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恨不解
喬琬笑道:「不知娘娘想問的是什麼?」
太後面色一沉,道:「婠婠,怎麼才入東宮幾個月,你就不在老身面前說實話了?」
喬琬面不改色行禮道:「柔安的意思是昨日發生了許多事,娘娘想問哪一件呢?其實有些事,柔安也不是很明白。」
「那日你說的那個偷竊的小黃門是怎麼回事,為何後來沒有送回司禮監,反而傳出了是東宮在用私刑?」太后嚴肅道。
喬琬望了眼殿內的宮人。
嘉寧公主正在一旁不敢言語,此時與喬琬四目相對,但她眨眨眼又轉過臉去,顯然是不願離開。
太后明白她的意思,使了個眼色。八寶姑姑便清退了屋內的宮人,但她依舊立在太後身側。常喜公公則退出去,守在門外。
仲夏的蟲鳴透過窗紗,還有仲夏潮熱的濕意,喬琬靜下心來,只是道:「娘娘,其實今日您若是不傳柔安前來,柔安也是要來請安的,只因有要事稟告。」
「哦?」太后往後輕輕一靠,「你方才不是還推諉么,怎麼如今又冒出了要事?」
喬琬起身,親自為太后倒了清熱的涼茶來:「娘娘,您所問之事與柔安要稟告之事,有些牽連哩……柔安嘴笨,您聽我慢慢道來。」
「那個小內侍卻是有些由來,是從前太子殿下心善救下的,當時七殿下急病得愈,本是個善緣。況且那小內侍向來老實,太子便想把他留在東宮先審著,哪知那小內侍昨日一早便吵著要見太子殿下……」
喬琬見太後面色不愉,繼續道:「這確實沒規矩了些,但娘娘您也知道,太子殿下向來仁善親和,昨日殿下恰好回宮,就過去了一趟……哪知那小內侍原來是自知受了太子殿下之恩,乾脆就認罪了。」
「認罪了,他認了什麼罪,他可偷了你什麼東西?」嘉寧公主問。
喬琬搖頭:「他並未偷什麼東西,只是翻看了我所寫的文箋,原來他瞞下了自己識字一事。昨日他認罪之意是,他、另有恩人讓他潛伏在東宮,他不願背叛恩人,只求太子賜死……」
太后聞言柳眉倒豎,厲聲道:「好一個恩人,好一個求死!這等背主之人難道成了報恩的義士?」
嘉寧公主瞠目道:「哥哥怎麼還真的賜死他了,不是該送去司禮監好好查一查么?」
太后也道:「諶兒還是太過心善了!既你說不是要特地稟告我此事,又是什麼有牽連之事,可是已經查出了這所謂的『恩人』是誰?從前太子年幼,總有人想往東宮遣人,怎麼趕了幾回,竟把主意打到你身上去了。先有女官,現在連內侍也是如此!」
喬琬搖搖頭:「娘娘,事情還在查哩,太子今日也會親自稟告聖上。柔安想說的是,這個內侍在面見太子前曾特地凈面更衣,他將一個花結特地藏在衣襟內。」
「什麼花結?」
喬琬道:「清佩姑姑看了,說是用普通宮絛和綵線做的,只是那個花樣子並未見過。哪知這時,我從侯府帶進來的清佩卻說,她見過這個花結。」
「她入宮才多久,怎麼會見過?」太后坐直身子,她敏銳地察覺到,問題就在此處。
「娘娘,柔安也覺得奇怪呢,這正是今日柔安想要稟告娘娘之事。清佩說她是去年春日,在娘娘賜給柔安的教儀嬤嬤李氏身上見過的,李嬤嬤說這叫『丁香結』。」
「李氏?」太后只覺得心頭一跳,「丁香結?」
「正是,宛如丁香花簇的模樣。」喬琬一面說,一面望向八寶姑姑。作為長春宮的宮令女官,不知八寶姑姑是否知曉這個花結之事。
八寶姑姑察覺到她的目光,來到太後面前跪地道:「啟稟娘娘,長春宮的宮人、女官平日里並不配花結、彩絡,奴婢之前並未見過什麼『丁香結』。」
太后只望著碧紗窗,卻還在出神。
嘉寧公主輕輕喚了一聲:「祖母?」
太后猛然回過神,她讓八寶姑姑起來,卻嘆了一聲:「八寶,你怎麼忘了,你從前也是見過丁香結的……」
「娘娘,您知道丁香結?」喬琬心中又驚又喜,但她在太後面前不敢失態,面上依舊慢聲細語。
太后細細回憶道:「李氏叫它做丁香結,怕是玉京的說法,在舊都的時候,我們叫它『千千結』。」
嘉寧公主立刻明了:「無端又欲恨春風,恨不解、千千結……」
「這個花結是個花簇狀,並不好編,花樣子不算常見。只是前代好郁詞清曲,講究的丁香結還要用丁香花熏過,既可是情思百結,也可是愁思百結……」太后慢慢道來,前代的事如今想來,都恍若昨世了。
八寶姑姑連忙請罪道:「娘娘,竟是婢子忘了!」
太后卻擺擺手:「不怪你,你跟著我的時候,咱們家已經沒有什麼好日子了,女眷每日里也只顧抄經祈禱……唉,不說了。」
喬琬聽明白了,只怕這丁香結是前代滅國前曾在舊都流傳過的花結樣式,或許是通過宮人傳到了當時的蘭泉行宮。但隨著戰亂,這丁香結漸失傳了花樣子和編法。年紀再輕一些的,或是身份地位不夠的,譬如八寶姑姑,只怕是當年見過也沒放在心上。
「娘娘,如今太子殿下想從蘭泉宮入手,您覺得如何?」喬琬垂首問道。
太后摸了摸手腕上的念珠串,嘆道:「是該查查了。」
自從說了丁香結一事,太後娘娘似回憶起幼時在舊都的生活,心情有些鬱郁。喬琬與嘉寧公主又陪她談天說笑了一會兒,還一起用了午膳,可太后卻常常神思不屬。
到了太後娘娘午歇的時間,喬琬便識趣告退了。
