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24章
「蒙蒙,蒙蒙。」
「蒙蒙……」
好黑,無邊無盡的黑。
巨大而空曠的深淵,強烈的失重感,永遠沒有盡頭的下墜。
全身的鮮血早已流盡,噬骨的寒冷遍布滿身,為什麼她還沒有死?
「蒙蒙……」
有人在叫她,聲音那麼溫柔寵溺。
「你們都是怎麼照顧小殿下的?!都是死的嗎?!她夜間惡夢如此嚴重,就沒人想出半點有用的主意?!」
「回……回長公主殿下,小殿下夜間驚夢的毛病已經好許多了,這幾年偶爾才會犯一次,今日……」
「所以你們便這般不上心!以為偶爾一次沒什麼的,蒙蒙脾性好,我可不是好相與的!我的蒙蒙睡得這樣不安穩,你們一個個卻不當回事,等明天我回了天帝,把你們全貶斥下去!」
此起彼伏的求饒聲響起,慕蒙擰起眉心,好吵,天族和人族不一樣,不是沒有輪迴轉世嗎?怎麼她的魂魄沒有散,反而去了鬼界?
去哪裡也罷,若是能再見一見那些因她而死,或受她牽連的親友族人,便是在十八層地獄煎熬萬年,她也甘之如飴。
慕蒙眼皮輕輕動了動,慢慢張開眼睛。
雪白輕軟的紗帳掛的極高,上面還綴了一個漂亮的琉璃盞,淡金色的光華流轉。
好漂亮,只是……
慕蒙澄凈的眼眸透出茫然疑惑,支起手肘,想湊去瞧瞧。
鬼界的琉璃盞,怎麼和她寢殿內的那盞一模一樣?
「蒙蒙,你醒了?」還不等慕蒙湊得更近些瞧清楚,冷不丁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你要嚇死姐姐了,剛才怎麼叫都叫不醒,看看這一臉的冷汗,先把被蓋好,別著了涼。」
須臾間,慕蒙渾身都僵住,不可置信地緩緩轉動眼珠,直到看清楚身邊女子的容顏,嘴唇漸漸開始顫抖:「……姐姐?」
慕落笑了,親昵地捏了捏慕蒙小巧的鼻尖:「看見姐姐是不是很驚訝?蒙蒙,過兩日是你成年禮,天……父帝特赦我出來,這一日,當然不能少了……」
「姐姐?!」
慕落愣了一下,神色凝重地停了話頭,她冷厲地掃了一眼跪在殿內的宮人,又回過頭:「蒙蒙,是不是噩夢……」
「姐姐!姐姐!」慕蒙忽然一把抱住了慕落,瞬間淚如雨下哭得渾身發抖,幾乎背過氣去。她力氣極大,還不等慕落出聲詢問,她又忽然鬆開了她。
脖子……脖子好好的……胳膊……胳膊都還在……腿也沒有傷……
慕蒙瘋狂地抓著慕落上上下下打量,又哭又笑:「姐姐……對不起……對不起……」
她柔弱單薄的可憐,嬌嬌小小的一個跪在床上,烏髮凌亂的披散著,有幾縷髮絲貼在滿是淚痕的雪白臉頰上。
慕落一顆心差點沒疼死:「怎麼了蒙蒙?怎麼哭成這個樣子?和姐姐說什麼對不起?你永遠都不用與我說對不起。」
她忙不迭地給慕蒙擦去眼淚,看她這個樣子,自己眼眶都酸了——她的寶貝妹妹,除了因為她被負心漢傷害、被父帝關押起來的時候哭過;便是因慕清衡幾次征戰受傷回來哭過,除此之外,她從未見過妹妹的眼淚。
可那些都是因為她心疼他們,她見了只覺得又可憐又可愛,哪像今天這般,絕望驚懼,不知受了多大的委屈。
「姐姐……我又見到你啦……」
慕蒙雙手握住慕落的手掌,像是怕弄疼她一般手勢輕柔,她將自己的臉頰貼在慕落的掌心,水亮的烏瞳中流露出幾分安心,然而忽地一怔,慌慌張張放開了她。
她的左臉腫的那樣厲害,姐姐看見會難過的,還有她的心臟……慕蒙慌亂地低頭去看,伸手遮掩,她的心臟——
她的心臟還在。
完好無缺,觸手生溫,一聲一聲跳的平穩。
慕蒙徹底呆住了,鬼魂怎麼可能還有溫熱的軀體?怎麼可能還有跳動的心臟?
