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梅庄
杭州,梅庄。
廖原主僕三人將到杭州,舍舟登陸,買了三匹駿馬,乘馬進了杭州城。杭州古稱臨安,南宋時建為都城,向來是個好去處。進得城來,一路上行人比肩,笙歌處處。
三人來到西湖之畔,但見碧波如鏡,垂柳拂水,景物之美,直如神仙境地。張三道:「常聽人言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沒去過,不知端的,今日親見西湖,這天堂之譽,確是不虛了。」廖原一笑,縱馬來到一個所在,一邊倚著小山,和外邊湖水相隔著一條長堤,更是幽靜。三人下了馬,將坐騎系在河邊的柳樹之上,向山邊的石級上行去。
轉了幾個彎,遍地都是梅樹,老乾橫斜,枝葉茂密,想像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穿過一大片梅林,走上一條青石板大路,來到一座朱門白牆的大莊院外,行到近處,見大門外寫著「梅庄」兩個大字,旁邊署著「虞允文題」四字。張三李四二人讀書不多,不知虞允文是南宋破金的大功臣,但覺這幾個字儒雅之中透著勃勃英氣。
梅庄外,廖原來此不只為了那梅庄四友,還為了西湖地牢的那一位。張三走上前去,卻被廖原攔住,廖原抓住門上擦得精光雪亮的大銅環。
張三李四二人並不知梅庄敲門時的暗語,只見廖原將銅環敲了四下,停一停,再敲兩下,停一停,敲了五下,又停一停,再敲三下,然後放下銅環,退在一旁。過了半晌,大門緩緩打開,並肩走出兩個家人裝束的老者。
張三李四二人見出來的這二人目光炯炯,步履穩重,顯是武功不低,卻如何在這裡干這僕從廝養的賤役?左首那人躬身說道:「三位駕臨敝庄,有何貴幹?」張三道:「雁盪山弟子有事求見江南四友,四位前輩。」那人道:「我家主人向不見客。」說著便欲關門。
張三李四二人欺身上前點住這二人,那二人並無還手之力。
張三李四二人並不知被點住的這二人是誰,廖原卻知這兩個家人打扮的模樣的人是誰。當即開口道
「你們兩個放肆,想當年這位丁兄在祁連山下單掌劈四霸,一劍伏雙雄;那位施兄更是在湖北橫江救孤,一柄紫金八卦刀殺得青龍幫一十三名大頭子血濺漢水江頭,這等威風,在下卻常在心頭。
今日你二人卻毫無禮數出手,還不趕快將這兩位好漢子放開。」
「是。」
那兩個家人打扮之人,一個叫丁堅,一個叫施令威,歸隱梅庄之前,是江湖上兩個行事十分辣手的半正半邪人物。他二人一般的脾氣,做了事後,絕少留名,是以武功雖高,名字卻少有人知。
廖原所說那兩件事,正是他二人生平的得意傑作。一來對手甚強,而他二人以寡敵眾,勝得乾淨利落;二來這兩件事都是曲在對方,二人所作的乃是行俠仗義的好事,這等義舉他二人生平所為者甚是寥寥。大凡做了好事,雖不想故意宣揚,為人所知,但若給人無意中知道,畢竟心中竊喜。
丁施二人聽了廖原這一番話,不由得都臉露喜色。剛才更是被張三李四二人那一手給驚住了,說話更是恭敬了幾分。
丁堅欠身微微一笑道「小事一件,何足掛齒?閣下見聞倒廣博得很。」廖原道:「武林中沽名釣譽之徒甚眾,而身懷真材實學、做了大事而不願宣揚的清高之士,卻十分難得。『一字電劍』丁大哥和『五路神』施九哥的名頭,在下仰慕已久。
家師說起,
有事須來杭州向江南四友請教。在下遊歷江湖,心想江南四友未必見得著,但如能見到『一字電劍』和『五路神』二位,便算不虛此行,因此到杭州來走一趟。」
丁施二人聽他既捧江南四友,又大大的捧了自己二人,也是甚為高興,陪他哈哈哈的笑了幾聲,見這人雖不請自來,但言談舉止,頗具器度,確然不是尋常人物,餘下的兩人似是以他為首,武功自必不低,心下也多了幾分敬意。
施令威心下已決定代他傳報,又對廖原說道「不知這二位是何人?」
「他二人是我的僕人,剛才有冒犯之處,還望二位海涵。」
丁施二人對視一眼,倒吸一口涼氣,那二人如此高的本領,一出手就將自己制住,竟還是他的僕人,這人是誰?
