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第32章
秦修瓚將梁言念連夜帶出了京都。
梁皎月此前沒有見過秦修瓚,不知道他是誰,對於他的忽然出現、以及帶走梁言念一事有著諸多疑問,她想詢問梁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何他不阻攔,可梁婺卻說他累了,然後帶著安雨丹離去。
至於將秦修瓚帶來這裡的白路迢,她也是想問問他知不知道怎麼回事,只可惜,秦修瓚將梁言念帶出肅王府的同時,他便跟著出去,之後也沒有再回來。
她心情不太好,有些鬱悶。
顯然,家裡有秘密的人不只是她,爹娘也對自己有秘密。
夏明霽扶著她,輕聲道:「好了,別胡思亂想了,有什麼事,等明天再說吧,天色已晚,快回房間休息。你不休息,肚子里的孩子也要休息啊。」
梁皎月問他:「你認不認識剛剛出現的那個男人?」
「倒是沒見過。我明天幫你去打聽打聽。」
梁皎月撇了下嘴:「這還差不多。」
「好了好了,快回去休息。」
「嗯嗯。」
白府。
白路迢回府後,徑直去找白雋和。他在房中與邱慧葉講話,不知說到了什麼愉快的話題,兩人都笑著,看起來心情不錯。
白路迢聽見了從房內傳來的笑聲,身形頓了頓,眼眸低垂,心情沉重。
原本這種時候他不該去打擾爹娘的好興緻,但今夜所發生的事,他不想等到明日再說。
他猶豫片刻后,還是抬手敲門:「叩叩叩——」
而後他朝里呼喚:「爹,我有事找你。」
屋內傳來兩聲打笑,然後有邱慧葉催促白雋和去開門的聲音。
白路迢在門口等著,很快,房門被人從里打開。
白雋和看著他,到嘴邊要責怪他打擾他們休息的話還沒說出口,白路迢便先出聲:「皇帝今夜召三小姐去御書房敘話時給三小姐下毒了。」
白雋和愣住,想要責怪的神情瞬間消失,臉色忽凝重了起來。
白路迢又道:「肅王府的大夫,還有我從咱們家帶去的大夫都解不了,所以,我去碧雲樓找凜王殿下幫忙,他現在已經將三小姐帶離京都,出發前往藥王谷了。」
「……」
「當然,夜間出城,自然需要太子殿下幫助。我去碧雲樓的時候,太子殿下也在那裡,他願意幫忙。但是,作為他幫忙隱藏凜王出城行蹤、以及暗中開城門讓他們離開的交換,我會幫他做件事。」
白雋和看著他,眼神忽有波動,似是詫異,又像是錯愕,但那些情緒很快消失,繼而恢復如常。
「你已年滿十八,是破風軍少帥,也是未來白府的主人,有資格、也有能力做你自己的事。在梁家三小姐這件事上,既然你已經做出了選擇,那很好,我也尊重你的決定。」
「只是,京都城中風雲暗涌,各方勢力互相制衡,爭權奪利,不論是何種事,都需小心謹慎,切莫被人抓到把柄。」
白路迢緩了口氣,後退半步,朝白雋和拱手行禮:「我答應太子會幫他做件事的事,我會自行解決,不會牽扯到白府,還有你們,請爹放心。」
白雋和嘆了口氣,伸手握住白路迢朝自己拱著行禮的雙手,另只手輕拍了拍他手背:「爹相信你會有分寸,但……不管如何,事關重大,務必小心些。」
「是。」
「時辰不早了,回去休息吧,今日之後,可能會有很多事要做。」
「是。」白路迢抬頭:「孩兒告退。」
「嗯。」
白路迢退去。
夜間的風裹著陣陣涼意吹拂而來,與這暗沉夜色相襯,將白路迢那離去的身影襯得有幾分落寞蕭瑟之感。
白雋和站在房門前望著他緩緩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眉頭皺起,神情無奈,滄桑面容上愁容再露,而後又有一聲無奈的嘆息在這寂靜夜色里輕輕響起。
