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如來藏
榮諶的目光在女孩兒身上停留了片刻,似才認出她來,喚的是她的乳名:「……婠婠?」
喬琬心尖一顫。
她原以為自己早已漸忘了太子,哪怕她與嘉寧公主要好,但見到太子的次數還是屈指可數。
可是這猝不及防的一個照面,她才想起自己竟將他記得那樣清晰,甚至連目光的差別都能分辨。
可是她又糊塗,八年前的太子原來會喚她的乳名?
她自從太和十五年承父蔭得封縣主,太子不是應該喚自己的封號柔安嗎?
「怎麼,可是嚇到了?」榮諶溫聲問道。剛剛那猛一見著的熠熠眸光已然消失,太子此時一如遙遠記憶中溫和有禮的模樣。
太子沒有喊停,幾個內侍手上的廷杖便沒有停。那小黃門的痛呼聲漸弱,眼見就要不行了。
喬琬輕搖頭,面上露出一個乖巧的笑來:「我不知這裡何時開了一個門洞,方才好奇過來。」
榮諶挑了一下唇角,但眼裡卻沒有笑意:「確實……是最近才開的小門。」
喬琬心中奇怪。
這道門開得蹊蹺,太子也似有什麼不同。
面對此情此景,喬琬心中卻沒有多大畏懼。太子向來慈孝仁厚,絕不是那等虐打內侍泄憤之人。
但她此時確是誤撞見了太子責罰宮人,不論這小黃門是因何被按在此處行刑,她都不該在此多留。
當今天子乃喬太后親子,喬琬與太子仔細算來是表兄妹。此時兩人之間疏離的親切,倒也如尋常人家的表兄妹一般。
於是喬琬也不多循繁禮,福身道:「不打擾太子殿下,我這便去尋嘉寧公主了。」隻字不提地上那已被打成一團血肉模糊的小黃門。
榮諶還未開口,恰在此時那小黃門斷了氣。
幾個內侍把他翻過身來,太子身邊得用的白公公上前伸手一探,回稟道:「殿下,刑畢。」
喬琬定睛瞧見那幾名內侍腰間牙牌上掛著青金色的牌穗兒,正是司禮監的人,心下微松。但目光掠過那小黃門表情猙獰的臉時,她一愣,霎時間心中巨震。
榮諶見喬琬俏臉一瞬間雪白,又問了一遍:「婠婠可是嚇到了?」
喬琬的嘴唇抖了抖,又看了那小黃門一眼,提袖掩面道:「讓太子哥哥見笑。乍一看見,確實有幾分可怖......」
榮諶往前走了幾步,擋住那小黃門的屍體:「不必怕,此人犯了宮規,司禮監正是依律行事。」
喬琬垂下衣袖,頷首道:「柔安省的。」
太子對她微微一笑:「你且去找嘉寧頑吧,莫辜負今日春|光。」
喬琬裊裊一拜,規規矩矩道:「柔安告退。」
喬琬面向著那寶瓶門洞垂首後退了幾步,又是一拜,方才轉身離開。
這一路走得有些急,她感到自己的手在微微發抖。
那奇異的寶瓶門洞、那藍紗道袍的身影、那小黃門被血染黑的青色貼里、那內侍搖晃的牙牌穗兒……
喬琬心如擂鼓!
一直行到一處隱蔽的假山,喬琬才停下腳步。
「小姐,可是嚇到了?」清晝與疏影擔心地輕撫她的背。
喬琬咬著牙,半天說不出話來。
喬琬並不怕瞧見死人,少女時便不怕,重生一次的她更不怕。正真令她驚駭的是剛剛在她面前咽氣的那個人,她竟認得!
哪怕那個小黃門死前因為驚痛而顯得面目猙獰,但那張臉喬琬卻十分熟悉。
那正是當今天子身邊谷大伴的乾兒子。前世新帝登基后,他搖身一變成了長樂宮的高公公!
那個延和元年還在長樂宮裡迎來送往的高公公,就這樣被杖斃在八年前一個春日的午後……這令喬琬怎能不心驚!
喬琬還記的侯府佛堂里檀香的味道,她記得祖母與她說過,「善惡之報,如影隨形,三世因果,循環不失」。
今生醒來的她曾覺得這果報來得太慢了些,可如今這算什麼?
她這算重活一世,還是已得來生?
前世的她並沒有參加這場春宴,前世的毓園竹林旁也沒有這一扇門洞,前世的高公公更沒有被杖斃在這個春日裡。
亂了,全都亂了!
喬琬心中一時又驚又懼,若這一切都變了,宣寧侯府又該何去何從?
