥?哎那反正也是個喝醉酒天天打架,不差這一天……看我這色兒搭配的……還有這針線活兒!」

「哎你這色兒怎麼調出來的,我上次磨了半個點兒樹皮草葉都暗的很……」

「嗯對,就那幾種嘛,地上隨便撿的。」

「哪幾種嘛,說說,別小氣……」

「就……哎呀忘了我再給你看那個。」

男孩終於被放開。他本來還想幫下父親,雖然他其實只和一個人打,其它人都在攔,可那人乾重活,手臂粗的很。父親整天酗酒,哪裡是對手?

可男孩一直被母親抓著,看似在往外推,其實背後的肉都和衣服捏成團了。

他知道父親的打算,也知道母親的安排。只是那一天什麼時候才會到來?他既恐懼,又渴望。安於現狀也能過,未知的葯卻不知道能否治病。

可凳子哪兒去了?那麼多人都來他家,誰去找凳子呢?

白天還看見他在磨坊玩。他決定去找凳子。大半夜的不回家倒害了他,要是叫他逮到在哪玩兒,要他好看!

而且林子東邊有狼。夜裡有蛇。

他回頭看熟悉的人們,他看從小長大的村子,如今都變得陌生。灼熱的火光熄滅,溫暖的庇護漸行漸遠。然後步入黑暗,踏進寒風。

……

男孩醒來,正與人對視。他驚訝地瞪大眼睛。

男人半坐在身旁,手裡攥塊濕布。

搖晃,搖晃,男孩的視野也隨之模糊。

「大人,我……睡了多久?我的病——」

男孩沒想得到答案。他撐起身子,發現視角高許多,看不見地面和水桶——自己躺在桌上。乾麵包被擠到角落,整塊麵包。

男人隨著他的視線微微偏頭,「你一直說夢話。夢見什麼了?」

男孩眯起眼睛,混沌的腦袋就撕裂般疼。「我記不清……好多東西在搖晃。有人,樹,還有河。」他嗓音沙啞。「好亂……我怎麼了?」

男人點點頭,端水給他喝。然後把布拿到旁邊擺了擺,蓋在他額頭。「先在床上躺著。你會沒事的。」

鐵門喀拉一聲被推開,面具人氣沖沖地走進來,揮著棍子就扒拉開男人。

「騎士,貴族……該死!到處都是麻煩。你怎麼還在?」

男人沒管胸前棍子,直視對方。「瓦尼斯。他發燒三天了。再燒會沒命的。」

「那很好。」面具人蠻橫地推開他,拿什麼東西塞到男孩手裡。「喝。」

男人低頭看,然後眉頭皺起。「這是……科索洛夫Ⅲ型?不對,不是沒有多眠參和黃椿了嗎?又研究出了新葯?這樣渾濁……佩特里粉加了幾成?」

面具人湊近,男孩第一次看清半邊面具的花紋和沒遮住的臉龐。眼神透著仇恨,和他們一樣。

「閉住嗶嗶賴賴的臭嘴,你個喋喋不休的小基佬。看住他,既然你這麼喜歡。我還有事。」

「你和安德彙報過了嗎?」

「什麼都要和他說?做不做事了?」瓦尼斯嗤笑,「你知道這個葯是誰研發的嗎?」

年輕些的搜魔人關切地看他,「你很著急。發生什麼了?」

「少管閑事。安德該讓你去執勤,而不是在這兒當拖油瓶。這樣你能早點死在魔法師手裡,死在荒郊野地里被煉成殭屍和孽鬼。」

搜魔人搖搖頭。「外面那位還沒走?你倒問問他要幹嘛啊。」

「他只說要見安德!我受夠這些貴族的嘴臉!」

……

男孩意識渙散,只覺天旋地轉。他顫抖著舉起名為「葯」的東西。

葯好像燃起灼炎,將一切點燃。他在焰浪中見到所有人,他們一起看他,身形在炎熱中扭曲,眼裡滲透同樣的感情。

要解脫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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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l:薪火永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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