邱慧葉自屋內出,不動聲色的握著他的手。
白雋和將她的手握緊在自己手中:「很快,京都又要掀起一陣腥風血雨了。」
邱慧葉道:「若到時事不可控,便將兩個孩子送出京都吧,麟州城不是缺兩個守將嗎?那邊氣候宜人,環境好,也不危險,最重要的是,離京都很遠,他們去正合適。」
白雋和點點頭:「若真出事,就這樣辦。」
白路迢回房間后,一夜未眠。
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多次,就是睡不著。只要一閉上眼睛,腦中便會不由自主浮現出梁言念中毒后痛苦的模樣,最初不可止的鼻血,之後的腹痛、頭痛……一幕一幕出現在他眼前。
他嘴唇緊抿成直線,眉頭緊鎖,雙手再次不由自主握緊成拳,手背上青筋暴起,眼裡儘是憤怒。
以前他只是從爹娘口中聽說皇帝做的事,也被提醒過需要多加註意皇帝的言行,其實當時白路迢沒有特別在意,他心想,白府在京都城中舉足輕重,這座威威白府更是自北渝開國時便存在,府中出過數位元帥、將軍,算得上是世代忠良,一心為國。
可即便如此,皇帝依舊忌憚他們,不能全心信任他們。
皇帝依賴權勢制衡,將最中心的權力掌握在自己手中,為此,他可以將所有人都當做他棋盤之上的棋子。
太子、二皇子、肅王府、白府,都是可利用的棋子。
今夜之事,大概不在任何人意料之中。誰能想得到此前從未在御書房召見過梁言念的皇帝會在宮宴之後忽然喊她去御書房敘話。
也許是他們之間的敘話並不愉快,又或者是皇帝想要三小姐做什麼,而三小姐沒有同意,也可能是別的什麼原因……
總之,皇帝對三小姐那樣一個無辜的女子下狠手,實在是令人不齒。她才過十六歲生辰不久,在她心裡,自幼待她極好的皇帝應是一位值得她尊敬的長輩,可就是這樣的人,將她作為棋子,在她無用時毫不顧忌的捨棄。
白路迢抬起右手對著空氣握了握。
手中空空如也,眼神卻很複雜。
如果什麼人都可以當做棋子去利用的話,那還算得上是個人么?人應有七情六慾,心是軟的,會有憐憫之心,懷有善意。身為至尊的皇帝陛下,更應心懷天下蒼生,以百姓為重,眼裡不應該只有權勢。
也許皇帝初登基時確實將朝政做的很好,可這十多年過去了,他心志早已改,不再如當初。現在他的眼裡,只有權勢。只有如何保住他的至尊權勢。
何況,哪怕是當初,他也不是以光明正大的方式登上那至尊之位的。
白路迢將手收回,隨之閉上眼。
而後,有一聲沉重嘆息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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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後。藥王谷。
藥王谷分東南西北四面山谷,前湖後山,周圍儘是茂密山林,山路陡峭危聳,伴有毒霧瀰漫。出谷之路只有一條,湖之外,谷口前是密林,設有迷障煙霧,沒有谷中弟子帶領,不服解藥便擅入者,會死在迷障之中。
迷障之外,有涼亭兩座,小屋兩所,是為前來藥王谷求醫的人做休息所用。
來者在涼亭內休息,片刻后便會有藥王谷弟子前來詢問,若是身份無誤,非京都之人,確實身患重病,即可入谷求醫。
但只有得病者可入谷,隨行者不得入內。
藥王谷東谷便是普通外來求醫者所待之地。
西谷是貴客居所。
南谷是藥王谷弟子平時活動之地和住處。
北谷是谷中嫡系、直系之人才能活動的區域。
秦修瓚如今便住在北谷。
秦修瓚將梁言念帶來此處已有一日,一路匆忙,快馬加鞭趕路,連日疲勞,他本就不算好的身體也有些吃不消。
