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卜玉郎
太子穿著青色常服,俊眉修目,立於門下。
喬琬呆立在原處,只覺得這怕是最糟糕的會面了,頓時面若火燒。
嘉寧公主向兄長行了一禮,見喬琬還呆立著,不禁有些做了壞事後的怯怯。她扯了扯喬琬的衣袖:「婠婠?嫂嫂?」
喬琬火燎般又往後退了一步,背過身去,只覺得羞愧難當,竟一時忘了向太子行禮。
喬琬自遭逢巨變以來努力盤算、細細思量,賜婚後更是一時心比天高。可如今在太子面前,卻被公主的兩句戲言作弄得如此不堪一擊。嘉寧公主說的沒錯,不堪大用的是她自己。
「婠婠,我可是嚇到你了?」太子往前走了一步,溫聲道。
喬琬登時清醒過來,她急忙垂頭行禮道:「見過殿下,恕柔安無禮。」
榮諶笑著對妹妹搖了搖頭,又對喬琬道:「是謙謙淘氣,請起。」
嘉寧公主連忙上前來攙起好友,討饒道:「婠婠,我剛才是臨時起意說的頑笑話,你別生氣。」
喬琬道:「不怪公主,也是我思慮不周。」
嘉寧公主有些手足無措起來,喬琬拉著她的手又道:「真的無事,我只是想到此番作為確實是孟浪了些,是公主點醒我。」
嘉寧公主聽她如此,倒是率直道:「婠婠不必擔心,太子哥哥自然是肅清了宮人,才能在此處見你。」
榮諶與她使了個眼色,嘉寧公主也眨眨眼睛,先行告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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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此處,只餘下喬琬與太子二人。
榮諶對著喬琬一揖道:「柔安,花朝節那日並未明說,這些日子牽累你許多。」
喬琬連忙避開,只是道:「殿下何至於此,柔安不敢當!」
榮諶卻認真道:「婠婠,你我幼時相識,平日里謙謙也多虧有你交心。如今我不想欺瞞與你,你我之間的婚事,是我向父親求來的。」
喬琬抬頭,有些訝異地看向太子。榮諶年長她一歲,幼時在長春宮相識以來,確有十載光陰了。只是太子自入學后,男女不再同席,二人相見甚少。
太子也望向她,此時四目相對,目光澄澈,俱無繾綣之意。
「我近弱冠之年,尚未有婚約,」榮諶道,「是我一己之私,親自請旨賜婚,連累了侯府。」
喬琬知道這一句連累,意指何事。如今自長春宮到闔府上下,皆已接受了這命運,但喬琬還是不禁問道:「殿下,為何是宣寧侯府?」
榮諶今日似乎就是為了說明此事,直接道:「你我日後結為夫妻,一損俱損,一榮俱榮,諸事我皆不會瞞你。母親早年仙逝,近年父親與祖母為了我的婚事意見相左……」
榮諶稍頓,突然問:「你可讀史書?」
「與兄長啟蒙時同讀。」
榮諶點頭:「那你可知『結|黨』二字?」
喬琬心中一驚,倏爾又覺得此刻自己怕是離這二字最近的一次。
榮諶道:「父親與祖母選的皆是士林家中女兒,但自祖父開恩科以來,座師學生、同科同屆,黨風日盛。父親尚未細思,但我不願東宮與之牽連。如此,宣寧侯府卸甲多年,倒不失為好選擇。」
喬琬不知太子竟能把話說到如此地步,宛如肺腑之言,不禁怔忪片刻。她雖心中猶疑,但很快便拜下道:「殿下放心,柔安定會稟明父親,約束家人。」
榮諶伸手,微微一扶:「宣寧侯府,一直很好。」
喬琬一頓,心裡怪異的感覺更甚。
榮諶又道:「雖我肅清宮人,但父親與祖母很快便會知曉我來此見你。不必驚慌,這不違背我請旨賜婚之舉,反倒自然。日後東宮送去府上的東西,你盡可拿出來使用、玩賞,坐實了我愛重於你便可。」
喬琬想起太子曾遞話給長春宮一事,不禁道謝。
榮諶笑道:「本就是我連累你,何需道謝?只是不知康平伯府出於何故放出謠言?」
喬琬並不打算遮掩,直言道:「康平伯嫡女與柔安有齟齬,讓殿下見笑了。」
榮諶卻說:「原來如此,我記下了。」
「殿下?」
榮諶不再多言,只是道:「我只與謙謙借了一盞茶的時間,你且去吧,她該來接你了。」
喬琬心裡還有許多未理清的疑惑,聞言便行禮告退。
天子喜文,東宮婚事果然是打算從士林家中選取閨秀。既如此,太子求旨賜婚宣寧侯府,天子為何如此痛快應允?走出幾步后,喬琬心頭突然開悟。
正是因為宣寧侯府很好,西北大勝后還能乖順上繳兵權。侯府中若再出一個中宮,又可以外戚之憚收下三代兵權。天子不過順勢而行,即成全了太子的心意,又斷了太后的念想。
如今細細想來,武勛中恩封高爵者,已漸無子嗣在軍中。唯太後母家宣寧侯府,開朝的奉國將軍尚有恩寵,至孫輩喬斂還有西北大勝的機會。但如今看似鮮花著錦,實則也再無前路了。
但喬琬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
她不禁回頭看向太子,太子也是這般想的嗎,所以選中了宣寧侯府?
