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
人在江湖,多的是身不由己。即使是德高望重如江莊主,也免不了有煩惱。
江莊主的獨子,單名一個「沚」字,取的是「江心小洲,遺世獨立」之意,也的的確確不孚眾望,長成了一副端方君子的模樣。
無奈的是,江公子的名聲越來越響,招惹了不少有心之人的覬覦,或是投毒或是擲果,整日里沒個消停。害得江公子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份做派,連戎州城裡最矜持的世家小姐都自嘆弗如。
一日兩日不出門倒還好,這一月兩月不出門……世人都猜測,這江公子莫不是突然生了什麼惡疾,看來江莊主的絕學是無人繼承,扼腕之人有,竊喜之人則更多。
戎州城裡的各類流言傳得無邊無際,就這麼吵吵嚷嚷了小半月。
月明星稀的某一夜,幾個僕從將「江公子病重,急需前往關外療養,重金聘請護衛」的告示張貼得滿城都是,到了第二日,就連三歲小孩都知道江公子回天無力,是危在旦夕了。
至於說去當護衛……要知道,江莊主武藝超群,他唯一的兒子自然也是難遇敵手,要想成為他的護衛,沒幾個人認為自己有這個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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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柏舟起初是不打算走這一趟的,畢竟照顧一個病弱公子……聽上去就十分令人蒙羞,別的女俠接到的任務都是大殺四方,威風凜凜的,這算是個什麼啊。
要說優點,倒也不是沒有,江風庄給出的酬金十分可觀,而許柏舟這個女俠,恰巧是一位囊中羞澀的女俠。
她盯著告示上的酬金數目,看了有約莫半刻鐘,經過一番內心掙扎,不得已為銀票折腰,當晚就潛去了江風庄。
江莊主看著眼前的蒙面女俠,十分為難,須知這護衛,要的就是寸步不離、形影相隨,自然還是同性較為便利。更何況他江家獨子壓根沒病,只不過是想裝病躲過那嬌蠻郡主的逼婚罷了。
江莊主不免得又回憶起了不堪回首的那一日——他攜妻兒北上遊玩,路遇採花大盜,江沚順手一救,救下個妙齡少女,偏偏這少女是某個王爺的小女兒,當即表示要下嫁於他。嚇得江家一家三口連夜南下,飛也似地逃走了。
誰知這郡主不依不饒,竟然一路追到了戎州城,一見到江風庄的大門,非但沒有退縮,反倒堅定了以身相許的決心,當即就要回去求父王利用強權成全了她的情誼。
有這麼個不著調的女兒,可以想見,那王爺也大概不是個什麼好東西,江莊主思考了整整一個晚上,才決定用這個「病遁」的法子。無論那郡主再怎麼鬼迷心竅,等消息傳出去,那王爺也萬萬不能同意這門荒唐親事了吧。
做戲做全,江莊主連夜就寫出了告示,派人把消息傳遍了全城。
可是這……怎麼就找來個女俠呢?有了前車之鑒,江莊主真是害怕這些年輕小姑娘。
江莊主委婉表示,「路途遙遠,免不了艱難險阻,你一個身嬌體弱的女兒家,江風庄委實不願意讓你涉險,還請慎重思慮——」
許柏舟一聽,當即一拍桌子,好你一個滿口仁義道德的江莊主!前朝早已覆滅,今時不同往日,你竟然還敢看低女兒家,你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
那桌子是上好的梨花木,桌板特意加固了兩層,許柏舟這麼一拍,桌子紋絲不動,兩人就這麼面面相覷,尷尬而立。
許柏舟冷哼一聲,揚長而去,江莊主訕訕地在後面告別,「女俠辛苦,女俠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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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跨出門檻,許柏舟就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掌心。夜風浩浩那麼一吹,把她人也吹得清醒了不少,她心想,我辛苦走這麼一遭,一無所獲不說,臨走拍個桌子都如此丟人,實在是不合算。
她決定,今晚就要行俠仗義,把江風庄洗劫一空,來他個劫富濟貧!
