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漸潮生
暮春的雨一連下了好幾十日,一時細細連綿,一時密密難停。
風搖雨疏,垂幔珠簾常被吹散,窗上碧紗寒透。
春雨連綿,城外春潮驟漲,這些日子太子也常到天章閣、左春坊議事。喬琬隱隱覺得,太子似乎有什麼心事。
東宮上回遣了王司則,貴妃不日又讓尚宮局重新調了一位女官前來。此人姓謝,入宮至今一直履歷清白。
喬琬其實並不挑剔這些,上回不過是找了個由頭髮作了王司則,她相信各宮娘娘也明白她的意思。況且天子那日的提點也是此意,總能叫三宮嬪妃消停些。
「拜見娘娘。」謝司則看著年輕恭謹,面容寡淡肅穆。
喬琬見了,只道:「王司則因何被遣出東宮,你心中清楚。司則,本就掌禮儀參見,三司九掌若再有失禮之人,你可照實稟報。」
謝司則應喏。
喬琬知道如今三司九掌都在留心這位新司則,便多留了她一盞茶時間,只讓她在一旁候著。至於三司其他人心中作何想,她便管不著了。
前些天長春宮遞話過來,路上濕滑,讓太子妃不必在雨天去請安。喬琬只去了一回,便被太后和嘉寧公主責嗔了半日,還讓長春宮的內侍宮人親自小心將人送回了東宮。
於是這些日子,喬琬常在文綺閣練字、畫畫,奈何紙頁生潮。
況明明已是暮春,淫雨霏霏,文綺閣依然室內生涼,宮人們只好燃起了熏爐。原本這些飄結綵絡的懸挂銀熏爐是裝著香餅的,如今因為太子的喜好,也只把香餅撤去了。
這一旬,掌嚴、掌縫交上來的文書也寫,因帳幔、被褥和衣物潮濕,宮人不得已也要用起熏籠來。因太子不喜燃香、熏香,如今東宮的熏籠也是不用香料的。
喬琬覺得如此不是長久之計,太子不用香,總有些違和。她想太子既然肯用嘉寧公主所送的合香,那麼自己倒也可以做了合香丸子,讓太子隨身帶著。
其實之前因為宮中毒香等案,內香葯庫也被整治了幾回,奈何那些毒香原都是從宮外流入,真令他們叫苦不迭。而太子有段時間不肯用香,也是讓他們忐忑不已。如今太子妃親自遣人來要香料,自是恨不得把各種奇香珍異都搬出來。
說是親自做合香,喬琬只要了最普通的宮香材料,做了篤耨佩香,太子若肯願意帶在身上便罷。
清佩姑姑倒是帶來一些宮苑內外的消息,年關前昭王出府時就有言,婚期定在了孟夏。前些日子欽天監選了日子,說是四月廿三,惠妃娘娘還想挑揀,但看來看去,沒有更合適的了。
喬琬望著小樓外的煙雨:「只怕到了四月,這雨也停不了。」
清佩姑姑笑道:「整個暮春都在雨中,若到孟夏再不停,那今年倒是涼快了。」
喬琬蹙眉:「總這樣下雨也不是件好事,我聽聞京郊春潮驟漲,城內的邐河也水淹了商鋪?」
清佩姑姑沒想到太子妃竟想到了這些,只道:「確實聽聞有此事,這樣一想,這雨還是早些停了才好。」
喬琬心中又想起那日所思,太和二十一年夏,各地巡按御史和府奏,南方多地洪水泛濫,沖毀堤壩、農田,溺漂平民。一時既要撥款撫恤,又要緊急修繕堤壩。
這本是夏汛常事,但這年一直到冬日,卻有工部預算超支兼彈劾河道御史貪墨。一把火燒了大半個朝堂,因各方作保,最後連累到太子太師許閣老。
今上撤大學士,如前朝設置內閣,但至今並無首輔。前些日子,程閣老與劉閣老因為昭王選妃一事,只怕在陛下心中記了一筆。
三位閣老中,唯獨太子太師許閣老因為這個加銜,天然遠離了漩渦。但這場因夏汛引發的動蕩,喬琬卻不知會不會波及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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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晚間,喬琬將親自做的篤耨佩香交給了太子。
「柔安知道殿下不願用香,但在外終究不成,」喬琬小心道,「這是從內香葯庫調來的香料,柔安親自合香,若殿下不棄,外出時可佩在身上。」
榮諶接過小巧的香佩,只笑道:「勞煩你了,這是何時做的?」
喬琬見他並無不喜,心中暗自鬆了口氣:「前些日子在文綺閣做的,回來事先梳洗更衣了,只擔心殿下不喜聞到香味。」
榮諶望著她,卻道:「婠婠,你我是夫妻,並非臣屬,何需總是如此小心翼翼?」
喬琬一怔,又疑惑,宮中夫妻豈是尋常夫妻?她復而心中一哂,可惜她前世也不知如何做尋常夫妻,如她父母那般才是難求。
榮諶見她遲疑,便把那香佩戴在身上,起身靠近,輕輕攏著她的香肩:「這些日子我也想了,終究是我的不是。上年賜婚後將你約出來,卻只是說了許多陳衡利弊的話。」