「去傳醫仙,要所有的。」慕蒙還在獃獃怔愣間,忽地聽見姐姐清冷含怒的聲音。
她像是急得狠了,轉頭喝道:「還不快去?都愣什麼?!」
慕落眼圈有些發紅,面向慕蒙時語氣卻驟然溫軟下去:「蒙蒙,你實話告訴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負你?是誰有這麼大的膽子敢動你,我一定要把他碎屍萬段!」
「慕清衡是死的嗎?他是怎麼照顧你的?我一定要好好問……」
慕蒙突然撲上去,緊緊摟住慕落的脖頸:「姐姐,你不要生氣。」
她哽咽說:「我不會讓你受傷了,我再也不會讓你離開我了。」
她不知道此刻心中隱隱的揣測是否真實,她沒有死,她回到了成年前的那一晚。
如果是真的……慕蒙無聲地抱緊姐姐——如果是真的,她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醫仙輪番看了一遍,都說不出所以然,小殿下夜間惡夢不斷是從小就有的,這些年有好轉,只是總尋不出癥結所在。
治病也要從根上治,若是能知道小殿下夢見了什麼,沒準能找出緣由來對症下藥。只是這許多年,小殿下從不記得自己的夢境。
慕蒙靜靜躺在床上,聽著姐姐冷厲焦急的詢問和醫仙們戰戰兢兢的回答,一顆心漸漸落到實處,周遭的一切一點一點有了幾分真實感。
她知道為什麼自己說不出夢境內容。
因為她的夢並沒有內容。
只有一片黑暗,而她便在這無邊黑暗中不斷的墜落、墜落。
上天早已給出示警,只是她自己懵懂不知。
她不會再這樣傻了,永遠都不會了。
她身上並無傷痕,也沒有任何受過傷的跡象,醫仙們仔細地反覆檢查三遍,都沒發現什麼端倪。
慕落也親自檢查過,心稍稍放了點,只好讓人都退下了。
慕蒙凝視靈微退下的背影片刻,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睛。
「蒙蒙,你真的沒事嗎?如果有事一定要跟姐姐說,」慕落心疼地慢慢撫摸慕蒙的頭髮,捏了捏她柔軟的臉頰,「姐姐雖然沒什麼用,但若是我的小蒙寶兒讓人欺負了,拼了命也會給你討公道。」
「真的沒事,姐姐,我只是做了一個噩夢。」慕蒙不敢將重生的事告訴慕落,她若知道自己之前所經歷的那些事情,只怕立刻便要去找慕清衡報仇。可是現在放眼天族,沒有人是慕清衡的對手。
慕落不依不饒:「什麼樣的噩夢,真的一點都不記得了嗎?」看妹妹剛醒來時怪異的舉止,她總覺得她隱瞞了些事情。
姐姐到底和其他人不同,沒有那麼好糊弄,慕蒙想了想,淺淺一笑嬌聲道:「記得一點點,只是太丟人了不想說,夢見有人對我又打又罵,我既狼狽又沒面子。」
她語氣故作輕鬆,卻不動聲色地低下頭——說出這些話時,她無法抑制地想起曾經加諸在身上的痛苦,以及漫漫黑暗中無數個踐踏她尊嚴的親吻。
「是誰這樣大膽?便是夢也不可以,我定要好好教訓。」慕落本就性格冷冽霸道,寵妹妹寵的不講道理,見她仍然心有餘悸,頓時蹙眉不忿道。
慕蒙輕輕依偎在姐姐懷中:「不認識,沒什麼重要的人,哪裡用得著生氣?不值一提。現在夢醒了,沒有人能欺負我了。」
*
接下來的兩日一切都與從前無二,慕蒙終於堅信,這不是一場空談的美夢,自己確實不會再回到那無邊的黑暗與恥辱之中。
這天,天帝來看望慕蒙,慕落得知天帝要來,立刻起身出去,只道給要去給妹妹看成年禮那天要用的衣飾。
慕蒙心中無奈,姐姐出來一共也沒有幾天,等到她成人禮結束,便又要回那寂靜清冷的地方。饒是如此,她也連爹爹的一面都不願見。
沒一會兒,天帝走進來,人未到聲先匆匆傳來:「蒙蒙,這兩日爹爹忙得脫不開身,聽說你病了,都沒有時間來看你,現在可好些了嗎?」
