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春如線
二月十五,花朝節。
喬琬醒來時聽到外間已有了動靜,她見晨光已漫過繪著歲寒三友的紙帳,突然想應該讓二哥再給她畫一幅山寺桃花。
隨著一陣輕輕的腳步聲,秋山輕柔的聲音在帳外響起:「小姐,該起了。」
喬琬有一瞬間的晃神,秋山的聲音她太熟悉了,熟悉得讓她想起了康平伯府里的生活。
秋山有些怯怯地候在帳幔外,哪怕此時無人瞧見,她也規規矩矩地躬著身。
她被夫人提為二等有些時日了,與小姐接觸的機會卻是不多。清晝和疏影牢牢霸著內屋的活兒,偏她二人一個柔和可親,一個周到爽利,讓人挑不出錯來。
帳內久久沒有迴音,秋山想著是不是要再喚一遍,就見那堆煙砌霧的軟羅帳里伸出一隻冰肌玉膚的手來。
「扶我起來。」
「是。」秋山用墜著香球的白玉勾挽起羅帳,低著頭,穩穩地扶著喬琬坐起身來。
進宮前,喬琬一向不喜多食。一盞清茶配幾塊糕點,梗米粥喝幾口便罷。
喬琬到清泰堂請安後方出府,大門外已停好了一輛翠蓋珠纓八寶車。
車邊一匹白馬,馬上的青年劍眉星目,高大挺拔,岩岩若孤松之獨立。青年見她來了,利落地翻身下馬,幾步行至她跟前。
「大哥!」喬琬驚喜地一把握住喬鍈的手臂。
喬鍈端詳喬琬片刻道:「我在宮中當值,幾日未歸,聽說你病得厲害。如今看來,確實清減了幾分。」
喬琬按下心中的歡喜與酸楚,面上只是笑意盈盈:「大哥放心,我如今胃口好得很,過幾日便養回來啦。」
喬鍈微微一笑,扶小妹踩著腳踏上車,道:「你可別說大話,也不知豐腴幾分就嚷著要修道辟穀的人是誰。」
喬琬小臉微紅,不過是兒時的糗事,大哥也要拿出來說一說。
清晝與疏影扶喬琬進了車廂,喬琬心裡還念著大哥。
如今的喬鍈剛過弱冠之年,進宮當差不久,休沐的日子裡還會與弟弟妹妹玩笑。
她想起前世,不知何時起,大哥眉間的紋路越來越深。最後一次見到大哥的笑臉是什麼時候?是小侄兒洗三那日吧。
可那個孩子最終沒有活過延和元年……
喬琬心中一慟,忍不住揭開了車簾兒的一角往外瞧去,她還想再看大哥一眼。
喬鍈坐在馬上,對偷偷往外瞧的妹妹道:「怎麼了?」
「你是要去哪兒?」少女嬌聲問道。
「我送你入宮。」喬鍈拉拉韁繩,白馬打了個響鼻。
喬琬向他腰間一掃:「你今日哪有牙牌入宮?」
喬鍈笑道:「就送你到宮門外。」
喬琬鼻尖一酸,但也露出個笑臉來:「好,出宮時你也來接我罷。」
喬鍈自是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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毓園,本是宮中御花園的一隅。
太子七歲那年偶在御前提起,想去御花園賞景,又擔心驚擾宮嬪。天子當日便下詔,隔出御花園最靠近東宮的一隅,名為毓園,賜給太子賞景兒。
太子榮諶,中宮嫡子,於諸皇子中行三。
周皇后崩后,謚慈懿庄皇后。年僅五歲的榮諶被立為太子,元熙宮為東宮。天子親自教養太子。
如此盛寵之下,誰能想到日後種種?
