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泠青沼
長春宮賜下的嬤嬤姓李,是長春宮舊人。她因為幼時戰亂,宮外沒有了家人,便做了白頭宮人。李嬤嬤雖不近身服侍太后,但也在長春宮侍奉了近二十年。
而群玉宮賜下的女官姓王,是宮中尚儀局司贊。貴妃娘娘此舉看似合乎情理,然而距東宮賜婚時日已久,女官又是與長春宮同一日賜下,不禁令人多想。
今上宮中一后三妃,不同前朝封淑、賢、德三妃,大鄴則為華、惠、麗三妃。中宮空懸后,天子封華妃為貴妃,位在諸妃之上,代掌宮務。
喬琬前世在宮宴中見過貴妃娘娘,其風姿當得起國色天香四字,穠艷昳麗至極。哪怕只是遠遠望上一眼,也教人見之忘俗。
貴妃入宮多年,曾誕下五皇子。可惜五皇子不足三歲便夭折了,貴妃從此之後再無子嗣。
喬琬聽過宮中傳言,今上曾想將群玉宮安嬪的八皇子過繼給貴妃。但貴妃娘娘自陳不願拆散安嬪母子,望陛下成全二人慈母之心。
前世直至新帝登基,貴妃娘娘自請入玉清觀修行,確實一生膝下無子。
按照前世的記憶,喬琬只覺得貴妃娘娘與世無爭。她膝下無子,也不與其他皇子交好。不僅沒有涉足奪嫡黨爭,更是在塵埃落定后自請出家修行。
可如今看來,她彷彿與東宮不睦?
李嬤嬤形容嚴肅,目光沉靜。她的頭髮盤得細緻規整,但已能看到絲絲雪痕。
王司贊是尚儀局女官,年紀尚輕,幾年後會放出宮去。她杏眼圓臉,微露笑意,看起來十分可親。
初次見面,喬琬不願多言,只在蕭氏身側乖巧問好行禮。
蕭氏卻直言府中暫只準備了一個院落,問二位是否願意同住。
喬琬被母親這話一驚,但她面上只做微笑,並不開口。
李嬤嬤道:「奴婢乃長春宮賜下侍奉縣主,只為太后拳拳之心,怎敢挑剔府上?」
王司贊未語先笑,神色如常,也道:「奉貴妃娘娘之命前來,職責所在,不敢挑剔。」
蕭氏讓身邊大丫鬟與管事婦人帶二位去了原本為禮儀嬤嬤備下的院子,態度不卑不亢。
喬琬見二人走了,輕聲問道:「母親,您可知貴妃娘娘是什麼意思?」
蕭氏命人換了新茶,才道:「我從未聽聞貴妃娘娘與長春宮或東宮不睦,並不知她意欲為何,且行且看罷。」
喬琬沉吟片刻,又問:「母親今日此舉,不怕得罪二位?」
蕭氏微微一笑:「太後娘娘與府中親厚,他日向長春宮稟明意圖即可,倒也不打緊。而王司贊為尚儀局女官,本就應公事公辦。如今貴妃娘娘此舉既然本就有他意,又談何得罪?」
喬琬頷首:「母親讓她們二人同住一個院落,可是為了坐壁上觀?」
正如蕭氏所言,李嬤嬤雖是太後娘娘賜下,但與侯府中人並不熟悉,不知其人品。而貴妃娘娘送來王司贊,更是不知來意。
如今二人所居同處,朝夕相對,也好令侯府一觀她們的為人處世之道。
蕭氏並沒有回答她的話,只是推過茶盞道:「這是新進的春茶,你嘗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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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晗已經好多時日沒有上脂粉梳妝了,她近日常與葯爐為伍,身上總是伴著散不去的苦味。
「小姐,時辰到了,該倒第一遍葯汁了。」有嬤嬤在一旁提醒,打斷了沈晗放空的思緒。
自從那日在長春宮遭到申飭,康平伯夫人回到府上就一病不起。康平伯更是大怒,罰沈晗守著葯爐親力親為,給母親侍奉湯藥。
葯汁子每日煮了又煮,那苦味熏透了她。她的舌根、她的心底,都是一樣地發苦。
遠遠似乎聽到一陣模糊的鳴鑼開道之聲,沈晗抬眸分心了一瞬,手上就被葯爐的蒸汽燙得發紅。
她的丫鬟低呼了一聲:「小姐,您燙傷了!」
那嬤嬤向旁人使了個眼色去拿藥膏,口中卻道:「小姐,該煮第二道葯汁了。」
那丫鬟低下頭,不敢再吭聲。
沈晗咬著唇,也默不作聲。
這第二爐葯,是為了她那在外遇襲如今卧病在床的兄長。
此事是何人所為?如此魯莽之事,想來不是東宮,定是宣寧侯府那個混不吝的老三!
