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枕黃粱
喬琬眨眨眼睛,她幾乎以為自己沒聽懂太子在說什麼。
「貴妃娘娘不通道?」喬琬喃喃著重複了一遍,她望著太子,心思飛轉。
「正是,」榮諶也看著她,雙眸如去年初見時那般燦若寒星,彷彿想直直從她眼中看出所有心思,「你如何會覺得貴妃常去玄穹宮?」
喬琬面色飛紅,她垂下眼睫,帶著幾分羞赧道:「柔安以為貴妃娘娘體察聖意,平日里那般淡泊莊重……是柔安誤會了,還請殿下恕罪。」
「哦,是你猜的?」榮諶掩去方才的審視,叮囑道,「你往後拜見貴妃娘娘,萬不可輕言此事。如今三宮之中,只有惠妃與安嬪通道。」
「多謝殿下提點。」喬琬裊裊行禮,一心只想將此差錯揭過。
喬琬隱在袖中的手攥得緊緊,方才她有一瞬慌亂困窘,熱意上臉,倒是急中生智作羞赧狀,也不知太子信了幾分。
喬琬從前自然也是知道惠妃娘娘通道,只怪她想到貴妃娘娘日後出家做了女冠,因此過於理所當然地說了那話。
哪知太和二十一年的貴妃卻並不通道?
等等,喬琬突然心中一緊。貴妃是在昭王登基后自請出家的,如今細想……真的是貴妃自請嗎?
喬琬這下可是真生自己的氣,恨不得捶捶這腦袋。又是她想當然了,從前竟沒有起疑過。
「在想什麼?」榮諶問,「可是想,去那玄穹宮的便是惠妃娘娘了?」
喬琬如今在宮中對答可是愈發麵不改色了,她側過身去:「殿下莫要取笑柔安了。」
「你這樣想也不算錯,」榮諶慢慢道來,「不知為何,我覺得並沒有這般簡單。」
「殿下,」喬琬聽太子語氣漸低落,便又轉過來與他說話,「今日太后也問起秦艽的事哩。我只與她老人家說,秦艽是在我書房裡被拿的,如今咱們不送他去司禮監,只是閉門思過。」
榮諶被她同仇敵愾的語氣逗笑,點了點她:「壞婠婠,在祖母面前撒謊了。」
喬琬自也知道這是自己的不是,只討饒道:「柔安也知錯,下午很認真陪太後娘娘解悶了。」
榮諶又問:「婠婠覺得該從哪處查起?只怕再等到明日,三宮六院都知道此事了。」
喬琬想了想道:「柔安相信春水沒有撒謊,只是不知秦艽為何想取出那帶字的紙片。殿下,秦艽宮外的身世可要核驗?如若……他進宮前本就識字呢?」
今上喜文弄墨,聽聞陛下近身伺候的幾位伴伴中,有人書法造詣不錯。但喬琬從前在長春宮聽太後起些往事,先帝原是不許內侍識字的。
喬琬只猜陛下身邊幾位是另受寵愛,宮中內侍多是不識字,或藏拙的。畢竟內侍總有各種因由入宮,或有幾個早早開蒙過的也不稀奇。
「如若他真的識字,那他這條命可就留不得了,」榮諶握著妻子的手,「婠婠可會心軟?」
喬琬一嘆,只道:「不論秦艽有什麼目的,都怪我那日胡寫,害了他性命。伯仁因我而死,柔安願為他超度。」
榮諶握著她的柔荑,感覺到她掌心一片密密的抓痕,面上卻不顯:「如此便好,我只擔心你覺得東宮行事殘忍。」
喬琬只握緊了太子的手:「殿下,柔安明白的。」
如今東宮,經不得有一步行錯踏錯。
**
這日入夜,喬琬還在因為那日的疏忽與今天的差錯,感到自責生氣。她無法入眠,一時心中只反覆思量,太子究竟信不信她圓的謊?一時又想,秦艽究竟為何去拿那紙片,如若真的只是好奇呢?
我不殺伯仁,對他也毫無怨恨,喬琬心想。
可如今,秦艽已入了死局。
喬琬不怕殺人。她躺在黑暗的錦帳中,只要想起前世慘遭牽連的家人,想起那麼多因奪嫡之亂而無辜死去的東宮舊臣,她的心就能更冷硬一些。
要成事,便不可錯放一個。
胡思亂想中,喬琬終於昏昏欲睡去,卻聽到身側之人有了動靜。
「殿下?」喬琬不敢動,只輕輕喚他,「殿下可是頭又疼了?」
「唔……不用理會,」榮諶應道,「你睡吧,我緩一緩。」
喬琬哪裡睡得了,她撐起自己,輕輕勸道:「我為殿下揉一揉吧,若還是疼得厲害,便請白公公來施針……」
她這樣說著,摸索著伸出手去。
瞬間,一雙冰涼的手在黑暗裡穩穩捉住了她的手腕:「孤說了,不用理會!」
喬琬一顫,這是太子第一回在她面前用這樣冰冷的語氣說話。她有片刻的無措,但憂心仍佔了上風。
喬琬只默默握住了太子的手,安撫地拍了拍。
他是不是疼了許久,為什麼手都這樣冰涼?