嘉寧公主想要送送喬琬。
喬琬拉著她立於游廊下,仔細道:「外頭還有細雨,潮熱得很,你且留步。」
嘉寧公主苦笑道:「我從前總想著你進宮可以陪陪我,卻忘了,人一旦進了宮,就會生出許多身不由己來。」
「你這是什麼為賦新詞強說愁,」喬琬笑著捏捏她的臉道,「難道不是因為雨天我才不便常往來么?前幾回來請安,你和太後娘娘還非要送我回去呢。」
嘉寧公主笑了笑,她平日里看起來快活開朗,但心思最是敏感的。她知道喬琬是故意這樣說的,只是想寬她的心。
她打起精神道:「可惜如今入了夏,暑熱不便出門。待天氣好些,還請方芙、祁紈一聚才好,也不知她們如今在宮外可有什麼新鮮事。」
幾月不見,喬琬也有些想念好友,只道:「待天氣好些,宣她們入宮來便是,只怪今年雨天多了些,竟是少了許多燕集。」
嘉寧公主點頭,最後鄭重叮囑道:「婠婠,多多小心。」
喬琬不願她總是如此憂慮,因而笑著握著公主的手:「你平日里只管多玩樂,少用些心思,我看你這才叫心有千千結。」
嘉寧公主只是一笑:「我不過是晝長無聊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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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琬回到東宮,太子已先一步到了。他更了衣裳,坐在窗下喬琬常用的美人榻上看書。
若是往日,喬琬只怕還會打趣他幾句。可是經過經過了前兩日之事,喬琬不知為何,見了太子愈發有些發憷。彷彿這幾個月日夜相對、共枕而眠的日子倒退了回去,回到了他們互不熟識,互相揣測心思的日子。
喬琬向太子行了禮,去更衣、換了釵環。
回來時,只見桌上已經斟好了涼茶,榮諶道:「今天外頭濕熱得很,飲些涼茶吧。」
喬琬道了聲謝,喝罷涼茶才道:「殿下,太後娘娘詢問了昨日之事。只是沒想到,她竟知曉那丁香結。」
「哦?」榮諶來了興趣,他放下書問道,「可是有何講究?」
喬琬走近坐下:「說是前代曾流行的花樣子,在舊都時也叫『千千結』。我想只怕是前代流傳到了蘭泉行宮,現在外頭早已失傳了。」
榮諶點點頭,道:「今日我也向父親稟告了此事,如今司禮監、金鱗衛和光祿寺分頭去查了。若是與蘭泉宮舊人相關,這一棒子打下去,已經驚動群蛇了。」
喬琬小心道:「殿下,前代已亡國許多年了,哪怕是逆黨作亂都是前朝之事……那些蘭泉宮舊人,只怕都已是風燭殘年,他們如此行事究竟是為了什麼?柔安不敢妄加揣測,但總覺得有些蹊蹺。」
「待他們群蛇出動,查下去,自然就知道是為何了。」榮諶淡淡道。
他如今竟也懶得總在喬琬面前作出那般溫柔親和的模樣,喬琬一時還有些不習慣。
她想了想,又將程皎今日行事細細地與太子說了。
「殿下,柔安也不敢確定昭王妃的意思,只能如實將當時情況細訴。」
榮諶卻問:「你可讀過程閣老的文章?」
喬琬不知他為何這麼問,只搖了搖頭。
榮諶道:「程正心,此人取中庸之道,但是為人正直,用人做事喜平衡。」
程閣老,名遠字正心。喬琬想,原來太子是這樣看待程閣老的。
榮諶又道:「劉端明,此人科舉出身,頗有才名,但是為人重名,身後有一家驟然暴富的窮親戚要應付;許道陽貴宦出身,風趣通達,無兒無女,但也為學生、家族所累。」
喬琬不明白太子為何突然說起三位閣老來。
「上回倒忘了與你說,程閣老不僅是帝師,更是當初保嫡的老臣,」榮諶道,「父親如今只請三位先生入閣,雖無首輔,但隱隱是以程閣老為尊的。二哥當初想與劉家聯姻,只怕也是覺得只有劉家比較好拿捏罷了。」
「如今程家急著表忠心,想來不是程閣老的授意,是他兒子怕程家的路走歪了。但二哥確是不好在程家那邊撈著什麼好處。往後昭王妃再與你說些什麼,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只要程閣老還在一天,就是一日嫡派老臣。」
喬琬的心怦怦直跳,當今聖上登基怎還需要保嫡老臣?明明當今是先帝唯一的嫡子,自當今少年時被立為太子,從未聽過東宮與當時還是皇后的喬太后失寵!可是又有許多她從前不知道的事?
喬琬想問又不敢問,只好道:「那河道總督提名一事,程家所言有理么?」她心知那工部侍郎確實不堪用,又不好明說,只旁敲側擊。
榮諶已經又拾起書,漫不經心道:「今日朝會後,父親就提了此事。」
喬琬有些緊張地望著他。
榮諶翻過一頁書:「但我提的人選前幾日已經遞上去。」
他看了一眼妻子,卻是挑眉一笑:「拿你的秘密來換么?」
作者有話說:
抱歉抱歉,今天白天有事,更新晚了~
蘭泉宮這一波查下去,與東宮廢立和前世許多事相關。
再說明一下,本文的「前代」是指前一個朝代,比如唐之於宋;「前朝」是指前一個皇帝,比如康熙之於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