這麼想著,她偷偷踩過屋頂,繞過高大的照壁,潛入了更深的一重院落。忽然看見黑黝黝的院子里有個什麼東西一動,她腳下一滑,從屋頂上掉了下去。
待掉下來才看清,原來那個東西是個人,還是個一身黑衣黑褲的男子,那男子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和她對視了一會兒,不由得一哆嗦,打了個寒噤。
江沚認為「突然病重」這個說辭並不可信,稍一推敲就能發現破綻,但父親既然已經做了決定,他這個當兒子的也只好努力配合。趁著今晚夜黑風高,涼意十足,他穿著單衣單褲偷偷溜出了房間,準備給自己當頭澆一桶井水,說不定真能病上那麼兩天。
誰知他剛走到後院,剛被冷風吹了滿袖,還沒來得及去井邊提桶,就迎面砸下來一個女賊,呆愣愣地望著自己。
江沚在心裡默默嘆氣,當賊也不容易啊,瞧瞧這大冷天的,把人都給凍傻了。
他好心上前一步,想要扶她,「趁現在沒人,你快離開吧。」
許柏舟察覺對方漸漸靠近了自己,早聽說江風庄能人輩出,這個人深更半夜孤身出現在這裡,雖然身份不明,但一定不容小覷。
她裝作不察,卻在下一刻從地面躍起,用刀背鉗住了對方的脖頸。
「不許出聲!」許柏舟低聲喝道。
「……」
「你是什麼人!」許柏舟又問。
「……」江沚不知道自己究竟該不該回答。
「不說也罷,我且問你,這江莊主的獨子,那個纏綿病榻的江公子,他在哪裡?」
江沚欲言又止,欲止又言,最終還是決定如實相告,「姑娘所說,正是在下。」
此言一出,許柏舟立刻把他給放開了,不然還待如何?聽說那江公子病病歪歪,風一吹就倒,屆時訛上自己該怎麼辦?
江沚理了理自己的衣襟,覺得有些狼狽,他有心想維護自己的君子形象,卻苦於這一身單衣,實在不好施展,只能左顧右盼,掩飾尷尬。
這副姿態,落在許柏舟眼裡,便以為他是受了驚嚇,不免有些愧疚,愧疚之餘還有些不屑,哎呀,這些聲名遠揚的公子哥,怎麼如此沒見識。
不得不說,這夜風著實有些冷,過了片刻,兩人一齊抖了抖。
許柏舟不想再耗下去,她直截了當地問:「你們家,最值錢的東西是什麼?」
江沚十分錯愕,如今這個年月,身為竊賊竟然如此坦然、如此不懼旁人的眼光?
見他不答,許柏舟又說:「放心罷,我從來不做那些殺人滅口的勾當。」
江沚終究還是忍不住問了出來,「可你入室行竊,這——」
許柏舟生氣了,她提高了音量,「城門外的告示上可都寫了!即便交易不成,也是會付些車馬費用的!那個江莊主,言而無信、出爾反爾、背信棄義——」
為了避免聽到更多關於父親的罵詞,江沚連忙阻止了她,「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許柏舟閉了閉眼,口中默念了幾句心決,這才勉強平靜下來,她竭力心平氣和道:「那麼,江公子,這父債子償,你看——」
「江風莊裡,最值錢的東西,應該就是我。」江沚平靜說道。
「你?」許柏舟震驚。
「我。」江沚平靜。
許柏舟覺得眼前之人果然是病得不輕,她揮了揮手,說道:「罷了,我不找了,咱們江湖再見,啊不是,是後會無期。」
誰知江沚一把上前拉住了她的刀背,說道:「女俠留步,帶我走吧。」
江沚盤算著,直接失蹤,豈不是更能避人耳目,輕而易舉地就遁了?
許柏舟想要把刀收回來,誰知那刀背像是在江沚手裡生了根,分毫不動,許柏舟怒道:「放開我的刀!」
江沚不肯照做,只說:「帶我走吧,越遠越好。」
「放開我刀!」
「帶我走吧。」
「你自己想走就走,為什麼還要賴著我?」
江沚嘆一口氣,無奈道:「你也知道,我爹,也就是江莊主他,他——」
許柏舟這下明白了,的確,江莊主如此冥頑不靈、食古不化,自然不願意放任生命垂危的獨子外出,哪怕他臨死前的心愿只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許柏舟的惻隱之心,動了那麼一下。
「好吧,只是——」
「無論什麼條件,我都答應。」
好吧,看來這也是個性情中人。既然這樣,許柏舟心想,今夜不能劫富濟貧,只好多行善舉了,就帶他看看外面的風景,不留遺憾地離開這個塵世吧。
是夜,兩道黑影共乘白馬,離開了戎州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