榮諶還立在原處,似乎在沉思什麼,面上沒有表情,此刻沉靜的太子竟有一種喬琬從未見過的冷峻。
他見喬琬回眸,傾身一揖,鮮活的溫文和煦又回到身上,彷彿剛才只是一瞬夢幻泡影。
喬琬也回禮拜下,然後就像花朝節那日一般,再次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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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疾步走出不遠就遇到了嘉寧公主,二人回去長春宮,守在門外的宮人也沒有多加聲張。
嘉寧公主一路上有些想問太子說了什麼,但見喬琬面色並不輕鬆,不禁又好為人師起來:「婠婠,近日見你雖多了些城府,但依舊有些喜怒於形。」
喬琬原本就因太子的話與自己的猜想有些心緒不寧,嘉寧公主的話冷不丁令她一愣。她轉頭看向少女那故作深沉的模樣,不禁有些好笑。
「我這不是在你面前才這樣么?」喬琬故作輕鬆地頑笑道,「謙謙可是嫌棄我了?」
嘉寧公主一呆,沒想到喬琬變臉還挺快:「婠婠,你究竟是在哪裡學壞的?快還我謙和端方的嫂嫂來!」
直到與母親拜別長春宮,太后也沒提喬琬方才私會太子一事。
喬琬不知其他人究竟如何作想這門婚事,而太后與父兄或許早已明白了天子與太子的選擇。
回到府中,喬琬思慮再三,還是向父母言明了與太子的會面,但她沒有說出心中的猜想。
喬斂坐了半晌,只道:「太子有禮,府上定當竭力約束家人。」
「父親……」喬琬想他定然是明白的。
喬斂對她一笑,道:「父親無事,你今日必然乏了,快去歇息吧。」
蕭氏拍了拍女兒的手,牽她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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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回了住處,才覺得疲乏漫湧上來。
清晝見她自宮裡回來就神思不屬,輕聲問道:「小姐,小廚房備下了清淡的茶點,你可用一些?」
喬琬只覺得口苦,毫無胃口。她想了想道:「你去找玫瑰、月季與陳皮、佛手煮了來,我喝幾盞茶。」
此刻若是秋山在跟前,怕是不知這是什麼茶。清晝嚇了一跳,為何小姐從宮裡出來,就要喝這解郁的茶?前些日子因賜婚的風波,外頭流言都鬧翻了,長春宮又不肯相見,都不至於此。
但是清晝不敢多問,應諾了一聲,便出去親自找那花茶去了。
喬琬喝了那玫瑰飲,又疏散了一會兒,心緒堪堪平復下來。
晚間廚房送了粳米粥進來,又有用香覃、筍尖和松子仁蒸的雞松,春日新摘的蕨菜拌酒糟,還有八寶豆腐和色如琥珀的醬蘿蔔等小菜。用一套纖巧的琉璃碗碟盛著,清晝擺了一桌子。
「小姐,可還有什麼想要的小菜?廚房的嬤嬤還候著呢。」
喬琬覺得麻煩,只就著桌上的勉強用了一些。飯畢,用香茶漱了口,疏影見天色晚了便不再上茶,只端了花露調的熟水來。
依著從前春日養生的習慣,喬琬散了髮髻,在漱玉軒的院子里散了會兒步,這才到書房裡隨手翻起詩集。只是她雖握著書卷在燈前坐,思緒卻紛亂。
她在想榮諶這個人。
前世關於太子的許多記憶已經模糊了,喬琬依稀記得太子曾領著七皇子、嘉寧公主和她一同去毓園遊玩,那是她多少年的夢中都忘不了的春日時光。
再過了幾年,太子就是她偶爾在長春宮遠遠見了需要行禮的身影。天子尚道,太子除了常服,便也時常穿著道袍、鶴氅。遠遠望去,正是積石如玉,列翠如松。
剛剛可以獨自出宮時的太子,經常帶著許多禮物到長春宮來,有孝敬太后的,也有送給嘉寧公主的。有時喬琬在宮裡,也會分得一二。其實都是宮外的新鮮玩意,與三哥送來的相似,但喬琬都放在漆匣里仔細收好,只道是東宮所賜。
再往後,喬琬極少再見到太子。或許是太后壽宴上短暫的一瞥,或許是嘉寧公主的隻言片語。可他依舊是模糊而又清晰的,他是喬家父兄口中溫文端方、禮賢下士的儲君,是嘉寧公主心中溫煦恭儉、和善可親的兄長。
他像是春夜裡浸濕芙蓉的溫柔細雨,是冬日翩然鑽進袖中的一朵盈盈雪花,能教她作一場朦朧的夢。
太和二十二年,喬琬嫁入康平伯府,府中庶務的磋磨讓她早已忘了舊日的幾縷情思,正是西風吹夢無蹤。
哪知只過一年,太子突然被廢,隨即薨逝在東宮。
當時所有人都在處理東宮舊物,喬琬記得自己不捨得毀去,只讓府上將那隻裝了東宮禮物的漆匣埋在了漱玉軒的梅樹下。思及此,她不禁行至窗畔,望向夜色中的庭院。
「小姐,起夜風了。」一直侍立在屋內的清晝忙展開披帛為她披上。
那株梅樹早已落花,依稀可見長出了新芽。
喬琬攏了攏披帛,她想起那日,看著司禮監杖斃小黃門的榮諶。還有今日,他無意展現的冷峻的側臉。
前世種種,又再次模糊如夢。
喬琬放下書冊,讓疏影提了燈來,回卧房去了。
只是偶然間心似繾,這一夜依舊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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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長春宮就唱旨意賜下了教儀嬤嬤。
可正如蕭氏之前擔心的那般,同一日,代掌宮務的群玉宮貴妃娘娘,也賜下一位禮儀女官。
作者有話說:
*「憑誰竊葯把嫦娥奉。甚西風吹夢無蹤。」《牡丹亭·集賢賓》
*「偶然間心似繾。梅樹邊。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牡丹亭·江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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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肅,現在婠婠還是事業心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