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那晚他們聊了很多,譬如,講到駱悅人的舅媽。
駱悅人跟梁空說:「就是璐璐的媽媽。」
是個瞧著就市儈精明不討喜的女人,爆竹嘴巴,豆腐心腸,特別容易得罪人,是連自己的兒子女兒時不時都要嫌她煩的程度。
但梅惠再嫁后,舅媽對駱悅人的關心並不少,一直勸她早點相親嫁個好人家,也是覺得駱悅人性子柔,不適合在外打拚,舅媽思想比較傳統。
那次跟牌友兒子的相親,舅媽見駱悅人進去替自己拿包,久沒出來,也跟進去。
聽見那位牌友阿姨說的話。
識趣的哪能這個時候就真推門進去。
可舅媽就進去了,拿起自己的包,不顧對方母子訕訕沉默,直接挑明:「要不是你來家裡打麻將,一回兩回都逮著我外甥女誇什麼漂亮聰明,說實話,我們悅人也排不上跟你們見面。」
「她爸媽是不怎麼管她,畢竟她都二十幾歲的人了,懂事又聰明,是不需要人操心的,貴公子呢,家裡倒是管得緊,這也不好撒手是不是?現在開車油錢還需要家裡補貼吧?年輕人現在工資是不高,我們悅人也才剛過萬,她爸爸給她買了一套一百來平的兩居,她自己也不能還月供,那點工資哪夠啊,畢竟觀棠那邊的房子多貴啊,年輕人嘛,該靠家裡就靠家裡。」
說完,舅媽笑眯眯拿包拍拍那個男生的胳膊。
「小夥子看著斯斯文文,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挺好的,加油吧。」
沒管那母子兩個的難堪臉色,撂下話,舅媽就扭著腰,大搖大擺把駱悅人挽出去了。
在飯店走廊,駱悅人小聲道:「我哪來的房子?」
還說的有鼻子有眼,一百來平,在觀棠附近。
舅媽恨鐵不成鋼地瞪她:「我說有就有!你爸爸跟你舅舅那次不是提了,你不許再說不要,什麼不要!必須要!你爸現在有錢,你替他省著?人家誇你孝啊?你看看,出去相親人家都明明白白跟你算的嘞,晚上回去就讓你舅舅去跟你爸講,就在觀棠那邊找兩居的,我這個禮拜就讓你表哥替你去看房子,你也跟著去!知道不知道!」
買房子的事,才這樣定下來。
之後那個阿姨也再沒去過外婆家打麻將。
駱悅人提前給梁空打預防針:「我舅媽有時候說話不怎麼好聽,但她這個人沒什麼壞心的。」
梁空要她舉個例子,大概怎麼不好聽法兒。
臨時發揮,真有點為難人。
駱悅人想了半天,嘗試著找一下感覺:「嘖,可真有錢。」
梁空胸腔一震,碰到她,也把她摟得更緊,笑說:「這不是事實嗎?」
駱悅人想想,也笑了。
「反正,我也不會讓你受委屈的。」像梁空那樣,說也不讓別人給他委屈受,以她目前的能力,有點難說,她只跟他講,「要是別人讓你受委屈了,回家了,我就哄哄你。」
他們說好了,先由駱悅人跟家裡說,能不能湊一桌吃飯都無所謂,即使梅惠不能回來也沒關係,除彼此之外的所有事,都是小事。
等七月底,老太太過生日,梁空帶駱悅人回家。
觀音成道日,在七月中旬。
那天剛好是周末,舅媽帶著駱悅人和璐璐去寺里,同行還有家裡其他的親戚鄰里,其中一個拖家帶口,兒媳有孕,要去寺里求個好名字。
嚴竺寺在山上,太遠,而且沒纜車,幾百年大隱松櫻蒼翠之間,山路極難行車,瀾城市民要去那兒拜一趟佛,得拿出十成十的誠心。
相比之下,位於城西廣嘉寺的菩薩就平易近人得多,香火雖談不上鼎盛,遊人倒是如織,附近每年兩季的廟會,熱鬧到讓人能忘了廟裡還供著神佛。