「敢問尊駕仙鄉何處?姓甚名誰?」
「在下雁盪山廖原。」
丁施二人雖久不在江湖,但也熟知江湖上的消息。這絕命槍是這幾年最為炙手可熱的人物,果然名不虛傳,還有這麼兩位武藝高強的僕人。另聽聞福威鏢局一事也有他的影子,此人才智武功端的是上上之選,要小心對待。
「原來是廖少俠,廖少俠可謂是如今武林中年輕一輩中的翹楚,久仰,久仰。三位還請進來,我二人這就去通報四位莊主。」
丁堅說道:「三位請進廳上用茶,待在下去稟告敝上,見與不見,卻是難言。」廖原笑道:「兩位和江南四友名雖主僕,情若兄弟。四位前輩可不會不給丁施二兄的面子。」丁堅微微一笑,讓在一旁。廖原便即邁步入內,張三李四二人跟了進去。
走過一個大天井,天井左右各植一棵老梅,枝幹如鐵,極是蒼勁。來到大廳,施令威請三人就座,自己站著相陪,丁堅進內稟報。廖原見施令威站著,自己踞坐,未免對他不敬,但他在梅庄身為僕役,卻不能請他也坐,說道:「張三李四,你們瞧這一幅畫,雖只寥寥數筆,氣勢可著實不凡。」一面說,一面站起身來,走到懸在廳中的那幅大中堂之前。」
他二人當即應了一聲,走到畫前。見畫中所繪是一個仙人的背面,墨意淋漓,筆力雄健,他二人沖雖不懂畫,卻也知確是力作,又見畫上題款是:「丹青生大醉后潑墨」八字,筆法森嚴,一筆筆便如長劍的刺划。
他二人看了一會,說道:「主人,我等才疏學淺看不出什麼深意來,我們一見畫上這個『醉』字,便十分喜歡。這字中畫中,更似乎蘊藏著一套極高明的劍術。」
「不錯,你二人倒是有幾分眼力,的確藏著一套劍術。也罷,今日高興,我且舞來與你二人瞧瞧。」說罷,抽出張三腰中的利劍,舞了起來,電光赫赫,攝人心魄。
練完收身之後,張三李四二人還未說話,施令威在廖原身後說道:「只聽聞廖少俠精通槍法,棍法,卻不曾想還是劍術大家。我家四莊主丹青生說道:那日他大醉后繪此一畫,無意中將劍法蘊蓄於內,那是他生平最得意之作,酒醒之後再也繪不出來了。廖少俠居然能從此畫中看出劍意,並能頃刻間舞了出來,四莊主定當引為知己。我進去告知。」說著喜孜孜的走了進去。
忽聽得門外一人大聲道:「他從我畫中看出了劍法?這人的眼光可了不起啊。」叫嚷聲中,走進一個人來,髯長及腹,左手拿著一隻酒杯,臉上醺醺然大有醉意。
廖原並未答話,對著身後二人使了個眼色。張三李四二人飛身直奔來人,來人慌忙應對,拿著酒杯胡亂格擋,雖然看似雜亂,實則頗具章法。
但不多時,來人被李四一爪制住,捏住了咽喉。施令威見狀大驚,忙道「二位這是為何?這是我們四莊主,快快住手。」
他二人也不答話,只是按住四莊主,點了他的穴道,扔在一旁。廖原上前對著丁施二人說「你二人不要輕舉妄動,'一字電劍'雖快,卻快不過他二人的手。去將另外三位莊主請出來,晚了半刻,你們四莊主性命不保。」
丁施二人慌忙去請,不多時聽到門外有幾人極速地奔到近前,「誰抓了我四弟,笑我梅庄沒人嗎?」
廖原定目觀瞧,當前是三個人,後面跟著丁施二人。當中一人,這老者六十來歲年紀,骨瘦如柴,臉上肌肉都凹了進去,直如一具骷髏,雙目卻炯炯有神。
左手邊一人,這人眉清目秀,只是臉色泛白,似乎是一具殭屍模樣,令人一見之下,心中便感到一陣涼意。想來這老者是梅庄二莊主黑白子,他頭髮極黑而皮膚極白,果然是黑白分明。