周皇后留下的三個孩子,三皇子榮諶立為太子,賜元熙宮;七皇子榮諾,前世出宮時封為楚王;而幼女自小得封嘉寧公主,養在太后的長春宮。
如今嘉寧公主下帖的賞春宴選在了毓園,雖在情理中,但也令人心浮動。
玉京貴女中,與嘉寧公主往來要好的如成國公府、英國公府、宣寧侯府的幾位都得了帖子。家中三品以上,如幾位閣老年齡相仿的孫女兒也接了帖子。
又有如昌雲郡王府、康平伯府等京中貴胄家的女孩兒,更令人稀奇的是,嘉寧公主竟還給了一些京官與幾位入京不久的大員府里去了帖子。
人人心中都道,怕是太后要為東宮選妃了。
喬琬並不是第一次入內宮,然而引路宮人竟只是一路將她引至毓園。
「公主未至,還請小姐在毓園先游賞一番。」宮人行禮後退去。
喬琬心知毓園裡必有記錄各位貴女言行的女官,她顧盼一番,並未瞧見昔日閨中好友,乾脆依言在毓園內走動。
今日正是花朝節,毓園中早已是玉樹粘紅,春幡飄動。
喬琬原本想去往芍藥圃,但想起關於延和元年的夢,一時鬼使神差地轉向了毓園竹林。
初入宮闈的官家少女身邊不敢帶人,嘉寧公主便給她們都安排了引路宮人。而常往來內宮的京中貴女今日都有隨身侍女,只在毓園內行走倒是無礙。
喬琬身後跟著清晝、疏影二人,恍惚間,她又想起那個雨夜,帶著春水、秋山走出長樂宮的昇平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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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從前也常與嘉寧公主到毓園玩耍,太子的毓園幾乎是同時屬於兄妹三人。
毓園雖是御花園的一隅,但就是這一隅,傳聞仿照了江南園林。路過春架、轉過湖石、穿過月洞門的小徑,喬琬再熟悉不過了。
可當她站到竹林前時,整個人都呆住了,宛如遭了撼天一道驚雷。
「小姐,你怎麼了?」清晝扶住喬琬的手臂,感到她似乎全身戰慄。
「這道門……」喬琬伸出顫抖的手一指,「是什麼時候有的?」
清晝與疏影望去,只見竹林邊的院牆上,開了一個寶瓶形的門洞。
喬琬可以指天發誓,直到太和二十八年,這面牆都不曾有過這道門洞。因為這道門,是新帝登基後為了連接後來的長樂宮與毓園而開。
前世太子薨后,天子常常至毓園悼念愛子,太子病逝的元熙宮卻漸成了一座荒草叢生的冷宮。山陵崩前,無人敢動毓園的一花一木。
不知出於怎樣的心思,新帝繼位后立刻就將毓園和不遠處的長春宮一併重修作長樂宮,獻與生母居住。
前世那個令喬琬一病不起的春雨夜,她正是恰逢此景感傷不已。
「許是新修的,」清晝不知自家小姐為何如此驚駭,只好安撫道,「小姐稍後可詢問嘉寧公主。」
喬琬盯著那門洞,似聽到後面有什麼聲響。
「你們可曾聽到什麼?」
清晝與疏影對視一眼,道:「似有人聲。」
「過去看看。」
「小姐,不可!」
喬琬雖自幼出入長春宮,但那是被太後娘娘護得嚴嚴實實的長春宮!其餘時候,她多與嘉寧公主一起走動。眼下只有她一人,更需要謹言慎行,不可多踏一步。
偏偏此時的喬琬恍若被天外玄魔蠱惑一般,她盯著這個不該出現的門洞,覺得這道神秘的門與她的命運息息相關。
清晝與疏影攔不住喬琬,彼此交換了一個眼神。若稍後出事,疏影便立刻去長春宮求援。
喬琬不知她們二人心事,著魔般朝那門洞走去。
走近了,卻聽見了壓抑的痛呼聲,以及……廷杖的聲音?
喬琬在門洞的這一側站定,不算徹底糊塗的腦袋讓她沒有多踏出一步。
站定后的第一眼,她就看見門洞那頭,幾個內侍正摁著一個小黃門行杖刑。
那小黃門被堵住了嘴,後背往下的衣袍上已透出累累血痕,只能發出壓抑的痛呼。幾個內侍手中不停,廷杖攜風作響。看這架勢,竟是要杖斃此人。
喬琬心中暗道不好,立刻轉眼望向旁邊正在觀刑的人。
只見那少年身著藍紗道袍、腰系銀絛,正負手立在一旁。
聽到聲響,他轉過臉來。
那面龐明凈清朗,濯濯若泉中玉。鳳目掃來,眸如點漆,燦若寒星,竟與往日溫文端方的神色有所不同。
「太子哥哥……」女孩兒猝不及防地倒退一步,吶吶道。
肅肅如松下風,軒軒似朝霞舉。
這是太子榮諶,玉京貴女心中不敢多想的深閨夢裡人。
作者有話說:
此處花朝節為二月十五日,與月夕八月十五相對。
榮諶(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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