追云為他把脈后,開藥為他調理。所幸,只是日夜趕路,太過勞累,尚未完全恢復的身體有些虛累,吃幾服藥,再好好靜養幾日便能好。
梁言念入谷後由藥王谷老谷主凌秋桉親自看管治療。因是混毒,且已有幾日,雖暫時藉助藥王谷秘葯壓制毒性,但情況不容樂觀,需要特別注意。
凌秋桉不能因為外事分神,便將梁言念帶去藥王谷北谷後方一個種滿瓊花的庭院去靜療。
他特意叮囑,在他出去之前,不許外人靠近。
秦修瓚知曉他的脾氣,自然不會去打擾。只是等待時,總有些難熬。
追雲看出他心中擔憂,將熬好的湯藥端去給他時,出聲寬慰:「凜王殿下不必擔憂,師傅出馬,即便是再難解的混毒,也能解。只是會需要點時間。」
追雲將葯碗放在他面前:「先喝葯吧,身體好了,見念姑娘時才能表現出最好的一面,免得她覺得您病殃殃的。」
秦修瓚輕笑了聲:「我現在看起來病殃殃的么?」
「有點。」追雲正視他的臉,眼睛眯了眯,仔細打量著:「沒什麼精神的樣子。」
秦修瓚笑著端起葯碗,輕晃了晃碗中湯藥:「行,那我趕緊喝葯,爭取在念念出來時保持最好的精氣神。」
「嗯!」追雲眼神堅定著點了下頭。
秦修瓚仰頭將一碗葯大口飲下。
湯藥本苦澀,但他早已習慣。這些年來他吃過無數的葯,再苦再澀的葯也吃過。像現在這種程度的調理身體的葯對他來說就像是喝白水,沒什麼特別的味道。
一碗湯藥飲盡。他將碗放下,緩了口氣。
追雲將碗收回。
「對了,」秦修瓚擦了擦嘴邊藥水漬:「你弟呢?都來藥王谷一天了,怎麼不見他?」
追雲的雙胞胎弟弟,逐風。他們兄弟倆皆是凌秋桉親傳弟子。
兩人六歲時被外出辦事的凌秋桉在路上遇到,見他們可憐便撿回了藥王谷。原本只想讓他們當個尋常藥王谷弟子,沒想到這倆小傢伙天賦異稟,對醫學有天縱之才。
凌秋桉花了些時間培養他們,三年學徒之期,考驗他們是否能堅持、也確定他們是否是真心愿意學醫。之後,凌秋桉便將他們收成自己的親傳弟子,各種醫學毒術親自教導,手把手教。
兩人年紀不大,剛滿十七,雖非世間之毒皆能解、諸多病症皆能治,但他們還年輕,潛力很大,還有很多能學的東西。
如今也算是藥王谷中能獨當一面的存在。
追雲答:「師傅讓他在西谷照料一個姑娘。」
「姑娘?」
「從峭都來的,安永侯府的小郡主,柳茵茵。」
追雲搖頭嘆了口氣:「說起那個小郡主,也真是可憐,才十六歲,卻得了絕症。她年幼時來過藥王谷,師傅診斷,說她活不過十七歲。眼看馬上就到大限了,她家裡沒辦法,又把她送來藥王谷,想讓師傅給她續續命。」
「你師傅答應了?」
秦修瓚覺得詫異。素日里,老谷主可不像是會管這種事的人。
「安永侯的父親與師傅在年輕時有點交情,畢竟是老友的孫女,總不能真的不管。但那個小郡主鬧騰得很,一看就是被家裡寵壞了,一到谷就上躥下跳的,到處亂跑,不僅不像是個大限將至的人,倒是把負責照顧她的逐風折騰得不輕,時不時就能把他氣到跳腳。」
「原來如此。」秦修瓚輕點頭:「以逐風的性子,能遇到個把他氣到跳腳的人,也是不容易。」
「也就我弟脾氣好,這要是換了我,我直接給人丟湖裡,讓她亂跑。」
秦修瓚忍不住笑出聲:「你啊,長點心吧,你這樣可是娶不到媳婦的。」
「我才不要娶媳婦,我要留在藥王谷,繼承師傅的衣缽!」追雲握拳,極其有信心:「我可是要成為藥王穀穀主的人!娶媳婦影響我放手發揮!」
秦修瓚眉頭上挑了下,眼神無奈,抬手按了按眉心。
「好了,凜王殿下,葯喝完了,您好好休息吧,我去弄別的東西了。」
秦修瓚點頭:「嗯,去吧。」
追雲離開后,秦修瓚稍休息片刻,起身行至房外。