右手邊一人,這人矮矮胖胖,頭頂禿得油光滑亮,一根頭髮也無,右手提著一枝大筆,衣衫上都是墨跡。想來這人便是梅庄的三莊主,禿筆翁。
「客人請了,不知我四弟如何得罪了客人,還望高台貴手,我等兄弟必有重謝。」
「呵呵,四莊主並未得罪與我,我就想試試四位莊主的武藝。不知哪位莊主還要賜教?」
「我來。」兩聲傳起,正是黑白子和禿筆翁。
張三對黑白子,李四對禿筆翁。黑白子修行陰冷的內力,張三正是相反,修行熾熱霸烈的內力。內息正好相剋,黑白子拿出了兵器,一塊鐵鑄的棋枰。
廖原道:「聽說二莊主這塊棋枰是件寶物,能收諸種兵刃暗器。」黑白子向他深深凝視,說道:「這位客人當真博聞強記。佩服,佩服。其實我這兵刃並非寶物,乃是磁鐵所制,用以吸住鐵制的棋子,當年舟中馬上和人對弈,顛簸之際,不敢亂了棋路。」廖原道:「原來如此。」
張三聽在耳里,索性丟了長劍,空手對敵。下棋講究一個先手,比武過招也講究一個先手,黑白子精於棋理,自然深通爭先之道,當即舉起棋枰,向張三右肩疾砸。這棋枰二尺見方,厚達一寸,乃是一件甚為沉重的兵刃,倘若砸在劍上,就算鐵枰上無吸鐵的磁性,長劍也非給砸斷不可。砸在人身上,更是不得了。
兩人一來一往,戰在一處。
禿筆翁與李四對敵,禿筆翁向施令威道:「施管家,煩你將我那桿禿筆拿來。」施令威應了,出去拿了一件兵刃進來,雙手遞上。李四一看,竟是一桿精鋼所鑄的判官筆,長一尺六寸,奇怪的是,判官筆筆頭上竟然縛有一束沾過墨的羊毛,恰如是一枝寫字用的大筆。
尋常判官筆筆頭是作點穴之用,他這兵刃卻以柔軟的羊毛為筆頭,點在人身穴道之上,如何能克敵制勝?想來他武功固另有家數,而內力又必渾厚之極,內力到處,雖羊毛亦能傷人。
李四也是空手對敵,他修的是陰寒冰冷的內力,一手玄陰指更是不凡。
禿筆翁正要蘸墨,卻聽「三莊主,這墨卻是不必了吧,我這僕人日後還要行走江湖。與人方便與己方便,你也不想四莊主多受些苦楚吧。」
禿筆翁看向黃鐘公,黃鐘公微微點頭。
原來禿筆翁臨敵之時,這判官筆上所蘸之墨,乃以特異藥材煎熬而成,著人肌膚后墨痕深印,永洗不脫,刀刮不去。當年武林好手和「江南四友」對敵,最感頭痛的對手便是這禿筆翁,一不小心,便給他在臉上畫個圓圈,打個交叉,甚或是寫上一兩個字,那便終身見不得人,寧可給人砍上一刀,斷去一臂,也勝於給他在臉上塗抹。
禿筆翁將判官筆取在手裡,「客人請了。」
兩人也不答話,當即動手。卻聽禿筆翁大吼道「裴將軍!大君制六合,猛將清九垓。戰馬若龍虎,騰陵何壯哉!」這是《裴將軍詩》,化筆法,指法的奇特武功。
禿筆翁大筆一起,向李四左頰連點三點,正是那「裴」字的起首三筆,這三點乃是虛招,大筆高舉,正要自上而下的划將下來,李四一指點出,制其機先,疾點他右肩。禿筆翁迫不得已,橫筆封擋,才使出來半招。
接下來無論禿筆翁如何出招,都只能使得出半招,《裴將軍詩》寫完之後又換了蜀漢大將張飛所書的《八濛山銘》,寫完之後又換了
《懷素自敘帖》。都是不行,使不出完整的一招,累的禿筆翁呼呼直喘,不多時被一指點在肩上,癱倒在地。
再看張三與黑白子,黑白子用的棋枰早已扔了。原來張三炙熱的掌力拍在棋枰上,時間長了,棋枰都有些紅熱了,黑白子拿之不住,早扔了。現在黑白子正被逼得左支右絀,忽的張三在黑白子背後打了一掌,將黑白子打翻在地。