他在床邊坐下,神色關切地打量慕蒙幾眼,見女兒臉色還好,目光緩緩下來:「看起來還好,這兩日事務繁忙,衡兒又在外征戰無人幫著分擔,爹爹來的晚了,我家蒙寶兒不生氣吧?」
慕蒙翹起唇角:「爹爹,這兩日您派來的人是怎麼回您的?我從來就沒有生病啊。我好好的,只不過前晚做了噩夢,想來情狀有些嚇人,姐姐心疼我,便將醫仙全召來了。」
天帝點點頭,狀似無意地掃視一圈:「你姐姐人呢?」
「姐姐眼光一向最好,她去幫我挑選衣飾了,爹爹,我們也過去看看吧?」慕蒙溫言勸道,爹爹好不容易主動問起姐姐,若是能見一面,她在旁邊調和,兩人說不定能稍稍破冰。
「不了,她既躲出去不願見我,我與她……也不知該說些什麼,」天帝立刻嘆息,搖搖頭拒絕,「說來也是我無用,自己的女兒讓人欺負,我沒有立刻辦法剷平東海,只能先把她關在家裡。我這個天帝,當的實在是窩囊。」
慕蒙輕輕拍了拍爹爹的手背,她明白他的難處。她也一樣,既心疼姐姐被困天牢,又怕她不顧一己之身要與東海同歸於盡——若不是為著她的成人禮,姐姐百般上心,只怕一得到自由便要去尋仇。
連她都這般為難,更別說做出決定的爹爹心中是怎樣的煎熬。
慕蒙看著天帝鬢邊一絲扎眼的白髮,心中有些酸楚,「爹爹,您很累是不是?都怪我以前太不懂事了,以後我來幫您分擔吧。」
天帝有些微詫地挑眉:「還知道心疼爹爹了?真是成年了到底不同,我的心肝寶貝怎麼一下長大了?」
他雖然含笑揶揄,但眼底的欣慰卻十分真切:「你什麼都不被必分擔,只要平平安安無憂無慮,對爹爹來說,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
慕蒙強忍住鼻尖的陣陣酸澀,她多想撲進爹爹懷中大哭一場,將她所受過的屈辱和苦楚全部說給他聽。
可是她不能,在沒有把握殺慕清衡之前,說什麼都是打草驚蛇。
慕蒙憋的眼睛有些紅,天帝瞧見了,忍不住疑惑問道:「蒙蒙,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怎麼眼睛紅紅的?」
「沒有,」慕蒙抬手按了按眼睛,將眼中的酸脹壓下去,隨口找了借口:「只是我這幾日總在想,我的名字寓意不好。爹爹,你能不能給我改一個?」
天帝搖頭失笑,眼尾露出幾條深深的笑紋:「哪裡不好?說來聽聽。」
「蒙這個字不好,聽來讓人覺得是被蒙住了雙眼,遭人矇騙,受人蒙蔽,總之找不出什麼好的含義。」
慕蒙抱著雙膝,下巴擱在膝蓋上,整個人縮成小小的一團。她沒有說錯,她這一生可不就是叫人蒙住了雙眼與耳朵,活成了一個讓人隨意操縱的木偶。
「你這小腦袋裡成天想些什麼?剛才還說你長大了,現在看還是小孩兒心性,」天帝笑著戳了下慕蒙的額頭,「哪裡就沒有好的含義了?這是你娘親的小字。」
他低聲吟誦:「苔花向我似情鍾,舞霜風,雪蒙蒙。爹爹與你娘親相識那一日,當真是極美。」
天帝目光漸漸變得深遠,語氣悠然似一聲嘆息:「我們相識在人界的落襄山,本來約定好,孩子們的名字要以此為紀念的,只是……你娘親因生你而難產離世,我便本來將原本該給你的襄字挪用了蒙字,以表追思。」
慕蒙本是隨口一說,並沒想這裡邊竟大有緣由,然而一聽之下,卻覺得有幾分古怪:「爹爹,按此說法,姐姐之上還有兄長,這個落字應當是他先佔得?」
天帝微微一怔,快的讓人察覺不出,他的目光從遙遠記憶中抽回,又變的慈祥含笑:「衡兒是男子,又是長子,你有所不知,歷來天族人長子的名字要開祭壇請聖祖恩賜,哪能私自做主?」
慕蒙點點頭,輕輕抿住唇——只可惜,這聖祖恩賜下的好名字,卻被一個無恥卑劣,作惡多端的魔族之子佔去,她真正的親哥哥,尚在襁褓之中便慘遭毒手含冤離世。
只可恨多年來,爹爹對惡貫滿盈的兇手真心疼愛,而她將他視若神明滿腔濡慕!