不過想起來也沒什麼人去。
四十五一盒的線香,年輕人嫌貴,很難暢銷,不如廟會上買把同心鎖,還送免費的刻字服務。
這是早幾年被一部電視劇帶火的,當時拍攝地點就在廣嘉寺,之後來打卡同款的小情侶給旅遊局增負,小橋欄杆不堪其重,定期就要清理一批鎖,供新的小情侶來求永結同心。
進廟前,路過這座著名的姻緣橋,璐璐踩到一塊掉下來的鎖,特意拍了視頻發到社交平台上,一邊錄一邊喊著。
「王俊明,周莉莉,你倆鎖開啦,你們現在還在一塊嘛?我給你倆重新鎖上啦?」
舅媽嫌璐璐在菩薩眼皮子底下也一刻不能歇,皺眉蹙眼地把璐璐拽走。
駱悅人是來求平安符的。
她也想送給梁空一個。
倒也簡單,跟買東西差不多,在主殿敬香過後,往功德箱里投任意紙幣,就可以拿一個走,就是箱子上用紅字醒目寫著:不低於十元。
稍稍有點影響觀感。
而且這個平安符,跟梁空錢包里的那個平安符,有點不太一樣,那張黃紙褪了色,手寫的墨跡也隨之暈成一種年深月久的深灰,而朱紅鮮艷如昔。
她手上這個好像是印刷的。
應該也不會褪墨。
駱悅人沒多想,畢竟拜佛,講究的是心誠則靈,平安符放進包包夾層里,她跨過高高的門檻,出去找舅媽和璐璐,沒看到人。
倒是在旁邊的殿里,看見那位給孫輩求名的阿姨,她就走了過去。
她家兒媳的預產期要到明年一月。
明年是龍年,阿姨問大師名字裡帶個「龍」字好不好,大師娓娓道來,說龍這個字太有講究。
「直接用『龍』不好,不如用『辰』字,或者『空』字,十二生肖,龍是辰龍,地支的第五位,用『辰』字,是好預兆。」
「那『空』呢?跟龍又是什麼說法?」剛問出口,那阿姨咂摸了一下,擺擺手說算了,「這個字不好,空,念著空落落的,感覺不大吉利,就辰吧。」
大師也沒有多說,淡淡微笑,行了一個合十禮。
阿姨走後,那張木凳沒有空多久,大師就見一個年輕姑娘坐在自己面前,他便又行一禮,按規矩道:
「女施主求名問姓,還是算姻緣?」
「我想問,地支第五位是辰,對應的生肖是十二屬相第五的龍,那空,為什麼是龍?」
大師道:「佛家的空,是四大皆空,而龍從四大,四大,既是地火風水,也是前四位屬相,而龍為第五,四大皆空的生肖就是龍。」
對面的話音剛落,駱悅人腦子裡,忽然像放電影一樣畫面頻換。
是哪一年的冬天呢?是淘假貨古玩的東閑門,是他隨手丟給她一塊玉的平淡眼神,是她低著頭用力擤鼻涕,他揉她腦袋說,怎麼老生病的樣子。
駱悅人微怔著,語速很慢,像是往日浮絮一層層理清。
「所以,如果有個人,單名一個『空』字,他家裡信佛,給他取名的寓意就是四大皆空,他屬虎,他如果佩玉的話,是不是要佩龍呢?」
「是有這個講究的。」
耳邊轟然一聲,彷彿什麼巨石落下,震開記憶里厚厚一層的積灰。
所有畫面,都串起來了。
高中的時候,他說他的名字是家裡信佛,四大皆空,是佛家的最高境界。
項曦說,梁空小時候身體不好,家裡大費周章求神拜佛做布施,為他積福,聽照顧過梁空的老傭人講,他反骨性子,弄丟了護身玉,老太太沒少為他操心……
駱悅人不記得自己是怎麼走出去的。
七月的日光,亮得刺眼,偌大陶缸里的睡蓮打著纖細的枝,無風午後,隔著四方院牆,能聽到月洞門外紛至沓來的遊客聲音,嘈嘈雜雜,也是浮起來的。
她站在陰涼處,給梁空打電話。
那頭很快就接通了。