藥王谷外遍布煙障迷霧,可谷中景緻卻是一佳。山清水秀,林深幽遠,花卉繁盛,像是與世隔絕的世外美境。
秦修瓚仰頭望著天,湛藍天底,有白雲隨著風在藍天上悠悠浮動。陽光絢爛,谷內清風徐徐,不熱不燥,帶著絲絲涼爽之感。
他深吸口氣,沿路而出。此番好天氣,正適合在谷中四處走走。這裡的美景,他倒是很久沒有好好欣賞過了。
秦修瓚行至北谷湖岸邊,見兩人在湖邊。
一人坐在輪椅上,另一人立身在輪椅旁,為坐於輪椅上之人撐傘。
他稍愣了下,而後邁步前往。
湖岸邊之人聽見身後有腳步聲靠近,撐傘的人先轉身,看起來是個三十齣頭年歲的女子,面色嚴肅,眼神冷冷,著一身黑衣,長發束起成馬尾,發梢至腰身,迎風微微飄動。
她伸出一隻手,將輪椅轉動調面。
輪椅上坐著個同樣身著黑衣的男子,看起來四十來歲,鬢間有少許白絲,面色較溫和,見來者是秦修瓚時,臉上露出些許笑意。
「凜王殿下,」男子笑著開口:「真是許久不見了。」
秦修瓚眼裡閃過一絲訝異,隨後有點驚喜:「奚流?」
凌奚流,藥王谷老谷主凌秋桉的兒子。但對醫學並無興趣,擅長機巧工具,善制武器,師從天機閣閣主,亦是天機閣閣主唯一傳人。
秦修瓚行至凌奚流身前:「你是何時到的?」
凌奚流笑答:「你到后沒多久我便到了,不過你身體有礙,便沒有立刻前去見你。現在看來,你好得差不多了。」
秦修瓚輕笑:「不過是連著幾日趕路,有些累到了。不是什麼大事。」
凌奚流點了點頭。
而後他抬頭看了眼身邊女子,道:「瑞瑤,你回去休息吧,我與凜王殿下許久未見,要敘敘話。」
鍾瑞瑤點頭:「是。」
她隨即離去。
秦修瓚走到輪椅後方,雙手抓著輪椅後方的把手,調轉方向,讓凌奚流再次面向在陽光照耀下泛著粼粼波光的清亮湖面。
然後他站在凌奚流身旁,與其一同望向湖面。
「你的腿,還是治不好嗎?」秦修瓚先出聲。
「都已經十多年了,早就已經不抱希望。」他嗓音淡然:「父親這些年也沒有停止過為我尋求治療之法,可即便是他,也無法治癒這雙已經殘廢多年的腿。」
「……」
他抬頭瞥向秦修瓚,話語任何輕鬆:「父親現在應該正為你帶來的那個姑娘祛毒吧?聽說她和妹妹長得很像,到時候讓我也見見我這個外甥女?」
秦修瓚嘴角勾了勾,臉上有些許笑意,眼底卻有一抹無奈迅速閃過。他看向湖面時忍不住嘆息一聲:「見她自是沒問題,只是……」
凌奚流挑眉:「你還沒告訴她她的身世?」
「以我之後要做的事,她不知道,反而對她更好。」
「可她早晚都會知道,你也不能瞞她一輩子。」凌奚流稍稍仰頭看著秦修瓚:「而且,父親在她那邊,等她醒了,父親一定會告訴她實情。我想,你是阻止不了的。」
「……」
「這件事,我覺得,還是你親自去和她說比較好。畢竟,你才是她的親生父親。以他人之口向她訴之實情,與你當面和她詳言,會是兩種不同的結果。」
秦修瓚低頭看向凌奚流。
凌奚流朝他露出笑來:「等她醒了,去說說看吧。無論你要做什麼,她都是你女兒,她有權利知道她的身世,也需要知道到底誰才是她真正的爹娘,哪些人才是她真正的親人。」
「……」
秦修瓚忽無言。
而後便陷入一陣無聲的沉默。
有風自湖的另一面刮來,似是夾雜著幾分怒意毫不客氣扑打在湖岸邊的兩人身上。
秦修瓚眯了下眼,這才出聲:「知道了。」
凌奚流點了下頭,又問:「聽說她很快就要成親了?是跟你老師的兒子?」
「是有這麼回事。」秦修瓚如實回答:「只不過婚事不會按時舉行了。」
凌奚流稍有詫異。
「三日後便是原本的婚期,她如今都沒醒,肯定是趕不回去了。」
凌奚流挑了下眉:「她身中混毒,這算是情有可原,婚事應不會取消吧?」