「好了,改名之事不許再提,」天帝佯裝嚴肅,卻自己先撐不住笑了,「蒙蒙,你好好休息,爹爹知道你定是想你哥哥了,難為你們分離好幾月不見。你放心,西南戰事已進入收尾,明日你生辰禮衡兒絕不會缺席,定會在今晚趕回來的。」
今晚么?
慕蒙垂下眼眸。
……
西南漠山,長月如鉤。
冰冷刺骨的風刮在臉上,慕清衡緩緩睜開眼睛。
他面無表情,極俊美英挺的眉眼中一片空蕩蕩的死寂,漆黑眸子漂亮如星辰,美則美矣,卻黯淡無光。
寒風呼嘯,夾雜著若有似無的交談聲。
「你來幹什麼?你跟隨主人在天族卧底,竟然貿然跑到這裡,若讓人發現,你這小命要是不要?」
「蒼壁大人,你我都是魔域使,不必用此語氣對我說話,戰事已經結束了,這裡全是我們的人,看見如何?再說,你以為不到萬不得已我想來?」
「玉妲,你有什麼要緊事,傳信便是,走動太多終究不好,你……」
「好了好了,你在這裡也不知勸主人幾句,戰事早已結束,他該早些回天族才是。眼看著明日就是慕蒙的成年禮了,他是一個疼愛妹妹的『好哥哥』,再不回來,萬一被人懷疑……這些年的努力與屈辱都白費了。」
「主人心裡有數,你快回去吧。為天族征戰也不是白打的,這麼多戰俘,一一吸走靈力,也要讓他休息休息。你放心,再厭惡那個嬌嬌弱弱的小公主,他也不會不顧大局的。」
「還有啊,靈微傳了話過來,慕蒙這兩天似乎病了,還頗為嚴重。你的話主人能聽進去一二,你得空勸勸他,不要推說風塵顛簸,不宜見人之類的借口,最好能立刻看望一下。」
「做戲不宜太過,主人比你有分寸,你別操心了。主人靈力已到境界,不日便要開啟雲澤境計劃,這段時間要更加小心才是……」
好吵。
已經很久沒聽見人的聲音了。
誰敢來這裡打擾他,找死。
窸窸窣窣的交談聲持續不斷地灌入耳朵,慕清衡根本懶得分辨,眸中殺欲漸盛,靜靜坐起向外走去。
剛走了兩步,他倏地頓住,極其僵硬地緩緩轉頭,一寸一寸環視周遭的事物。
簡樸輕薄的營帳,力量微弱的抵禦寒風。
寥寥無幾的擺設。
桌上的長劍血跡未乾。
胸腔里的隱隱震動漸漸加速,慕清衡微微屏住呼吸,伸手按在心口,強烈有力的撞擊像是證明什麼一般,一下一下清晰地撞在手掌心。
慕清衡的雙手微微顫抖,眼眸中瞬間湧出一層薄薄的水光。他慢慢深吸一口氣,打簾走出去。
蒼壁和玉妲立刻停止交談,神色恭敬地行禮。
玉妲抬起頭看一眼便眉心微蹙:「主人,您身上的外傷怎麼沒有處理?讓屬下來幫您吧。」
慕清衡沒理會她,甚至沒駐足,向前走去遙遙眺望遠處的群山。
這裡是西南漠山的戰場。