像是納悶她會在這個時候打電話來,聽筒里有風聲,一息一息的浪花拍打著,梁空在嶼鉑灣,參加一個小型的沙龍聚會,下午要陪梁建河還有幾個叔伯海釣。
「梁空,我把你送我的玉弄丟了。」
那頭一頓,風浪聲更加清晰。
他行事無拘的語氣,一如既往穿插其中,淡淡說著:「玉啊,丟了就丟了唄,小玩意,不要緊。」
她一下就生氣了:「還騙我!」
緊跟著一句。
「高中就騙我,現在還騙我!」
聽這語氣,梁空就知道不能再繼續糊弄了,輕咳一聲道:「誰跟你說這些的?」
駱悅人便說了跟舅媽來廣嘉寺的事。
梁空說:「這些和尚,吃飽了不撞鐘,說這些有的沒的。」
駱悅人又氣又想笑,終於懂了,他家裡的老傭人說他反骨性子不敬佛祖是什麼意思,是真的好渾,難為他家裡這麼給他操心。
可那樣重要的東西……
幼年病弱,家裡請過僧眾祈福,十幾年的護身寶玉,他說是在東閑門玩彈簧珠得的小玩意,隨手送給她。
而她也真信。
真以為自己只是個上不得檯面的便宜女朋友,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庇佑,她還把東西弄丟了。
「真的丟了,我媽賣棠杏苑的房子前,我跟璐璐去找過,哪裡都找了,找不到……我真的把你的玉弄丟了。」
梁空哄她說沒事。
駱悅人思維擴散得很快,執意道:「有事!本來還說月底要去你家見你奶奶,要是讓你奶奶知道……」
梁空及時打斷她的話,硬聲道:「你別反悔啊!不是什麼大事,不讓她知道不就行了。」
「可是,那個玉很重要。」
停了幾秒,梁空輕輕嘆氣:「再重要能有你重要麼?沒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聞聲,駱悅人一時無言。
一隻蜻蜓落在睡蓮上,叫本就難承自重的細長綠莖朝下彎了彎,棲在水下的景觀紅魚倏忽受驚,抖擺出一小點水聲,漣漪暈開。
蜻蜓的複眼如萬花筒,靜窺著一池鏡花水月,破碎,終再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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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底,駱悅人去了梁家。
瀾城正暑熱,進偏廳就聞到一股綠豆湯的甜香氣,一桌琳琅滿目的糕點,精緻到開私廚甜品綽綽有餘,標再高的價都不愁沒食客登門。
來賓不少,傭人有條不紊地穿梭其間,場面一點也不顯亂。
之前問梁空有家不住,為什麼常住酒店,梁空想了想說,太周到。
當時以為他說的是酒店服務好,現在才恍然,太周到是指他家裡,在酒店住,頂多顧客是上帝,在他家實打實是祖宗待遇。
駱悅人跟梁空一塊喝著綠豆湯。
他爸爸今天不會到場了,剛剛在路上樑空就說了,駱悅人還擔心他奶奶會不會因為兒子缺席不開心。
梁空說老太太習慣了。
打小帶著梁空,梁建河和梁知非缺席就缺席,老太太心大得很,還會說笑話。
「家裡總有人要當牛做馬地掙錢,空空,你長大可不學他們啊,咱就享福。」
梁空也的確是享福過來的。
駱悅人覺得他奶奶還挺有意思的,手跟梁空搭在一塊,笑著說:「你奶奶好可愛啊,所以,你們倆就負責享福是嗎?」
梁空捏捏她手,沒正形的:「我帶著你一塊呢。」