黑白子被扶起后,運用內力祛除火毒,痛苦不已。
「客人武藝高強,老夫特來領教。」黃鐘公見二弟,三弟並無大礙,開口說道。
「大莊主的七弦無形劍,我早就想見識見識了。」
「哦,客人竟然知道,真是博聞強識啊。那老夫就請客人移步吧,恐此間眾人難以抵擋。」
「然。」
兩人來到琴堂,坐定之後。
黃鐘公拿出了樂器,簫與琴。
黃鐘公手中所持瑤琴顏色暗舊,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卻見黃鐘公右手在琴弦上撥了幾下,琴音響處,一道無形之物直奔廖原,廖原閃身躲避。
黃鐘公在琴上連彈數聲,樂音轉急。丁堅臉色微變,倒轉著身子退出琴堂,隨手帶上了板門。他知道黃鐘公在琴上撥弦發聲,卻是在琴音之中灌註上乘內力,用以擾亂敵人心神,對方內力和琴音一生共鳴,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琴音舒緩,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琴音急驟,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但黃鐘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閑,對方勢必無法擋架。-丁堅深知黃鐘公這門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內力受損,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雖隔著一道板門,仍隱隱聽到琴聲時緩時急,忽爾悄然無聲,忽爾錚然大響,過了一會,琴聲越彈越急。丁堅只聽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門外,再將大門關上。琴音經過兩道門的阻隔,已幾不可聞,但偶而琴音高亢,透了幾聲出來,仍令他心跳加劇。
此時,已是場院之中,張三李四二人站立閑談,二莊主和三莊主在療傷。施令威上前問道「怎樣?」
「兩人已斗多時了,只聽得大莊主發力,卻未聽見那絕命槍的聲音。想來那絕命槍不善這音波功夫,大莊主倒像是能扳回一局。」
便在這時,只聽見一聲長嘯,這嘯聲初時清亮明晰,漸漸地越嘯越響,有如雷聲隱隱,突然間忽喇喇、轟隆隆一聲急響,正如半空中猛起個焦雷霹靂。丁施二人忙捂住耳朵,又去給三位莊主用布片堵住耳朵,仍然給響聲震得心魂不定,大驚失色。
那忽喇喇、轟隆隆霹靂般的聲音一陣響似一陣,丁施二人好似人在曠野,一個個焦雷在他們身畔追打,心頭說不出的惶恐驚懼,只盼這嘯聲趕快止歇,但焦雷陣陣,盡響個不停,突然間雷聲中又夾著狂風之聲。
約莫有一頓飯的功夫,嘯聲漸漸停下,眾人都有些頭暈。
琴堂的門卻開了,當先一人正是廖原,後邊那人一步一頓,七竅流血,正是黃鐘公!
至江南,臨杭州,破江南四友。
入孤山,踏梅庄,敗琴棋書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