看景色,似乎是他廝殺大勝后的第十日,所有人都被吸干靈力,正被人就地草草掩埋。
慕清衡鴉羽般的濃密長睫輕輕顫動,眼中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彩,他茫茫然低頭看了眼自己的雙手:「成功了……」
蒼壁和玉妲不明所以地對視一眼,玉妲再次請求:「主人,您身上的傷……」
「你不必管,」慕清衡垂眸打量一遍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外傷,不知想到什麼,目光竟有幾分溫軟,「這些傷就這樣放著。」
蒼壁悄悄按了按玉妲的手,這是主人為天族征戰的辛苦證據,包紮起來還有什麼用處?再說都是些皮肉傷,他根本不在意。
眼下還是勸他早些回去更要緊:「主人,慕蒙的成年禮就在明日,時候不早了,您該儘早動身了。」
慕清衡沒有轉身,他輕輕點了點頭,唇角不可抑制的一點一點淺淺彎起。
「你先去準備。」慕清衡丟下這一句話,頭也不回的走進髒亂血腥的戰場。
沒有人知道他來幹什麼,誰也不敢隨便多問,慕清衡指尖凝聚了一點靈力,認真仔細的寸寸探尋。
許久之後,他眉眼一松,神色陡然溫軟下來,俯身從地上死屍身下撿起一個小小的東西。
那是一個平安符,雖然邊角有些髒了,但殘存的靈氣聖潔無暇,依稀帶著熟悉清甜的氣息。
慕清衡十分珍愛小心地輕輕蹭去平安符上的泥土,像捧著什麼易碎的稀世珍寶,微微笑著打開平安符,拿出裡邊的小字條。
上面白紙黑字,字跡稍帶些稚氣,似它的主人一般天真可愛:願我的哥哥慕清衡平平安安,無傷無苦——族子慕蒙敬上。
慕清衡一言不發地反覆看了三遍,似乎要把每一個字都看見心坎中一般,他用力地抿著唇,眼眸中氤氳出一層薄薄的淚光。
他閉上眼睛,將字條貼在心口的位置,感受心臟震顫有力的跳動。
一下又一下,似乎替他傾訴他的歡喜與感激。
他曾經不屑一顧,棄如敝履。
如今千辛萬苦,終於失而復得。
不會了,他再也不會把寶貝從手心中弄丟了。
……
晚上,慕蒙央著慕落陪她一起睡。
慕落欣然應允,小的時候,妹妹最開始是找自己陪她睡覺的,那一雙忽閃著的澄凈大眼睛軟萌可愛,看得她心都化了。只是她從小內斂持重,明明心裡歡喜的緊,卻還是找借口拒絕了她。
蒙蒙的性子不似她果決雷厲,而是溫柔可愛,乖巧懂事的讓人心疼。她雖然疼愛極了,卻不敢隨意縱著,怕最終養的性格軟弱不成事,那就不好了。
誰知她拒絕了,蒙蒙便去找慕清衡陪著,那混蛋根本毫無底線,什麼都一味縱容,摘星星摘月亮沒有不應允的,簡直寵進了骨子裡,那妹妹能不親近么?