梁空的大哥大嫂跟駱悅人想象中很不一樣,根據梁空所說,他的奸商大哥應該是個圓滑笑面虎。
可他大哥戴著金絲邊眼鏡,一身嚴整妥帖的白襯西褲,斯文又矜貴,話極少,連表情都不多。
只在大嫂過分嘰嘰喳喳的時候,皺起眉,示意去一個眼神。
也說不上是收到眼神后立馬學乖,大嫂是「懶得理你」的戰術性沉默,過一會兒又憋不住似的嘰嘰喳喳起來。
剛見面,駱悅人跟她打招呼。
「大嫂好,叫我悅人就行了。」
大嫂笑盈盈的:「你也好,你就叫我莫妮卡吧。」
梁空他大哥在旁推了推眼鏡,低音炮冷不防躥出來,話音透著一股無語:「莫妮妮就莫妮妮,叫身份證上的名字很丟臉嗎?」
大嫂當場氣到,嘰嘰喳喳一大串。
「怎麼啦,我叫莫妮妮也叫莫妮卡不行嗎?我不可以有英文名字嗎?你懂什麼叫洋氣嗎?虧還是哈佛畢業的呢,目光好短淺,我就叫莫妮卡!我就叫!」
那一天都過得很熱鬧。
吃完飯,老太太捨不得駱悅人走,拉著她的手說讓她在家裡住幾天。
駱悅人說:「奶奶,我還有工作,明天要上班的。」
老太太遺憾又不解地說:「什麼工作啊,還要天天上班,能不能請假?休息幾天不行嗎?要不這工作咱不幹了,這天這麼熱,你個小姑娘在外頭跑,吃得消嗎?」
駱悅人含含糊糊應著,向梁空投去求助的眼神。
梁空視而不見,還拱火說:「你看,我奶奶要帶著你享福了。」
最終,由駱悅人答應周末會再過來一趟,老太太才把他們送到門口。
這個夏末她頻繁被請去梁家,他奶奶實在過分熱情。
後來才知道,是梁空跟老太太說的。
他說,這姑娘他惦記了好多年,人家才同意跟他在一塊的,他從小渾到大,脾氣也差,這都是家裡知道的,人姑娘跟著他,吃大虧又受委屈,老太太得幫著他一點,對這姑娘好,不然人姑娘哪天嫌他,就不跟他處對象了。
老太太還真以為,她不那麼喜歡梁空,只是梁空單方面死乞白賴,她才跟他談戀愛的。
九月份,暑氣剛退。
駱悅人晚上下了班,來梁家吃飯。
老太太平時出行的那輛車太顯貴了,加長的大勞停在雜誌社門口,半條街的人都看著,駱悅人哪敢在眾目睽睽之下上車,打電話問梁空怎麼回事。
他說老太太想請她去家裡吃飯,怕她不去,顯誠意呢。
她叫梁空讓司機趕緊把車開走,自己打車過去的。
之後她都是主動過來,不叫老太太操心。
今天梁空不在,隔天又是周末,老太太硬是說動駱悅人在這裡留宿,連客房都給她一早準備好了。
老人家吃飯早,用過晚飯,暮色才堪堪落下來,橘輝猶在西天燒。
聊著天,不小心講到梁空的媽媽,老太太忽的沉默下去。
駱悅人察覺到連旁邊傭人的神情都變得諱莫如深,她微微怔著,剛想著要不要說個什麼別的話題,緩解一下。
老太太出聲了。
不是講梁空的媽媽,是跟駱悅人說,語重心長地叫駱悅人體量梁空。
「他小時候特別想見他媽媽,那時候他爸爸也準備著離婚,他跟他前妻沒感情,離婚倒也不麻煩,只是幾個銅子兒的事你算我算,扯了很長時間,也想著跟空空他媽再續前緣,可他媽媽恨我們家,連帶著也不喜歡空空,他被他爸帶著滿心歡喜去美國,他認得她的,他從會說話就寶貝似的拿著他媽媽的照片,睡覺都放在枕頭下面。」
「他小時候聰明,又嘴甜,皮是皮了一點,但沒人不喜歡他,他哥哥的媽媽都是好臉色對他的,他也喊媽媽,私下裡卻跟我說,他知道他媽媽是誰。」
「他見他媽媽第一面,那麼小,他媽媽就說,你不要喊我媽媽,讓他爸帶他走,當初就說好的,孩子生下來就與她無關。」