「不知道。」但秦修瓚覺著,白府那邊應不會主動提出取消婚事。
除非有人從中作梗。
秦修瓚緊抿著唇,垂在身兩側的雙手不由自主緊握成拳。
凌奚流瞥見了他的手,知道這話題不能繼續,於是將話題轉移:「你老師的兒子你應該見過吧?感覺如何?人怎麼樣?配得上你女兒嗎?話說,他倆是不是差了輩分?你老師的兒子,你女兒應該喊他叔叔吧?」
秦修瓚一愣,眉頭上揚了下,又低垂下頭看向凌奚流。
凌奚流笑了下:「我問題太多了?平日里都沒人與我說話,憋壞了。你諒解諒解。」
秦修瓚失笑:「老師的兒子,自是已經見過,叫白路迢,名字還是我給他取的。他人不錯,相貌也不差,如今是破風軍少帥,將來定會繼承他父親的衣缽。他對念念也好,雖認識時間不長,但他應是喜歡她的。」
「他們也算是兩情相悅,配不配得上這個問題,不值得言語。」
「至於輩分……她是以肅王府三小姐的身份嫁到白府去的,又是皇帝賜婚,差不差輩分,其實並不是很重要。」
白雋和白老元帥在北渝的輩分那可是能和先帝並肩的,白路迢是他的兒子,同齡人中,誰跟他站在一起不差輩分?
若要細算,京都那些皇子、富貴公子哥、世家小姐,見他都得喊叔叔。
只不過也不是誰都能有那個喊他叔叔。有些人是因為身份尊貴,不合適那般稱呼,而有些人,是沒有那個資格。
一般都是喚「白家二公子」,或者「白少帥」。
凌奚流笑:「聽你所言,你是很滿意這個女婿了?」
「自然。」
豈止是滿意,是非常滿意。
白府之人,世代忠良,鐵血丹心,念念嫁去白府,自不會被虧待。這一點,他還是很放心的。
真正需要擔憂的事,並不在白府之內,而在白府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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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兩日後。
梁言念覺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個極其漫長、且十分位難受的夢。夢境沉沉,大多時候入目皆是黑暗,但她感覺身後有危險的東西在追捕她,哪怕看不見前方,也只能拚命的往前跑。
她想躲開身後那危險的東西,想避開那令她覺得恐懼的聲音。
意識昏沉,有的時候她都分不清她身處的是夢境還是現實。
恍惚間,她聞見空氣里瀰漫著的龍涎香,胳膊上有隱隱的針扎感,她想動。
繼手臂后,太陽穴位置忽有痛感傳來。痛感強烈,她一時難忍。
她猛的睜開眼,與黑暗爭鬥了許久的意識像是忽然間被揪扯了出去。彷彿全身在那瞬間被抽離出黑暗,回歸至清明。
眼前有白光,微微刺眼,梁言念下意識閉上眼,眉頭蹙起,將腦袋偏到另一側。
再睜開眼時,眼前是一個放大的滄桑面容。
梁言念被嚇到,瞬間愣住,眼睛不由睜大,瞳孔收縮,有被驚嚇到的慌亂。她連忙往後縮去,沒挪動幾下,後背便觸碰到了冰冷的牆壁。
「別怕別怕……」有著花白鬍子的老人家笑吟吟看著她,見她害怕,忙往後退了些:「我是救你的人,不是壞人……」
梁言念眼神依舊驚慌,被驚嚇到后的情緒難以在片刻間恢復。她看著眼前的老人家,沒有開口,只是上下打量著他。
老人家鬍子花白,頭上髮絲也近乎全白,臉上有歲月留下的痕迹,眼裡是喜悅的笑,看起來心情不錯。他穿著一身淺灰色衣裳,兩手的衣袖挽起至手肘,模樣隨意。
梁言念眨了下眼,視線挪動,看了看四周。屋內環境陌生,稍稍瞧見的屋外之境也是從未見過。
這是哪裡?她怎麼會在這裡?
