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更漏子
喬琬是真的想過,她或許應該與太子開誠布公,但她該怎麼說呢?
說她做了一個噩夢,夢到太和二十三年太子被廢,同年暴斃宮中?說她還夢見太和二十八年,天子病逝,昭王登基?
喬琬上回一時衝動,在父母面前吐露心聲,已是大逆不道,如今她要如何當著太子本人說出這樣的話?哪怕她滿心赤忱,但話一出口,就是死罪。
榮諶看穿了喬琬的猶疑,他只是垂眸,又翻過一頁書:「做什麼這樣煩惱,你不願意說,我還能逼你不成?」
太子的語氣依舊柔和,與從前並沒有什麼不同。但是喬琬卻能品出其中細微的不同。
從前太子處處溫柔體貼、細心呵護,只怕她驚著、嚇著。平日里也常與她溫存小意,玩笑幾句。從前的敷衍還有幾句說笑,如今卻也懶得再多掩飾。這是好或不好呢?
喬琬心中只是一嘆,人終究是會沉溺於溫柔鄉。若她從未露出馬腳,那太子便一直會是能與她畫眉簪花的太子么?
突然明白自己在惋惜什麼,喬琬心中驟然一驚。她在留戀太子的柔情與溫存,可她入宮,是為此么!
喬琬念隨心轉,她跪在太子塌前:「殿下,您只信柔安忠心便是。」
喬琬垂著頭,卻聽得太子手上的書又落到了榻上。
太子輕笑了一聲,但那笑聲不似往日,卻是一聲冷笑。接著,一隻在仲夏依舊冰涼的手,抬起了喬琬的下巴。
喬琬本能得感到太子生氣了,她抬起臉,卻不敢抬眸。
「你怕我。」太子低聲說。
「柔安不敢。」
「你竟不敢看我?婠婠,這幾個月同枕共眠豈不是錯付?」太子還在說笑,聲音卻冷得很。
喬琬咬咬牙,她抬眸向太子看去。
只見太子身著藍紗道袍坐在榻上,狀若閑適,卻攜威勢傾身而來。他鳳目生威,眸如點漆,不再似從前那般溫潤如玉,倒是喬琬那日偶然瞥見的寒芒湛然。
他從前錯看她,她又何嘗不是?
「你最不必怕我,」太子望著她的眼眸道,「舉世只有我不會傷害你。」
喬琬心間一動,卻是收回目光:「不知殿下為何這樣說,殿下自是不會傷害柔安的。」
太子放開她,卻說:「你不願說,我也不願講,如此度過餘生,也未嘗不可。」
喬琬心下明了,原來太子是真的生氣了。可事已至此,喬琬卻覺著太子殿下生氣時說的話,與賭氣的孩童也差不了多少,這幾日的惶恐與忐忑還是散去了不少。
在太子的心中,他們還有漫長的餘生……只是這樣想,喬琬心中又有一種奇異的熨帖。
就在此時,簾幕外的青蒿輕聲來報:「殿下、娘娘,齊綬和春水回宮了。」
太子扶著喬琬起身:「以後別再動不動就跪下了。」說罷,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膝蓋。
喬琬一時想躲還躲不開,只好握著太子的手:「殿下的手怎麼這般涼?」
太子只不在意道:「無事,許是今日用過冷飲吧。」他對簾外說了句:「讓他們進來回話。」
「喏。」
齊綬與春水回宮后已重新更衣,進來行禮只低頭回話。齊綬說了如何安排秦艽葬禮法事,又提了有左金鱗衛守著,如今因太子妃娘娘心善有了這樣的機會,倒看看能不能埋伏同黨。
喬琬閑問了幾句家中之事,又讓春水把此事如何與家中說,父母兄弟又是如何回話,學了一遍。
太子道:「父親同意先留著這李氏,若宮外還有同夥,也好叫他們放鬆警惕。宮中已經開始一個個查蘭泉宮舊人了,萬不可走漏一絲風聲。」
喬琬道:「我最是信服二哥的,如今二哥下了保證,我便放心。」
春水道:「府上也問為何宮中不提審李嬤嬤,奴婢只說是要待一網打盡後分開來審,竟沒想這麼多。」
喬琬只道:「你如何解釋不重要,他們如何做才重要。」
太子並不再說什麼,便讓他們下去了。
到了晚間用過膳,太子依舊少言寡語。喬琬一時也不知是太子本性如此,往常都是哄著她,還是太子因為生氣,不願意再理會她。
若是太子本性,喬琬倒不願多打擾。但若是太子一直生她的氣,她可得想想辦法。
到了亥時,遠遠的宮巷裡傳來打梆子的聲音。東宮該落鑰了,也到了歇息的時候。
入了夏便換了金絲芙蓉簟,床帳也是紗帳子。
不知是不是因昨日晚睡,這夜喬琬枕著玉枕,望著黑魆魆的帳頂,依舊難眠。最近每一日每一日,都有許多教她心思不定的事。
如今她又想著,從前都是太子哄著她,她雖不知該如何與太子開口說前世之事,但終歸也是可以哄一哄太子,叫他消消氣……
可是該怎麼做呢?喬琬毫無頭緒,忍不住輕輕嘆息一聲。最近她變得愈發愛嘆氣了。
「還想些什麼呢?」身邊的人翻了身,只輕輕拍了拍她,「快些睡吧。」
那手輕輕落下來,倒像母親在她小時候哄她睡覺。喬琬的心一下變軟了,她拉著太子的手:「殿下的手還是涼的。」
「那你捂一捂。」太子道。
「哦。」喬琬照做了,並沒想夏日裡與人捂手有什麼不妥。