想到宣寧侯府,沈晗舌根的苦味更重了。她不願去想,又忍不住去想,只覺得心擰成了一團。
宣寧侯府的二公子,到頭來終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
沈晗忍不住咬緊牙關,為何事情會變作如此?她一遍又一遍想那日宮中的春宴,想得頭痛欲裂,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是喬琬拔得頭籌。
這教她夜夜難寐。
還有絮兒的事,不,該稱她柳姨娘了。為何這事被發現的時間如此巧?喬琬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細細回想起這個月的往來,那女孩兒的態度似乎真的有些敷衍。
沈晗的頭更疼了,不知是為這煮不完的苦藥,還是為了那想不明白的妒恨。
第一道葯汁已經熬完,第二道葯汁還在爐上,沈晗要去母親身邊侍奉她喝葯。
院子里靜悄悄的,沈晗托著葯,也忍不住屏氣凝神。
康平伯夫人倚坐在塌上,見她來了,面上依舊是冷冷的。
「母親。」沈晗垂著頭,遞過葯碗去。
康平伯夫人並不接,而是身旁的大丫鬟接了。
沈晗咬了咬唇,不再吭聲。
康平伯夫人皺著眉喝了葯,才道:「熬完葯,今日也去小佛堂給你兄長祈福吧。」
沈晗低頭應喏,接了空碗又默默出了院子。她的丫鬟想說些什麼,但是看著身旁跟著的幾個嬤嬤,也只好目不斜視地跟著往小廚房去了。
熬好了第二道葯,嬤嬤要去給大公子送葯,沈晗帶著丫鬟去了小佛堂,方得片刻鬆快。
「小姐,婢子去給您要盞茶。這一上午煙熏火燎的,也太勞累了些。」
沈晗搖搖頭:「還在母親院子里,何苦去討這些沒趣,平白讓母親生氣。」
「那也不能連杯水都不給啊……」丫鬟見沈晗已經在蒲團前跪下,便噤聲不再言語。
沈晗拜了一拜,兀自跪了一會兒,突然問:「上午那遠遠的鳴鑼開道是什麼事?」
她知道這丫頭是個話多的,剛才在外頭定然多嘴悄聲問過了。
可丫鬟聽到這話,卻一時吶吶沒說話。
「怎麼了?」沈晗又問了一遍。過些時日,她終究還是要出府去的,總不可能不問世事。
「是東宮給柔安縣主送去禮物,從宮庫里出來……才鳴鑼開道……」丫鬟輕聲說。
沈晗的手驀然一緊,指甲嵌得生疼。
半天,她回過神來,抬眼看了看那佛龕,垂首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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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三月,鶯飛草長。前些時日因為賜婚後的風波,加之尚未拜會長春宮,喬琬除了參加周府上的春宴,一直足不出戶。如今有了宮中賜下的女官與嬤嬤,終於可以出門探訪親友,踏春遊玩。
李嬤嬤與王司贊倒是如意料之中相處和睦,開始幾日,兩人還會相攜來漱玉軒求見。但因著喬琬自小出入宮闈,禮數並無大差錯。後幾日,喬琬便讓二人不必每日前來。
不過既然要出府,此事還是需要與二位相商。
玉京游春多在城郊群芳圃等園圃,有許多奇花異木供人游賞,可謂方圓百里都是人聲鼎沸。
西郊還有許多勛貴家的私人園館,天子的御苑也會在特定時間開放。而東郊有些庶人的園子,精心打理景緻,會特地在每年春時開放,供玉京百姓品評。
哪怕已至暮春,然而玉京有四時不謝之花、八節長青之草,依舊是香輪暖碾、駿騎驕嘶,千花晝如錦。
喬琬想到郊外踏春疏散一番,但是又不願往人多之處去。