梁言念不由皺了皺眉,眼神間流露出些許疑惑。
見梁言念皺著眉,卻不說話,他又道:「我是凌秋桉,是藥王穀穀主,你……有沒有聽說過我啊?」
「藥王谷……」梁言念輕聲喃喃:「谷主?」
「對對對,藥王穀穀主就是我。」凌秋桉笑得開心:「那個,你叫念念是吧?」
梁言念猶豫了下,點頭:「嗯。」
「按照輩分,我比你大不少,你叫我外公怎麼樣?」
「……」
梁言念輕眯了下眼。外公?為什麼不是叫爺爺?
不對,為什麼要叫他爺爺?為什麼要喊他外公?為什麼要用這種稱呼來稱呼他?一般來說,不是應該稱呼為「老伯」或者「老先生」嗎?
見梁言念又不說話,凌秋桉急脾氣,有些著急,嘖了一聲,急道:「哎呀,你這小丫頭怎麼總是不說話?我是你外公啊,你喊句外公我聽聽?」
他往前湊近。
梁言念才舒緩一點點的緊張情緒再次上涌。她睜大眼,後面縮不了,便往旁邊挪,眼裡是驚慌,眸子顫動,著急看向旁邊試圖尋找合適的防身之物,可床上只有被子,屋子裡其餘東西又離她太遠,她能看見,卻夠不著。
「你怕什麼?我是你外公!」凌秋桉一臉無奈,又跺腳:「我真的是你外公!」
「……」
梁言念不知該如何接話。她連她親生母親是誰都不知道,又怎麼能輕易相信眼前這個陌生的老人家是她外公?
總不能看年紀來判定吧……
梁言念忍著心中懼意與慌張,嗓音微微顫抖著問:「請問……我為什麼會在這裡?我爹呢?我長姐呢?」
沒聽見梁言念喚他一句「外公」,凌秋桉有點不高興,但還是回答她的問題:「你爹在他自己房間待著呢,你長姐是哪位?沒瞧見。」
梁言念道:「我要見我爹。」
「……」
凌秋桉嘴角抽了下,呸了一聲:「沒良心的丫頭!就知道你爹!」
「……」
雖然嘴上抱怨,可凌秋桉還是願意帶她去尋她爹。
他直接走出房間,所在床上角落的梁言念定了定神,小心翼翼下床。
出房間,滿院瓊花,連空氣里都是瓊花的香味。
梁言念有些驚訝,訝異神色展露的同時,緊繃著的臉色得到些許緩解。她往院子四處瞧看去,除去滿院的瓊花,還有立在一處瓊花花架下的兩座墓碑。
一大一小。
她眨了下眼,又有疑惑。
「看什麼呢?你快點!我不等你了!」已走到院門口的凌秋桉朝她大喊。
梁言念匆忙回過神,小跑著跟過去。
沿路而行,風景甚好,但對梁言念來說都很陌生。這裡是藥王谷,是她在此前從沒來過的地方。
不過她聽說過藥王谷,其所處之地地勢險峻,谷周圍都是迷霧煙障,非谷中之人無法進入谷內。
而且,還有一個很值得關注的點。那就是藥王谷之人不救京都人。
她曾聽長姐說過,藥王穀穀主極其厭惡京都人,藥王谷弟子絕不會對京都之人施以援手,尤其是皇親貴胄。
所以,梁言念對於自己出現在這裡,而且還被解毒治好身體一事,詫異且不解。
思緒紛亂之時,凌秋桉帶她到了一處種有不少綠竹的院子。
他憤然大步走過去,她絲毫不敢懈怠,一路小跑跟隨。
凌秋桉一腳踹向關著的房門,房門被狠狠踹開,發出沉悶一聲巨響。
梁言念睜大眼:「!」
凌秋桉沒好氣大吼一聲:「秦修瓚!」
秦修瓚與凌奚流在屋內下棋。凌奚流執棋未下,正思索著下一步棋該走何處。秦修瓚拿起茶杯正欲飲,一邊等他。
兩人皆沒有防備,被凌秋桉這忽如其來的踹門行為嚇到。但也沒有持續很久,只是短暫一瞬便恢復到正常神色。
梁言念愣在門口。剛剛那位老先生喊的好像不是她爹的名字……
秦……修瓚?