喬琬也不再做聲,只等太子終於鬆開她的手腕,乾脆地起來翻身下床。
夜色籠罩的會寧殿內,喬琬又踏空了。但她也顧不上許多,只掙扎著站起來,朝外走去。
「你做什麼?」榮諶咬著牙問。
「殿下,頭疼便要止痛,」喬琬忍著摔傷的疼,儘力平靜地說,「明日您還要去同文館,總不能半宿不睡。」
就聽見幾聲微響,榮諶點亮了那盞玻璃罩燈。
喬琬一時被晃了眼,只抬手去擋。
「是不是又摔了?」榮諶見她手心有一片紅印,舉著燈走近。
喬琬不想他擔心,但剛剛舉步,就覺得腳踝一陣疼。方才那股氣勢洶洶立刻就歇了。
榮諶將燈放在桌沿。他蒼白的臉上沒有表情,只有幾縷墨發落在鬢邊,殷紅的唇上有緊抿過的印痕。
背對著羸弱的燈光,榮諶漠然的眉眼讓他好似這夜裡生出的玉面鬼魅,直叫喬琬看得陌生又心驚。
他看起來生氣了,卻依舊動作輕柔地將人抱起放在床沿上:「讓我看看。」
榮諶低坐在床前榻上,掀起一小截褲腳,就見喬琬的腳踝腫了,竟比上回摔得重些。
喬琬一心痛恨自己的笨拙,但還是不忘道:「殿下找白公公來吧,我找清晝。」雖然治療跌打損傷,霜清應該最熟悉,但終究不好驚動金鱗衛的武婢。
榮諶冷冷瞧了她片刻,終是妥協:「下回我頭疼時,別再招惹我了。」
喬琬伸出雙手,抵在他額上輕輕揉按起來:「不招惹你,揉揉。」
外間值夜的內侍、宮人聽見動靜早就候在簾幕前了,聽裡頭吩咐,立刻去傳了白公公與清晝來。
「殿下,您若擔心驚動外人,奴婢便每晚都在外間守著,」白公公帶了針來,也苦勸道,「總不能每回都這樣熬到疼得不行吧。」
喬琬不插話,看著那明晃晃的針只覺得嚇人。清晝也不敢言語,專心拿涼水為喬琬敷腳踝。
太子卻說了句叫人聽不懂的話:「每回噩夢中頭疾發作,這疼痛常讓孤覺得自己……還活著。」
**
這日沒有朝會,也不無廷議,但天子卻有遠客要見。
常有道者鶴髮童顏,如今這位前來,卻是烏髮如墨、雙目有神。
谷廷仁垂首將人引入殿中,恭敬道:「陛下,這位是鄞州朝天宮的李道長。」
天子看去,只見這道人鬚髮皆黑、目蘊精光,頭戴芙蓉玄冠,身披蓮青鶴氅,腳踏雲頭履。
「道長年輕。」天子說道。
那道人行了一禮,卻說:「天子謬讚,老道已過古稀之年。」
「哦?」天子來了興緻,「走近些讓朕瞧瞧。」
那道人一拜,走近了幾步。谷廷仁有些緊張地跟上近前。
天子見他雖然發虛皆黑,但面上確有皺紋,不禁問道:「他人鶴髮童顏,為何你卻反之?」
那道人一笑:「陛下,老道內煉藏精,故鬚髮皆黑;法隨自然,所以容顏蒼老。」
天子聽著有趣,也笑道:「這麼說來,你煉的是內丹?」
道人的拂塵已被金鱗衛收去,他衣袖一拂,依舊洒然自若:「啟稟陛下,老道內外兼修。」
「內外兼修,倒是不錯,」天子點頭道,「朕如今每日用藥,仍覺委頓,不知道長這內外兼修之法可有效?」
「陛下不若與老道調息吐納幾日,」道人依舊淡然鎮靜,「其效自見。」
谷廷仁在一旁懸心不已,生怕這個老道又拿出什麼外丹、神香來。此時聽他如此說道,才覺得心下微松。
「如此甚好,」天子道,但他心中存疑,「還請靈濟宮林雲子道長一同如何?」
李道長一禮:「老道與師弟多年未見,多謝陛下成全。」
谷廷仁這下心中一定,成了!這位竟與林道長有淵源,可算沒有引薦錯人。
天子笑道:「少君引我生玉壇,禮空遙請真仙官……」
內侍送走了道人,天子才斂起笑意:「谷廷仁,朕見他面善得很,你可有印象?」
谷廷仁自天子幼時便伴在身側,但他卻道:「陛下,李道長面容如此奇特,奴婢卻毫無印象。」
「是么?」天子眯起眼,只低聲嘆了句,「難道是在夢中?」
谷公公忙道:「只怕是在夢中瀛洲相會,共飲玉泉。」
天子笑著點他,懶得理會這溜須拍馬,又問:「他是誰引薦的來著?」
「是右金鱗衛萬大人麾下緹騎遇見,萬大人親自去見過的。」谷廷仁垂首道。
天子點點頭,卻道:「裴知,再查。」
作者有話說:
*「少君引我生玉壇,禮空遙請真仙官」-《八月十五夜桃源玩月》
*「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晉書·列傳三十九》
*谷廷仁說的瀛洲玉泉是指東海仙島和玉醴泉
---
太子:頭疼,先假裝被糊弄
婠婠:他信了嗎?他信了嗎?(對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