「回來后,性格就變了。」
「他不跟人說喜歡的,說不出來,他也不要別人喜歡他,即使他想要,犟性子,到底還是隨他媽媽了。」
老太太說梁空很喜歡她,叫駱悅人別介意,他不是甜言蜜語掛在嘴邊的男人,會對她好的。
駱悅人點點頭。
沒多說什麼,她從來沒覺得梁空不好,也不介意他不說什麼甜言蜜語。
夠甜夠真誠了。
只是想到那句「他也不要別人喜歡他,即使他想要」,駱悅人洗漱后,躺在梁家客房的床上,有點睡不著。
腦海浮現之前某天,酒店深夜,她故意鬧醒他,要他抱自己睡,半夢半醒間,他那樣珍重地摟著她說,我特別特別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好不好。
只有那次。
她單方面知曉的那次。
除此之外,就沒有了。
梁空今天不能一起過來吃飯,是有個挺重要的聚餐,不僅是索卡從國外回來了,還有他高中那個樂隊的人,也聚到一塊。
項曦沒去,因為貝斯手是前任,前任因為項曦沒去也缺席了。
變成漢子局。
梁空倒是問過駱悅人要不要一起來,駱悅人怕跟那些人沒話題,還影響氣氛,就說不去了。
回他家,陪他奶奶吃飯。
睡到半夜,手機豁然亮屏,來電顯示是高祈。
駱悅人按開床頭柔和的夜燈,緩衝刺眼光線,撐起身子把手機拿過來接。
高祈在那頭說梁空喝多了,別人送他不肯挪動金貴的身子,叫駱悅人來接一趟,不然梁少爺今晚估計不省人事,就晾酒吧門口了。
駱悅人隱隱察覺這話有點耳熟,但剛迷迷糊糊睡醒,大腦還沒有完全恢復正常思考。
只掀了被,趿上拖鞋,出去問有沒有車送她。
電話剛掛,高祈把手機塞回兜里,打開水龍頭洗手。
旁邊靠著索卡,不再是少年時戾氣衝天的臟辮造型,也能看出一身招搖的潮人氣質,他現在手下好幾個潮牌,梁空也有股,平時玩玩各種創意聯名,特立獨行,不缺號召力。
連駱悅人在進雜誌社后,都未再見其人,就聽說過多次。
索卡還是以前那種又沖又瘋的性子。
就是他提議的,他想讓駱悅人過來,見見這妞這麼多年是不是還沒變樣,怎麼把梁空吃得這麼死。
高祈發電話號碼給他,讓他自己喊。
索卡擺擺手說不行。
「高中那會兒,我逗她逗得有點猛,她估計記我仇,我喊肯定沒戲。」
高祈冷笑。
心說你那叫逗?人家乖乖女一個,酒吧沒來熟,平時梁空各種護著,半點爛事沒沾過,你他媽心狠手辣推人下去跳水,那晚把人嚇的,眼睛都哭腫了吧。
不過高祈也是拱火樂子人,也想喊駱悅人過來。
梁空不是不讓嗎,他非喊來。
這事兒,高祈高中也不是沒幹過。
高三那年寒假,他半夜誆駱悅人來酒吧接梁空,本來以為她膽子小應該不敢過來的。
沒想到還真來了。
那天晚上高祈沒看到人,第二天聽梁空說的,梁空跟他說,不要折騰她,她寒假要複習還要練琴,缺德事少干。
那現在駱悅人既不用複習也不用練琴了,再誆她過來,應該也不算缺德事了。
高祈這麼想著,回包廂,快散場的氣氛,還有幾個人在敘舊。
看到梁空,他跟索卡對了一個眼神。
索卡立馬倒上酒,拿杯子去迎梁空,他倆不動聲色灌梁空酒,放平時,這種梁空自己都用爛了的招,很難坑到人,不出兩個來回,梁空就能察覺。
可今晚他情緒有點不對勁。
很細微的,也說不上低落。
就是這麼一群高中時候的人又聚在一起,所有人變又沒變,很容易牽起回憶。
有恍如隔世之感。