此時此刻,不論是何人都能明白太子的言下之意。喬琬也想到了,但她心下冷靜的很,她忙道:「殿下何需自責?都是柔安的錯,只怪我不夠溫柔親近。」
榮諶低頭,一眼便能望見太子妃的側顏。美人在懷,她依舊瞳剪秋水,不見絲毫嬌羞情意。
榮諶只覺得自己這些日子的心思有些好笑,他本就不是單純因為男女之情娶她入宮,還曾在她面前大言不慚地陳衡利弊,如今卻又索求甚多。
哪怕他想為了一株花木遮風避雨,但花的開放只是因為時節,卻不是因為任何特殊之人。
二人相擁,明明心在一處,懷抱卻是冷的。
「殿下,您生氣了嗎?」喬琬只柔順地倚在太子懷中,其實她至今也不明白,太子為何日日與她安寢,卻並不與她圓房。
如今他的這般陳情,若是尋常少女,只怕覺得太子情根深種。可是喬琬,她有些愧疚地想,也許她的心是冷的。
太子所求,也讓喬琬愈發想不明白。她入宮不過月余,如何能將太子慣常假作的「愛重」變成真呢?或許太子入戲太深,或許只是她這個太子妃做的還不夠好……
「罷了,」榮諶說,「或許有那一日,或許沒有那一日……」
喬琬不知太子所言何意,她沒法抬頭去看太子的神色,只覺得他攬著她的手使了勁,並不肯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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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進了四月,除了偶有幾日見晴,這淅淅瀝瀝的雨依舊沒停,只怕這春汛真的要變作夏汛。
喬琬平日里依舊喜歡在文綺閣讀書練字。如今有了新來的謝司則,春水很快又回到她身邊。喬琬練字時,她在也在一旁習字,倒是有趣。
「自從娘娘教婢子習字,如今整理起書房來,看什麼都愈發親切了!」自從春水從司則那裡學成歸來,看起來對習字也有了幾分真實的熱情。
清晝笑她:「你如今怎麼這麼用功?」
春水道:「婢子說了,娘娘和姐姐們別笑。從前婢子被家人所賣,後來想只是跟在娘娘身邊就萬事足矣。可是婢子見了三司的女官們,才明白哪怕是女子也可以自強立業。自然是要更加用功些,才能為娘娘所用。」
喬琬也笑她:「怎麼去了司則那裡學幾日,不見肅穆,倒更會說話起來。」
從前還在府里的時候,喬琬練字作畫,還玩笑說是為了投天子喜好。哪知入了宮中,喬琬才愈發知曉,因為今上素喜這些,如今各個宮妃嬪有尚道的、有練字的,還有深諳樂理能與天子一同譜曲的。她不禁想起上一年的中秋,也不知惹得太子不喜的樂曲,十分有一層干係。
不過心思最巧不若惠妃,喬琬也是最近才品出一些門道,惠妃娘娘的「性情急躁」與德康公主的「天真浪漫」,或許都是她想表現出的天然之意呢?大智若愚,大巧若拙,一時叫人真假難辨。
因著雨聲所擾,喬琬也確有些心事。
從前她在府中,回憶前世,有許多時候不敢提筆寫下。只因康平伯府當年,也曾買通侯府之人。如今身在東宮,文綺閣內外都是清佩姑姑所挑選之人,喬琬細思起被彈劾的河道御史與後來作保的諸人。
太子之前所言的「結黨」一詞,在喬琬心中揮之不去。
河道上這些人貪墨被彈劾,出來作保的、求情的、不準上達天聽的,一個個都是同學、同鄉,或有師生關係,總之人情串聯。
喬琬想著,慢慢寫下了一個個尚能回憶起來的人名。
前世的這一年,喬珣在秋獮中斷了腿,喬琬因愧疚難當,常常到二哥的院子里侍奉湯藥。期間三哥也是為了不讓二哥沉悶,與他說起各路道聽途說之事,其中就包括了此案始末。
此案最後一直牽扯到了某年的科舉座師許閣老,突然圖窮匕見。
當時二哥所言便是,罪不在閣老,在東宮三師。
喬琬拿起名單,細細看了一遍,如果罪在許閣老是太子太師,那麼便是有人要把結黨的帽子往太子的頭上扣去。
東宮三師幾乎是天子給的加銜,但喬琬聽聞許閣老是真的教導過太子。
喬琬有些犯愁,此事又該如何提醒太子呢?如何才能避免天子心中給太子記下結黨之罪呢?
她想起太子前幾日的陳情,又想起自己立志要輔佐太子撐過這三年,不禁揉了揉額角,把名單丟進了熏爐。
喬琬不知道的是,她只因信任文綺閣諸人才寫下的名單,卻在日後惹出了一樁大事。
作者有話說:
平常看似溫情,這樣表象下的無情才最冷,要開始感情的轉變啦~
弱智作者的這些奪嫡政斗啥的只是背景催化劑哈,不會細寫,只是逐漸要展開太子的過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