想來她時常後悔不迭,便是再寵著慣著,蒙蒙也養的柔中帶剛,溫柔卻不軟弱,有自己的決斷。早知如此,白白便宜了慕清衡那個討厭至極的傢伙。
慕落太多年沒有和妹妹這般親密,躺在床上怎麼也不捨得睡去:「明日你成人禮過後,我便又不得自由了,再見面又要等你生辰。」
說著她輕輕嘆氣,這人世間她幾乎已無牽挂,唯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剛剛成年的小妹。
慕蒙回握慕落的手:「姐姐,你心裡……是不是很怪爹爹?」
「其實也談不上,」慕落低聲嘆息,靜靜道,「當年我有眼無珠愛錯了人,為了他與天族決裂,帶領私兵叛出自奔東海,爹爹顏面掃地,如今他還肯收留我,已經是他寬厚了。只是我與他這麼多年已經習慣,見面也不知道說些什麼,便就這麼下去吧。」
「要說怨恨,我在這世間唯一恨的便是東海王,」慕落語氣低沉,不想在妹妹面前表現恨意翻湧的扭曲樣子,只能拚命壓低聲音,「他騙走了我一身引以為傲的靈力,將我害得凄慘凄慘至此——縱然有我愚不可及的緣故,可東海也實在欺人太甚……」
東海是外仙族一支,與天族井水不犯河水互不招惹,她嫁給東海王時已經捨棄了天族公主的身份,乃一屆無族無根的孤女,所以她被騙被傷,天族無法為她討回公道,只能吃了這個啞巴虧。
可是東海王平白騙得一身強大靈力,踐踏了她的尊嚴,到現在還逍遙法外,這口氣始終都咽不下去。
「姐姐,我來幫你解決東海那忘恩負義的賊子吧。」忽然間,慕蒙低低說道。
慕落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你說什麼?」
「我為你報仇。」
慕落一下蹙緊眉,幾乎算是厲聲低喝:「胡說什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曾經為了我去了三次東海,若是沒有慕清衡去尋你,你要吃多大的虧?!回來被爹爹罰的那樣狠,還沒長記性嗎?今天好端端的怎麼又想起歪路來?!」
慕蒙捏緊手指,她從來都想給姐姐討公道,可是力量太小,她又太蠢,一直以為只有好好修鍊,擁有強大的力量,才能打敗那些壞人。
直到慕清衡親身教會她,世間許多事無需太講究,用計謀一樣可以殺人於無形。
慕蒙眼神倔強,卻沒有說太多,只是執道:「我有赤心丹,我一定會好好修鍊,不會再讓任何人欺負你。」
慕落無奈笑了,呵斥過後又覺得不舍,輕柔地將慕蒙攬進懷中:「那也不許。小蒙寶,姐姐不許你為我犯險,你有赤心丹,只需好好護著自己,那我便知足了。」
慕蒙眼底一陣酸澀,她將熱意壓回去:「好啦姐姐,時候不早了,你早些睡,別熬壞了身子。」
慕落再三確認慕蒙不會衝動地去找東海尋仇,才半信半疑的放下心,她的確有些睏倦,沒過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輕柔薄軟的床帳上方,那盞晶瑩剔透的琉璃盞發出微微光芒,散下一片柔和,滿目溫馨。
慕蒙對著光凝視慕落的睡顏,姐姐冷厲的眉眼因為這層光暈,映襯出不少溫和,她一眨不眨地看著,捨不得移開眼睛。
看得久了,慕蒙輕輕伸出手熄滅了琉璃盞,同時在慕落頭頂上方揮下一層淺白色的靈力——這樣待會兒無論發生什麼,她都可以安然睡著,不被驚擾。
收回手,慕蒙心中湧起陣陣酸澀:姐姐當年何等意氣風發,靈力強盛可與慕清衡分庭抗禮,甚至隱隱壓過他一頭,可如今,連自己的小小術法都沒有察覺。
她心疼地摸了摸慕落的臉頰,隨即低聲喚靈微進來。
靈微進來的很快,還是那般沉穩溫和:「小殿下有何吩咐?」
慕蒙望向她,一時無話。
重生回來,她對靈微的感情可謂複雜,前世她在自己身邊卧底多年,可最後卻是真心實意想要救她逃出魔窟,甚至命喪魔鬼之手。但無論如何,她的確是慕清衡安插在她身邊的眼線,這一點毋庸置疑。
慕清衡……慕蒙錦被下的手慢慢捏緊。
「小殿下?」
慕蒙應了一聲,淺笑道:「姐姐已經睡著了,把外面的燈都熄了吧。你們也下去休息,我等下也睡了。」
靈微愣了一下,隨即神色如常:「只是……今晚太子殿下班師凱旋,他許久不見您,想必會過來看望,那奴婢去打個招呼,叫太子殿下不必過來了?」
「好,」慕蒙沒什麼猶豫,語氣依舊溫和,甚至處處替人考慮,「他每次見我總要收拾一番,既然長途奔波勞累,便不要折騰了。早些休息,明日便能見到了。」
靈微不疑有他點點頭,含笑應了聲「是」便恭敬退下。
她走後,慕蒙輕輕給慕落掖好被角,躡手躡腳地下床。
她屏住呼吸,漸漸封鎖全身的靈力,極緩慢地挪到門邊,沒有驚動任何人。
她的閉息術還沒有登峰造極,需要多一點時間準備。但一旦流轉過全身,她便和殿內的一株花、一本書沒有任何分別,不會讓任何人察覺出存在。
前世慕清衡子時三刻到,慕蒙已經做好了等待的準備,卻沒想到閉息術剛剛完成後不過兩柱香,門外便有了響動。
一股淡淡的血腥氣傳來,隨後響起低低的交談聲。
「主人?您……您怎麼還是過來了?屬下、屬下已經派人……」靈微的聲音雖然刻意壓低,但語氣卻倉皇,她在緊張。
「我知道,我來看看蒙蒙。」清湛低磁的聲音彷彿寂夜中環佩輕響,悅耳動人。
這個聲音……這個聲音!