尤其散場,站在酒吧門口,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街對面走過來,梁空只覺得剛剛喝下去的酒精,這一刻,全都在血液里無聲沸騰。
「駱悅人……」
一瞬間,他好像變成十八歲那年的梁空,得知高祈給她打電話,讓她來接他,高祈說不知道她會不會來。
他當時裝瀟洒,說爺管她來不來,甚至他在心裡都給自己提前打預防針,人家好學生寒假要學習呢,大晚上的怎麼出來。
可他好期待啊。
在巨大的落空里,不死心地期待著。
她會不會來啊。
此時此刻,看著那道纖細的身影走近,車輛在她身側來往,她穿過一切在朝他靠近。
梁空無端眼熱,怔怔著看。
心裡又響起十八歲的聲音:你看,她來了。
高中那會兒,索卡就覺得駱悅人身上有妖氣,他應該是所有人里,最早知道梁空為了駱悅人有多瘋魔的人。
梁空是裝的很好,甚至瞞過高祈,但他賣過那輛川崎,賣給索卡一個玩車的朋友。
索卡是中間人。
他當時也驚訝來著,什麼妞啊,你帶著玩玩就算了,真要錢,你也不缺,犯得著瞞著家裡賣車嗎?她不是偷偷摸摸給你生孩子了吧,你這麼當祖宗供著,她爸出軌也要你善後?
梁空當時怎麼說的。
「我樂意,你嘴巴緊一點別跟人說,高祈也不行。」
他們幾個從小在一塊玩,也醋也鬧,索卡當時一聽挺樂,搭上樑空的肩說:「行,咱倆的秘密嘛。」
後來有無數場合,高祈的局上有女生看上樑空,又問及梁空最近身邊是不是有個特乖的女生,好像跟梁空一個學校。
高祈說:「梁少爺換口味呢,帶著玩玩。」
索卡都要心裡冷哼一聲,你他媽知道個屁,還帶著玩玩,梁空當心肝寶貝呢,最喜歡的車子都賣了。
時隔多年,索卡再見駱悅人。
她穿一件白色弔帶裙子,纖薄衣料,重瓣櫻花一樣的裙擺,夜裡降溫,外頭搭了一件很短的淡紫針織衫,印象里的及肩短髮已經到腰,可能是出來匆忙,腳上只一雙細帶的涼拖,從素麵朝天的臉到腳背皮膚都白得通透又晃眼。
穿過車流的樣子,好似一隻翩翩夜蝶,帶著溫潤熒光。
索卡沒忍住低聲:「靠,還真他媽有妖氣。」
她手裡還抓著一件黑色外套,看大小,像男人的。
就要走近了,還被人攔住搭了個訕。
她匆匆拒絕,說話的聲音他們站的地方完全能聽到。
她說不好意思,我是來接我男朋友的。
等她真走到跟前,喊梁空。
那聲音更柔,跟索卡記憶里一點沒差,像溫水似的,又淡又乾淨。
摸了摸梁空黑T外露出的胳膊,正散酒熱,男人皮膚滾燙,她跟梁空說:「我還怕你冷,給你帶了外套。」
梁空說:「不冷。」
駱悅人只跟他們簡單打過招呼,就把梁空扶走了。
車子是家裡的,梁空認得。
駱悅人說今天晚上在他家睡的,奶奶硬要她留下,說明天早上還要跟她一塊吃早飯。
她在車上坐好,將梁空那件外套搭在腿上,問梁空:「那你現在要去哪兒?送你去酒店?」
話音剛落,駱悅人手被他攥住。
他掌心也是灼燙的,在這樣入秋的微涼夜裡,這樣的溫度,蹭起來特別舒服。
他手指緩緩扣進她五指間,閉著眼,聲音很沉:「你去哪兒我去哪兒。」
無需駱悅人再說,司機自動開起車,往梁家去。
老太太一早睡了,駱悅人夜起,來接梁空也沒有驚動太多人,她本來都想著自己開車的,也不用麻煩司機。
但是特別尷尬,家裡現在停著的那輛車是加長車,得要A1駕照。
她不得不麻煩一趟司機。
聽駱悅人的意思,管家只在梁空的房間里放了醒酒湯和一小份水果,就去休息了。