李嬤嬤道:「城郊翠雲山上有一座玉清觀,因為毗鄰左御苑,現已收歸園林,並無庶人遊玩。太後娘娘夏日在御苑避暑時,奴婢曾一同前往,有些許山林景緻可以一觀。」
喬琬也知道玉清觀,那是貴妃娘娘未來修行的道觀。她雖去過幾次左御苑,但不知原來玉清觀就在附近的翠雲山上。
王司贊也笑道:「左御苑整個春天都向朝中勛貴開放,暮春時節遊人已少。縣主若想清靜,確是不錯的去處。」
定下了去處,喬琬便向母親提請。
蕭氏是知道玉清觀的。天子尚道,玉京有諸多道觀,如今出城去玉清觀並不算打眼,也與東宮同樣尚道的做派一致。
行程既已定下,府中少不得派人提前去打點一二。又因著是女眷出行,哪怕有僕從跟隨,喬鍈依舊不放心,特地請假一日親自護送。
依著太子之前的吩咐,喬琬特地用了東宮送來的錦緞紗羅裁衣。
這幾批送來的布帛,有的如同長春宮賜下的一般精美鮮妍,看著是內庫統一送去的宮緞。還有幾匹清雅不俗的織錦絲羅,看起來是南方織造精心獻上的。眼見臨夏,還有各色的暗花紗羅,另又有印金、妝花、刺繡的。
喬琬選了幾匹合意的裁了春裳,清晝又擔心暮春山裡天氣無常,還給她備下了披帛、披風和帷帽、雨笠。
出行這日正是艷陽高照,前頭有執事開道,又有喬鍈騎馬相護。喬琬與蕭氏坐著一輛翠蓋珠瓔八寶車,車上留著清晝與蕭氏身邊的大丫鬟素月。
李嬤嬤、王司贊與隨身僕從共乘一輛朱輪華蓋車,又有其他丫鬟婆子們同乘馬車,一時間車馬簇簇。
到了城郊,還需沿著御苑外的車道通行。直至翠雲山下,取了府中的名帖方可上山。
山道上再無旁人,喬琬掀開車簾。
暮春的山中草木葳蕤,枝椏漏下的浮光宛如碎金。間或還能聽到山澗清泉在山道下蜿蜒。
喬鍈還拿馬鞭指著遠處的山壁道:「看,那是猴頭杜鵑花。」
喬琬順著望去,山壁上叢簇的杜鵑花並不是她在庭院里見過的丹紅色或淡紅色,而是纖巧可愛的粉色花蕾與白色花朵,令人讚歎。
她不禁道:「賞春,還是要賞自然之趣。」
車馬很快到了玉清觀,已有開路的執事帶著道士在路旁迎接。
御苑內的道觀,自是見過許多達官顯貴,那道姑執香披衣,不亢不卑。
玉清觀中有專門為貴人備下客院,正是建在一處山崖之上,推窗即可望遍山景。
想來這是女客有時不便在山中走動探訪,因而這院子倒成了賞景之處。
既到了觀內,蕭氏想去前院上香,但喬琬有些倦了,只想在窗邊賞景。心誠則靈,蕭氏也並不勸她,只吩咐她離窗邊遠一點。
喬鍈想親自陪蕭氏走動,便多留下了丫鬟、婆子們護院,院子外面則有長隨、執事們守著。
喬琬喝著泉水煎的春茶,只覺得山間的清風吹散了她連日的憂思。
只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卻聽得院外喧囂吵鬧。
李嬤嬤與王司贊都站了起來。
喬琬也走到門邊,疏影有些緊張道:「小姐,暫且避一避,讓婢子前去一探……」
話音未落,院門卻好似被人一腳踹開,有侍衛開道進來。
一個小小的身影伴著一道嬌叱進來:「我倒要看看什麼侯府家的縣主,竟敢佔了本公主的院子!」
喬琬正與她打了個照面。
那穿著騎裝裹著赤紅斗篷的驕矜女童,正是瓊華宮中最受寵愛的德康公主,昭王的親妹妹。
「是你啊,」德康公主微微仰著頭看向喬琬,她拂過手裡的馬鞭,冷冷道,「給我跪下!」
作者有話說:
-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青之草。《鏡花緣》
-香輪暖輾,芳草如茵。駿騎驕嘶,杏花如綉。《東京夢華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