慕蒙險些牙關打戰,要很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的顫抖,她捂住嘴,生怕自己發出聲音,可是腦海中已經混亂不堪。
霸道不容拒絕的粗.暴親吻……
遊走在她身上的手……
無處可躲極具侵略性的懷抱……
禁臠一樣被固定在黑暗角落,像一個被肆意羞辱的工具,溫熱的氣息噴洒在她臉龐,唇角,脖頸……
無數恐怖噁心的回憶充斥在腦海,慕蒙死死掐著自己的手臂——
不能怕!不能怕!
只有這一次機會,把這些無用的恐懼與軟弱都發泄出去,等到明日,決不能讓他看出任何端倪!
慕蒙死死咬著牙,縮成小小一團環抱住自己。
***
「主人,可是小殿下現在已經睡了呀……而且今晚慕落在這裡陪她,您進去不合適啊……」
靈微心中惴惴不安,低著頭不敢看慕清衡的表情:「主人,其實小殿下一直在等您,大概是因為慕落睏倦睡著,她心疼姐姐,便叫熄了燈睡下了。」
慕清衡像是沒聽見,有些怔怔地盯著緊閉的門扉,冷硬的輪廓線條沒由來的顯出幾分安寧柔和。
他沒有換衣服,甚至沒有稍作整理一下,向來纖塵不染高高在上的人,一身淡淡的血腥氣,連指尖都還蹭著些泥土。
但他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狼狽落拓,昏暗的光影中,他眼角眉梢浮現繾綣的溫柔。
「睡了也好,這樣晚了。」
他聲音低低的,像是怕驚擾誰的好夢一樣。
只是太過低沉,反倒叫人聽不清其中厚重的情感。
靈微本就無措不安,聽慕清衡的語氣只覺他不悅冷淡:「主人放心,屬下知道明天該怎麼向小殿下回話,絕不讓您這一趟白跑。」
「什麼?」
靈微硬著頭皮低聲道:「主人息怒,屬下知道主人為了大計忍辱負重,亦明白您對小……慕蒙公主厭惡至極,可是她……」
「閉嘴。」慕清衡聲線冷極,面色不虞,目光彷彿含了冰碴一樣的寒涼,「這話無論人前人後,再叫我聽到第二次,我拔了你的舌頭喂狗。」
靈微嚇得心驚膽戰,顫顫巍巍地小聲說:「主人放心,屬下絕不會……」她本想說「絕不會在慕蒙面前說漏嘴」,可是對上慕清衡那冰冷攝人的目光,後半句話不知怎麼的咽了回去。
慕清衡沒再說什麼。
曾經是他狼心狗肺,現在他已經重生,厭惡這兩個字,光是聽一聽都讓他受不了。
他閉上眼,感受這裡的氣息帶給自己的安心感覺,因為靈微的那句話而驚跳的心臟漸漸平緩下來——這樣甜,這樣乖,太久了,他終於又一次感受到蒙蒙離自己這麼近。
近的彷彿她就在面前。
門內,慕蒙緩緩閉上眼睛。
厭惡至極。
也對,若非厭惡至極,他也不會對她極盡羞辱踐踏之後,再用那般殘忍的方式將她虐殺,讓她死的潦草而凄涼。
可是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猶記得前世這一晚,他帶傷歸來,她心疼的不行,翻出最好的傷葯,小心翼翼替他敷上。
那時他聲音低沉:「蒙蒙,我很想你。」
只可惜當時她一心撲在他的傷口上,甚至沒有抬頭看一眼,他的目光,可與他嘴中的話一般訴盡思念?