帳內傳來一聲輕笑,這一回可不是冷笑了。
榮諶與妻子十指相扣,又道聲:「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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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今日的細雨初歇,悶熱的潮氣從紗窗往屋內蔓延。
今夜竟沒有一絲風。
群玉宮深處,凝香站在冰鑒旁,用扇子扇出一絲絲涼意。
貴妃倚在榻上,跟前是聞鈴在躬身回話。
「那太子妃倒是奇怪的很,她命人收殮了那小內侍,還要出宮給他做法超度呢,」聞鈴低聲道,「可是做了假,心懷愧疚?」
「賜死一個小黃門,心懷什麼愧疚?」凝香在一旁插話道,「太子妃是這樣的好心人么?我聽說她父親在西北可是個殺神呢!」
「休得胡言!」貴妃斥了一句。
二人連忙謝罪不敢多言。
「今日太子朝會後面聖,之後司禮監可有動作?」貴妃問道。
聞鈴更加放輕了聲音:「司禮監、金鱗衛和光祿寺都被叫去了,奴婢覺得應該是要重查安神香一事……」
「安神香,」貴妃冷笑一聲,「當時太子怎麼勸他的,結果卻查都查不清。」
「娘娘……」「娘娘不可憂思……」兩位宮人連忙跪下道。
「你們這是作甚,像什麼樣子?我憂思什麼,」貴妃唇邊還帶著笑,眼眸卻是冷的,「這些年,我的淚早就流幹了。」
二人不敢回話,只好起身。
香凝繼續扇著涼風,聞鈴則道:「奴婢瞧著卻是有些奇怪,司禮監帶走的皆是年邁的內侍、宮人,且是從些荒僻的宮中查起。娘娘,明日怕是三宮都該知曉此事了。只不知陛下和東宮為何從宮中老人查起,安神香可過不了他們之手?」
「宮中老人?荒僻宮殿?」貴妃心思疾轉,「你們可知荒僻的殿宇中的老人都是什麼人?」
「娘娘您知曉?」
貴妃神色慢慢凝重:「如若真是我想的那樣,這宮中怕是要鬧翻天了。」
「娘娘?」
「若要說我最深恨的,是當初我的孩兒夭折一事,而陛下心中也有一根刺,」貴妃望著光線朦朧的琉璃宮燈出神,「倘若此事真有關聯,倒是能教他出口惡氣了。只不知,此事與我兒之事可有牽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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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裡,更漏聲愈發清晰,而喬太后愈發難眠。
「八寶,去叫八寶來!」她喚值夜的宮人。
值夜的宮人知道老太后近年向來難以安睡,忙應喏前去喚來八寶姑姑。
八寶姑姑自從太后夜裡難眠以來,也難再安寢,她不過片刻就匆匆趕來:「娘娘,今日也難眠么?」
太后讓值夜的宮人退下,只留了八寶姑姑為她掖好紗帳,疊起引枕。
「八寶,」太后靠在枕上,緊緊握著她的手,「派人看緊壽寧宮!」
「壽寧宮,」八寶姑姑輕輕念了一句,心下駭然,「娘娘,您是怕……」
「你也知道陛下的心結,」太后嘆了一句,「我何嘗不恨呢?可是這麼些年過去了,陛下以仁孝治天下,萬不可讓起子小人藉機邀功,壞了陛下的名聲。」
八寶姑姑瞭然,忙喚了身邊得用的宮人來,吩咐了下去。她不忘安慰太后:「如今才是第一日,況且各宮此時都落鑰了,娘娘不必為了此事煩心。」
太后卻道:「可如若真是與她有關,又當如何?」
「娘娘,不必再多想了,」八寶姑姑柔聲道,「她從前便沒有翻出風浪,怎會是她呢?」
太后嘆息道:「八寶,自從今日婠婠說了此事,老身心裡慌得很。查了這些年,如今只怕是再難善了。」
「娘娘,奴婢給您端一碗安神湯吧。如今夜愈發短了,您還是得早些睡下才是。」八寶姑姑寬慰道。
太后擺擺手讓她下去:「不必用藥湯,老身自會睡去。」
八寶姑姑服侍太后躺下,出去又換進來值夜的宮人。
太后闔上眼,想起寧壽宮那人,只覺得幾十年竟在彈指間就過去了。
夏夜愈發短,可夜裡的更漏聽起來卻那麼長,就好像這深深宮苑內難解的愁。
作者有話說:
太子:你想怎麼哄?
互相坦白倒計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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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壽宮前文提過,是太妃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