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命運(下)
到村子里,馬爾森諾才真切意識到確實有某些事情在無人知曉的夜裡悄悄發生了。
往常工作日雖然也沒什麼人,可至少有些在村裡來來往往。
提著桶子打水的,扛著木頭砍成束捆的,背著材料和工具替師傅跑腿的學徒,還有和釘子一樣赤腳的孩子們。
不斷往複來回,彷彿走固定道路的人偶。每次碰著都互相打個招呼的人們現在卻不見了。
就好像村子里藏一個刺客,悄悄把每個人背刺再把屍體拖到角落藏起來。
酒館在最南端,他倆順著土路往西走。
一路上房子的門都虛掩著,或者開展,透過窗戶和門的空洞可以窺見裡邊。
馬爾森諾像是自言自語。「連村民都不在。他們能去哪兒呢?」
男孩抿住嘴。「可能是老爺召集了,或者一塊兒有事……比如下地裡頭。」
「該不會……」他抬起頭看搜魔人,「兩伙人打起來吧?」
馬爾森諾看出他的心思,柔聲安撫:「你知道,大夥忙活時安分點,缺錢了就跟著那些人混了。摘了鋤頭提起棍棒罷。都是一個村兒的,不至於。別急,釘子,會沒事的。」
他們一路走到釘子家,不出所料沒有人,連家養的雞都不見了。
馬爾森諾記得男孩給它們起了名字,每一個。他不禁感覺悲傷。
男孩倒是沒說什麼,但小孩子的心思一看就透,不管是反覆揉搓衣角,還是飄忽的小眼神,根本藏不住。
馬爾森諾握住他的小手,「走,去看看尼爾家。」
他想,算算時間,馬上就兩周整。那個可憐的僕人也該醒悟了。他有沒有聽自己的意見,選擇留下來?
坦白講,馬爾森諾覺得這是個壞主意,邊溝鎮的氛圍搜魔人很不喜歡。名字古怪,行事古怪,觀念,再加上現在……
其實他根本別無選擇。
這次不用男孩爬樹翻房頂了,門同樣開著。
馬爾森諾特意走進去看看,裡邊有生活的痕迹。
牆邊斜靠一把鋤頭,生鏽的鐵片沾著泥。桌子上放一碗兵豆湯,挨著半根蘿蔔、洋蔥和土豆塊。地上放著半桶水,蓋子危險地搭在旁邊。
馬爾森諾俯身把蓋子合上,又拾起草席擺放的舊衣服。
他喃喃道:「他的衣服……沒穿就走了?村子里是不是進了野獸?」
男孩肯定道:「是他的,不過還有尼爾大叔的衣服!說不定穿了那個!他攢了不少錢呢。」
「你看。」他拉開衣櫃翻找,揪出好幾件漂亮衣裳。他撐起來給搜魔人看,「都是染了色的。尼爾叔叔還有自己的犁車,他在地窖里釀酒,平時也總給我們準備糖和好吃的!」
馬爾森諾疑惑道:「還有地窖?」
「嗯!」男孩驕傲地說,「尼爾大叔可厲害了!他會做好多東西。地窖以前我都沒告訴別人的,村裡人知道了要搶他酒喝……」
他掰開一塊木板,撲通就跳下去,回聲從下邊傳來:「你也看看……」
馬爾森諾看著洞口留下男孩小手搖擺,跟著下去。
果然有不少酒罐子,馬爾森諾打開一個,立刻意識到密封不完全。木質蓋子和桶口縫隙太大。他嘗了嘗,果然有些酸敗,濃稠又有霉味,口感平平,甚至混雜泥土的味道。
他猶豫著評價:「老實說,自釀戶做到這些已經挺好了。」
男孩注意到他的表情,「不是!尼爾大叔拿泥塑封了的!不應該……」他嘗了口,
憋紅了臉,「嗯……也許……」
馬爾森諾笑,「我知道。」
「不是!」男孩低頭查看,又倔強地抬頭,「肯定是那個賊打開的!他喝就喝了,也不懂得封回去保存好!」
馬爾森諾倒是不在意:「如果真是他破壞了塑封——他能記得蓋蓋子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了。到底是跟過『主人『的。你父親喝完酒會處理餐桌嗎?」
男孩噎住。
他努力狡辯:「都是我媽乾的!」
馬爾森諾沉默了一下。
「你不做嗎?」
「呃……那是我還小。」男孩彆扭地說:「我長大也不做。」
馬爾森諾想起那位母親對她的兒子的種種行為,嘆了口氣,知道沒有說服的根據。兩人沒有共識。
男孩小心地問:「我不是成搜魔人了嗎。我要拿劍,打壞蛋!」
「打掃什麼的不是下人做的嗎?」
不,通常染魔者連做僕役的機會也沒有。
馬爾森諾努力拋開心底的低語。他快速總結道,「有些地方可能不一樣,但說到底你和你媽是為了家才這樣做的。」
他打量房間,看到一張桌子擺著什麼東西。
馬爾森諾俯身查看,一邊說:「我的朋友,一個第四團的戰士,托比西亞來的卡拉。她又能打,又能喝,提著一人高的大劍。我很崇拜她,因為她敢於挑戰命運。」
「比你還厲害?」男孩不可思議地問。
「我不算能打的。她能打三個我。」馬爾森諾很珍惜那段回憶。
「她母親給她安排好未來,嫁給一個很討厭的人。-但是她選擇參軍,和我們一塊兒打了不少勝仗。」
「卡拉喝醉了有時會和我們聊天,我記得……她很痛苦。她平時總是大大咧咧的笑,但那時……不像她。她和我們說女人的不便,男人和女人都看不起她,父母憎恨她,因為沒有給家裡帶回錢,也沒嫁給好人家讓地位高些……」
「但酒醒了她總是和沒事人一樣。早晨的訓練場里從未缺席她的身影。我……多麼希望她能活到受勛的那天。我知道她可以的。」
他翻開桌子上、石頭壓著的紙。
那份詛咒。
馬爾森諾輕笑,「他果然還留著。哪怕有房子、地、尼爾的遺產,還有酒窖。這麼多好東西。」
男孩抬起頭。他的眼神說:他還挂念他那主人?
馬爾森諾低聲說:「有時候人就是這麼頑固。人總會努力追尋自己認定的幸福。」
他把石頭放回去,已經刻了十三道,還是十四道,已經不重要了。
男孩急了,「他是不是找他主人去了?我們得攔下他!他主人會害死他的!我記得你說過,那主人找魔鬼獻祭!」
馬爾森諾輕輕搖頭。
他把手按在男孩肩膀上。
「我的朋友,卡拉直到死前還在揮舞她的劍。她是位英勇的戰士。」
「咱們遇到的這個可憐人,他也在追尋自己虛假的幸福,他不願相信主人會拋棄自己。」
「任何人都有選擇自己未來的權力,無論是順從還是反抗命運。大家都一樣的。不管是男人、女人,貴族、平民,還是染魔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