——大約不是的,他對她深惡痛絕,處處逢場作戲,連來探望她都要他的下屬小心應對,生怕觸到他的逆鱗。
天族的老人們說,成年禮前一晚要做個美夢,絕對絕對不許流淚。不然,此後一生便會磕磕絆絆,有許多坎坷。
她忍了眼淚,怕他心疼她。
她想著,哥哥對她那般疼愛,若看到自己被這些傷惹哭了,他定是會內疚。
只等他走後,她才蒙在被子中,為哥哥心疼難受的哭出來。
只可惜,她一腔赤誠濡慕,落在他眼中只不過是「厭惡至極」!
慕蒙咬住自己細白的食指,肌膚上甚至出現點點血痕——她不會再為他流一滴淚,不會。
門外慕清衡忽然蹙眉。
修長蒼白的大手緩緩按住心臟——很疼。好疼。
魔族人可以面不改色忍受世間千萬種苦痛,但獨獨忍受不得因為情動以後而生出的撕心之痛。
這是他們的劫,魔族人一旦為愛生出肉心,便是滅頂之災,天堂地獄只取決於對方一念之間。
若對方溫柔垂憐一點點,他們便歡喜甜蜜,雙手奉上的真心與愛意恨不得再捧近一些;若對方冷若冰霜,或者狠心一些連一點點愛意都收回,他們只會在無盡的煎熬與痛苦中漸漸枯萎,生不如死,萬劫不復,一點一點熬盡生命。
並且,他們時時以愛人的快樂為歡愉,以愛人的難過而倍受苦楚。
慕清衡心中很清楚,隨自己一起重生歸來的還有這顆幾乎完美的肉心,他剛才撕心之痛,是感受到了心愛之人的難過。
蒙蒙怎麼了?是又做噩夢了嗎?
她難過,會不會是因為見了慕落,想到她的經歷心疼所致?
慕落之事……
慕清衡憂心蹙眉,壓抑一層因愛而生痛苦,又心疼蒙蒙居然正在難過,兩種痛楚夾雜,不消片刻唇色便有些蒼白。但他神情平靜,絲毫看不出正在忍受煎熬。
靈微見慕清衡長久不語,便一直低著頭不敢隨意說話,沉默間忽然想起一事,不得不低聲垂詢:「啟稟主人,還有一事……屬下不知是否應當重視,只得報給主人定奪。」
慕清衡暫時不想離開這扇門,但一直站在這裡說話,他又是一身不曾處理的血腥氣,萬一打擾到蒙蒙休息,那更是不好。
再說靈微要報給他的事情,必定是前世做的那些無情無義、喪盡天良之事,他實在不願在慕蒙寢殿門口商討。
走到外廳,慕清衡沉聲道:「是什麼事?」
「啟稟主人,今日慕落與小殿下的談話中提到了東海,小殿下義憤,說要去東海為姐姐報仇。雖然叫慕落勸住了,小殿下答允不會去,可是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靈微將心中所考慮的隱患細細說明:「雖然此事可能性極小——但若是小殿下真的去了東海,如果哪裡露了端倪,讓她發現當年我們對東海王所做的那些事……主人,您的雲澤境計劃迫在眉睫,若節外生枝……」
「好了不必說了。」慕清衡低聲打斷。
他薄唇抿成一條線,因太過用力而毫無血色。
「慕落什麼時候回天牢?」他問。
靈微立刻回道:「明晚小殿下成人禮結束。主人放心,天帝一直派人看著她,她不會有機會跑出天族做什麼事。」
至於慕蒙……她不敢妄論,垂首靜靜等待慕清衡的決定。
慕清衡負手慢慢轉身。
他動作輕緩,似在沉沉深思。
背對著靈微,慕清衡眼中憂慮一點一點流露出來:「你什麼都不用管,只需把蒙蒙照顧好,其他的事我會安排。」
靈微臉色緩和了些:「是。」她小心打量慕清衡,想了想說道,「主人,您身上的傷應該處理一番,屬下瞧著已經有些潰爛了。」
「嗯,」慕清衡隨意應了一聲,也沒說可不可,他回頭看了一眼,聲音帶了些許期待的溫柔,「明日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