梁空不會醉到不省人事的程度,讓自己過分失態,駱悅人扶著他進房間,只能感覺到他腳步比較沉。
駱悅人讓他靠在沙發上,自己去洗手間擰了一把毛巾。
之前吃飯,梁家她來過多次。
但梁空的房間她還是第一次進來,跟他家中式的宅子風格統一,不過他不喜布設那些花瓶銅器,房間顯得略空,反而有別樣的味道。
她展開毛巾重新折,正要給他擦一下臉,梁空猛一施力,她被拽到他身邊。
而他,在她面前蹲下去,半膝著地,貼在毯子上。
駱悅人問他幹嘛。
他聲音很輕說:「讓我看看你。」
駱悅人就由著他看,用毛巾擦他的臉,他的臉沒有怎麼紅,但看脖子能知道他絕對喝了不少。
她問他難不難受。
梁空思緒是亂的,恍神間聽到她那麼近的聲音,記憶像精確提取信息一樣,腦海瞬時浮現無數關於「難受」的畫面。
她跟別人在瀾中的禮堂四手聯彈,她把他的聯繫方式給別的女生,她在行知樓抱著別人、安慰別人,她從他身邊走過,他那樣滿心滿眼都是她,可她視而不見……
他一直沒說話。
駱悅人看著他的臉,忍不住去撫他冷峻的眉骨,手剛伸到一半,被他攥住。
他那樣高,可單膝跪在地上,也只能仰望她。
忽然,他問她:「駱悅人,你愛不愛我?」
她點頭。
梁空:「說話。」
「愛。」
「說全了。」
駱悅人說:「我愛你。」
他眼睛里有星星似的一燦一燦的東西,未待她看明,那些星星就像墜落一樣,朝她靠近過來。
她感覺到唇上的灼熱,啟開她的舌齒,烙印一樣,熱烈又溫柔的佔有著。
梁空按她白皙後頸,自己仰頭吻她,吻了很久很久,才慢慢與她分開。
他無比專註,喝醉應該是一種混沌的狀態,應該失去分辨能力,可直到唇與唇分開,他眸子里都是澄亮的,有一種渾濁酒意被燒透的清澈。
望著她,叫她映在那片最乾淨赤誠的眼波里,她幻象一樣的不定,美好又引人虔誠。
她是什麼呢?
他想到她高三賭氣扔掉的那本《窄門》,上面還有她爸寫的贈語。
他撿回去,還認真讀了。
那會兒看書目的性很強,想知道她在看什麼她在想什麼,想模仿她喜歡的樣子,想跟她聊那些書里的內容。
可他從來沒做過這樣的事,又拉不下臉主動開口,她當然也不會察覺無數個欲言又止的時刻,他身上的彆扭,也永遠不會分他這樣的角色,做了好多都是無用功,總有其他人更擅長跟她侃侃而談。
聽她跟別人說話的時候,多數情況,他都是一副煙酒在手,漠不關心的浪蕩樣子,跟人聊球賽,聊改裝,可聽覺神經敏感,她的詩詞歌賦神聖不可侵犯地置身於三分球和賽道車之間,之死靡它。
他為她查過的詞,又何止「熏風解慍」一個。
那本《窄門》里,她劃過不少句子,用黑色的直線和波浪線。
翻閱時,每一句,他都會停下來認真看。
在洛杉磯那幾年裡,重翻過多次,在陰雨天,在失眠夜,有時候會試圖去猜直線和波浪之間的區別,試圖去感受什麼是潮水一樣的黃昏,一百年前的燭火如何熄滅。
他不太喜歡裡頭那些帶著翻譯腔的大道理,印象深刻的片段之一,大概是前半部講到福音書里傾盡一切也渴望擁有的珍珠。
駱悅人被他盯得臉熱,問他在看什麼。
眼底有絲絲霧氣浮上來,梁空看著她,沒說話。
他在看他的珍珠。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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