**
「婠婠,你怎麼走到了此處?倒叫我好找!」
一聲嬌呼打斷了喬琬的思緒,一時心頭亂跳。
她回過頭,只見一個身穿桃紅百蝶穿花對襟長裙的少女。少女頭上還簪著幾朵新摘的桃花,幾乎是一身春日的鮮妍。
成國公府與宣寧侯府,皆是前代的簪纓世家,大鄴開國武官勛貴,有通家之好。
前世直到最後,也是成國公府想方設法把喬家兄弟染血的玉牌送到喬琬手中。
喬琬的好友方芙,正是成國公家的女兒。
「聽說你病了好些日子,我不敢貿然上門打擾,心裡著急你錯過春宴呢。」方芙擔憂地打量她道。
喬琬此時還有些驚魂未定,又乍然見到少年時的好友穿紅簪花的模樣,一時怔怔沒有言語。
方芙捏了捏她的臉,奇道:「你這是怎麼了,可是病傻了?」
喬琬揮開她的手,強自鎮定下來,隨口道:「你今日怎想的簪了桃花?我竟是看呆了。」
方芙得意洋洋轉了個圈:「最近玉京可流行簪鮮花了,倒也不取木芙蓉與牡丹這樣富貴華麗的,近些時日是桃花應景些。我瞧你還戴的花樣雖纖巧可愛,但仍是假花,豈不是要被人笑了去?」
喬琬撫額,難怪進宮前屋裡丫鬟總勸她簪些鮮花。原來及笄前的日子真是圍著這些花樣打轉,她不禁笑著搖了搖頭。
「你竟還有心思笑我……」方芙見她毫不在意,故作惱怒地瞪了她一眼。
兩人慢慢行至玉華池畔一處湖亭,方芙讓侍女守到外面去。
「怎麼了?」喬琬知她必是有話要說。
方芙壓低了聲音,輕輕道:「你可聽說這次春宴雖是嘉寧公主下的帖子,卻是太後娘娘有意為太子相看京中的女孩兒?」
若是前世,喬琬定不會繼續這個話題。可是此時的喬琬目光一轉,頷首輕聲道:「母親與我略提過一二,父親原是不想我此時入宮……」
方芙收起了原先玩笑的模樣,低嘆一聲:「我父親也是這個意思,但我又沒什麼好理由拒絕嘉寧公主的帖子。總不能你病我也病,嘉寧公主還不得生氣?」
喬琬心中微動,成國公也是這般想的,可是太子有什麼不妥?前一世成國公雖堪堪保全了自身,但從來被當做保嫡黨,在新帝手下定不討好。
「我許多日子沒見過太後娘娘與嘉寧公主了,如今進宮一趟倒也不想別的。說起來,你我有什麼好擔心?太子一向與士林子弟交好,哪會給你我兩府什麼眼色。」喬琬說道。
方芙盯了她一會兒,噗嗤一笑:「你病了一場,倒學會審時度勢了,平日里不是最不耐煩想這些嗎?」
喬琬不懼她這樣說,老神在在道:「你不知道的可多了。」
方芙又笑了幾聲,才道:「我也是這個意思,不赴宴也太刻意了些。但我知道父親的意思,太子不親近武勛是一回事,咱們上趕著倒貼又是另一回事了……」
方芙略往上一指,貼到她耳邊說:「……那位,會不高興呢。」
喬琬心中一跳,立刻拉住她的手:「青天白日的,快別說渾話了。」
方芙依舊是笑模樣,但眼裡帶了絲欣慰道:「婠婠,你倒是開竅了呢。」
喬琬知道好友必是聽聞了自己入宮,特意來提點自己。思及此,喬琬心裡一片柔軟,自嘲道:「高燒了好幾日,我也總算是燒開七竅了。」
方芙像模像樣摸摸她的額頭:「倒是謝這一場天火,燒開了你這頑石。」
喬琬推她,但也忍不住笑開了。
方芙見喬琬今日難得願意聊這些,又問道:「你可知太後娘娘屬意誰?」
喬琬搖頭:「我不知。」她是真的不知,而且以她所知,太後娘娘或許根本做不了太子的主。
方芙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又附到她耳邊:「我偷聽到父親與哥哥說,不知太後娘娘如何想,倒是東宮似是屬意劉閣老的孫女……」
喬琬一怔,幾乎用氣音道:「誰?」
方芙伸出兩支削蔥般的手指,輕輕晃了晃。
劉閣老家排行第二的孫女兒……劉妧。
怎會是她?
前一世,劉妧在太和二十二年嫁入昭王府。
延和元年,冊封為後。
**
喬琬與方芙二人正在湖亭中說話,卻見遠遠又來了一人,身邊既無宮人也無隨身侍女。
來人身著錦紗裙,行走間金玉搖曳,裊娜生姿。
不過方芙微微抿了一下嘴角,眼裡含起一抹促狹之色。
喬琬自然知道為何。
眼前這少女顯然入京未久,家人也沒有為她打點妥帖。她額上的珠花、鬢邊的翠飾,已是玉京上一波風潮。
再近幾步,少女已走到湖亭前。
看清她的面容,回憶洶湧,喬琬的從容凝在了臉上。
是她?
喬琬晃神的片刻,來人也在打量湖亭中的兩位少女。
只見亭中二位,一人穿桃紅百蝶長裙頭簪桃花,身上不佩金玉。雖然面容俏麗,宛若春花鮮妍,但在她看來很是窮酸。
另一位梳著雙鬟髻的女孩兒更是過分,她頭上是雪絹擁掐金絲的玉花兒,身著雲紋圓領襖衫並玉沙羅刺繡對襟褙子,白綾裙上綉著折枝綠萼梅。
這一身素凈清雅衣裙十分得襯女孩兒的冰肌玉膚,但也素淡得彷彿不知今日嘉寧公主這場春宴的目的。
這二人想來是存著就此落選之心吧,打扮清新卻失華美,怕是什麼窮酸京官家的女兒。
來人這樣想著,面上已顯出幾分輕視。
她鳳目一挑,唇邊笑意敷衍:「二位妹妹,我行至此處有幾分疲累,可否讓我在湖亭里歇腳,鬆快鬆快?」
說罷,也不待亭中人回答,徑直越過亭外的侍女,昂首就要步入湖亭。
原本已經起身相迎的方芙面上笑意一滯,而喬琬垂眸坐在原處分毫未動。
疏影跨步一擋,嬌喝道:「你是何人,竟對縣主如此無禮!」
作者有話說:
太子:出場就殺人,我很兇!
婠婠:我也是,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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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林:指文人士大夫階層、知識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