那似乎是凜王的名字……
秦修瓚和凌奚流同時扭頭往門口看去。
凌秋桉氣沖沖走進房間,一把奪過秦修瓚手中端起的茶杯,而後一飲而盡。
秦修瓚:「……」
他繞過凌秋桉往房門處看。而後便見梁言念頓在門口,臉上是明顯的疑惑表情,眉頭蹙在一起,似是沒有明白現在的情況。
凌奚流也朝梁言念看去,他眉頭往上挑了挑,兩眼帶著笑:「她好像愣住了。」
他轉眸看凌秋桉:「父親,您沒告訴她您是誰啊?」
「我說我是她外公,她不信,要找她爹!」凌秋桉越說越氣:「我這不就領著她來找她爹了嗎!」
凌秋桉看向梁言念:「你爹就在這裡,你還傻站在門口乾什麼?還不進來!」
凌奚流無奈:「父親,您太凶了。」
「呸!」
凌奚流扶額,又搖了搖頭。
秦修瓚起身,往愣在房門外沒有踏進房間的梁言念走去。
梁言念不自覺往後退了兩步,她抬頭看了他一眼,眼神警惕,又有點謹慎,和不自在。
秦修瓚在離她兩步的距離停住。
她眨了下眼,顯得小心翼翼,眼底又有些不可控而生出的懼意。
秦修瓚出聲:「你應該有很多疑問才是,不準備問嗎?」
梁言念抿了抿唇,小心仰頭看向他:「我要是問,能得到回答嗎?」
「那得看你問的是什麼了。」秦修瓚眼神溫和注視著她:「能告訴你的事,我一定知無不言。」
「……」
梁言念低下頭,使勁眨了眨眼。她往屋內看了眼,那裡坐著的兩個人,對她來說是陌生人,初次見。
但這位凜王殿下,白二公子認識他,尊敬他。應該不是壞人。也許是白二公子請他帶自己來這裡解毒的。
她心下猶豫了會兒,微微啟唇:「出去說,可以嗎?」
秦修瓚點頭:「可以。稍等一會兒。」
秦修瓚先回房間與凌秋桉和凌奚流解釋了幾句,然後再走出房間,為梁言念帶路往外走去。
秦修瓚沒有先開口,也正好給了梁言念一些時間來整理自己的思緒,以及她想要詢問的事。既然這位凜王殿下願意回答自己的疑問,那她也就無需客氣。
起碼,她之前就很在意的有關她母親的事,她得問。而他一定知道。
步行出一段距離后,梁言念出聲詢問:「您是不是知道我母親是誰?」
秦修瓚雙手負在身後,淡然點頭:「知道。」
「她叫什麼名字?是什麼人?」
「她叫凌夕雲,夕陽的夕,白雲的雲,是藥王穀穀主的女兒。」
梁言念一愣,步子瞬間頓住。她看嚮往前走出幾步後轉過身往回看的秦修瓚,眼神錯愕。
秦修瓚臉色依舊淡然,他看著她,接著說:「就是你現在所待的地方。剛才領著你過來的那位老人家便是藥王穀穀主,是你母親的親生父親,也就是你的外公。」
梁言念眼睛睜得更大了些,眼裡的震驚根本掩飾不住,全部展露而出。
「還有屋子裡坐在輪椅上的那個男子,叫凌奚流,是你母親的哥哥,也就是你舅舅。」
梁言念眼眸顫動,目光盯著他一動不動。
秦修瓚看著她,嘴角輕抿了下,眼神稍閃爍了下,像是在心中下定決心般,才道:「我……是你的親生父親。」
「!!!」
一時間信息太多,梁言念覺得自己腦子有些懵,有點反應不過來。秦修瓚說的話她都聽見了,但卻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動一動身體。
她就愣在原地。
有點不知所措,也有些不敢置信。
秦修瓚沒有催促她立即給出反應或是回答,他心中也知道要讓她推翻她之前十幾年所了解到她身邊的人物關係,然後換上她真正的身份,不是件容易的事。
這需要時間。
秦修瓚輕嘆了口氣,接著說著自己的話:「這件事說起來其實有些複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但我所言都是事實。」
梁言念楞楞的眨了下眼,心中情緒翻湧,想開口,卻又不知道說什麼比較好。
糾結了下,還是沒開口。
秦修瓚又道:「我知道肅王對你很好,對你就像是親生女兒,我亦感謝他曾經救下你母親,以及這些年對你的悉心照顧。肅王府眾人對你我有恩,這份恩情我必報,只是肅王確實並非你的親生父親。」
「你不是已經去青林山中挖過墳了嗎?你心中已然起疑,只是不願讓肅王不高興,所以沒有直接找他對質詢問。不是嗎?」
梁言念一愣,震驚:「你怎麼知道我去……我去挖墳的事?」
「梁家大小姐需要瞞過皇帝的眼線讓你出城,勢必需要藉助太子的勢力。而太子,與我有交易。他通過梁家大小姐知道的關於你的事,我都知道。」
「……」
「不然你以為,你跑去挖了墳,只是把土埋了回去就不會有人起疑?是我讓人去查看過,往那些土上撒了些會催化土壤風乾的藥粉,儘快讓它恢復成原本的模樣。」
「……」
梁言念倒是沒想過除她以外還會有人特意去看那座墳。畢竟,那裡面是空的,以往也沒有人會去。
現在回想起來之前的事,秦修瓚說的話,還有爹那反常的態度,長姐也不知道她娘是誰的事……她已然起疑,只是那時她不知該去找誰詢問。
如今來看,也許,秦修瓚並不是隨便扯謊欺騙自己。他也沒有理由騙自己。
而且聯繫這些事,她能來到藥王谷被谷主親自救治的原因也就順理成章了。
對於藥王穀穀主而言,她不是令他厭惡的京都人,而是他的外孫女。外孫女,自然是要出手相救的。
難怪剛一見面,他就讓自己喊他外公……
梁言念不由捏住衣袖,她能理順這些事情,也能想明白,可卻忍不住心裡的難受。不知怎麼回事,情緒忽然間泛濫,她鼻尖泛酸,有些想哭。
她最初懷疑的只是她母親的身份,後來對於爹的態度也有些奇怪,她覺得他在隱瞞自己的真正身份,可能她是被他撿回家的,為了不讓自己難過才給自己編了個身份。
但沒想到,事情跟自己想象中有極大差別。
她以為的爹不是她真正的爹,她真正的父親,居然是一個她才見過一次的男人……
真真真是沒有料到她竟然會以這樣的方式了解到自己親生父母親的事。
梁言念覺得自己過去十幾年所習以為然的生活忽然間被打翻,有恍惚,有震驚,也有不可思議,但更多的……難以用言語形容。只覺著胸口悶,不舒服。
她深呼吸幾次,努力壓制情緒,但效果不大。她抬起頭看向秦修瓚,眼睛有些紅,眼眶裡噙著的淚水在來回打轉。
她問:「在這件事上,您還有別的事要補充嗎?」
秦修瓚微皺了皺眉,忽有點緊張:「怎麼?你不相信我說的話?」
「不是……」梁言念哽咽了下,抬手擦了下眼角:「我的意思是,如果您沒有要補充的了,我可能就要開始哭了。」
秦修瓚一愣,有片刻懵,然後低下頭,輕笑了一聲。
他道:「想哭就哭吧。沒關係。」
梁言念吸了吸鼻子,努力剋制的眼淚大顆大顆往下掉,而後哭泣聲起,在安靜的青石路上傳開。
秦修瓚猶豫了會兒,然後伸出手攬過梁言念肩膀。
梁言念身體一僵,卻也很快恢復。她靠在他身前,哭聲更大了些。
秦修瓚輕拍拍她後背,沒有出聲打擾,讓她肆意哭個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