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第87章
慕清衡之所以來得有些遲,是因為他猶豫了片刻。
在聽到天帝詔告六界的詔令時,他立刻便明白,那個所謂的慕清衡究竟是誰。他也知道此事若想完美的解決,將所有懷疑的種子盡數扼殺,那他出面是最合理、最有可信度的。
可是壞就壞在,這樣一來他就不得不告訴所有人他的真實身份,而這所有人中,自然包括蒙蒙。
他並不是不想說,其實早在他下定決心接受蒙蒙那份愛,並回以最純粹的真摯深情時,他就想要向她剖白自己了。
可之後的變故來的太快太多,他沒了機會,直到此刻被命運推到如此境地。
如果說他這顆鮮活跳動的心還剩下最後一點點的私心,那就是蒙蒙的那份愛——他很想要,真的、真的真的很想要。
他不願意給蒙蒙留下任何一點點壞印象,可眼下的局面卻沒有更好解決辦法,更不允許他保持私心。
在親手卸下面.具的那一刻,他彷彿也將什麼重要的東西從心臟上活活撕下,連皮帶肉鮮血淋漓,劇痛的苦楚從心臟陡然向四肢百骸傳遞開來。
蒙蒙,她那麼喜歡的,正直善良、溫柔勇敢的遮青,就這樣——變成了慕清衡。
慕清衡想,這也許就是天意吧,他的美夢醒了,不能再沉溺在那柔軟與溫暖之中了,那本就不屬於他。
在他撕掉臉上的人皮面.具那一刻,似乎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眼前的人赫然就是慕清衡的模樣,和片刻之前前方那人容貌骨相併無任何差別,但唯有一點便是他那張臉面目全非。
完好的地方還能看出肌膚冷白細膩,仿若玉瓷般纖塵不染,但更多的是縱橫交錯的深深傷疤,橫亘在臉上,彷彿一塊被打碎了的玉。
眾人看看前者,又看看後者。
似乎……說得通,畢竟他們多少人當年都是眼睜睜看著,慕清衡在落崖前隨手抓過地上的一塊兒尖銳石頭,瘋狂又絕望地毀去了自己的容顏。
可是,這種傷疤對於他來說,想要去掉也是輕而易舉的,如果真的是慕清衡,他為何一直留著這疤痕不除?
「呵呵呵……」正當眾人面面相覷之時,前方「慕清衡」發出一陣漫不經心地輕笑:「閣下真是大言不慚,你說你是慕清衡,你這副尊容在下實在不敢苟同。」
他語氣清淺溫和,但言語中的辛辣諷刺卻並不少。
慕清衡直直地望向他,他不敢分出神去看慕蒙的表情,只盯著前方那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雖然那人看上去雲淡風輕,但他仍然敏銳的察覺到,那雙強撐平靜的眼眸中帶著一絲慌亂。
看了會兒,慕清衡笑道:「你不必再裝神弄鬼,我在這裡,你已毫無勝算可言。既是化怪之物,我有千百種法子證明你的怪物本色。」
這話一出,在場所有人心中都有些回過味兒來:人人心中都有一桿尺,一個人的氣度風華生來便滲進骨子裡,這兩人一人一句便高下立見。雖然後者看上去落魄殘缺,可他的行為舉止,言談語氣才真正像當年那個光風霽月的太子殿下,反觀前者,卻無端陰戾邪肆,不似正直之輩。
他的話不假,「慕清衡」心中其實很清楚,自己之所以能騙得眾人,只因為他身體中流淌的血液和天帝的愧疚罷了。但此刻既然慕清衡已叫破他的化怪身份,接下來無非是證明或不證明,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再拖延時間也沒有任何意義。
思及此,「慕清衡」勾唇一笑:「是嗎?你既說我是化怪,那你不如說說我究竟是何物?你敢嗎?」
話落,他露出了一個惡毒陰鬱的微笑。
這有何不敢,慕清衡從容不迫,平靜道:「我曾經的確換心入魔,天族並未冤枉了我,化怪皆由無生命的死物幻化而成,當年我剖出自己的肉心丟下無盡崖,卻不知有何機緣巧合,倒是成就了你。」
「你由我的心臟幻化而成,所以生了我的容貌,體內流有與我相同的血液,但你終究是死物幻化成的怪物,本質一團爛肉而已。」
「慕清衡」的眉眼陰沉沉的,滿臉的戾氣,如刀子一般盯著慕清衡。
他實在沒想到慕清衡居然還活著,而且就是那個三番五次追剿他的醜八怪。他如此精彩絕倫的計劃,本天衣無縫,卻沒成想還不到半天,竟搖搖欲墜被人拆穿了謊言。
天族人這會幾乎都明白過來,卻又陷入另一個困惑——看樣子後來這個面目全非的應當是真正的慕清衡無疑了,可他為何說自己確實入魔了呢?剛剛天帝不是才撥亂反正,說他虐待冤枉了慕清衡嗎?
到底他們兩個誰說的才是真的?
正當所有人不明所以時,忽然「慕清衡」冷笑一聲拔地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天帝——慕蒙和慕清衡同時陡然一驚,立刻搶身前去護人。
慕蒙撲救將天帝推開,而慕清衡擋在他們二人面前與那怪物對了一掌。
怪物顯然並不想在此開戰,這裡高手眾多,開戰並不是明智之舉,對掌后他借力而上,倏然間便沒了蹤影。
慕蒙咬牙,目光含恨正欲追,忽然天帝一把伸手拉住她沉聲道:「蒙蒙!別去,你一個人不是他的對手!」
慕蒙一頓,心念陡轉:天族只有她能勉強與怪物一戰,再加上慕清衡勝算就大了,他們二人曾與它對戰過一次有些經驗,只需小心些,將它拿下應當有幾分七八分把握。
思及此,她轉頭看向慕清衡,而他也正深深地望著她。
那雙漂亮的眼睛彷彿會說話般,裡面飽含著歉然和疼惜,還有哀傷與脆弱。
他以幾不可察的幅度微微搖頭,烏黑的瞳仁中泫然愧疚。
只一個眼神慕蒙便明白,慕清衡不打算去追——不是因為想放過那怪物,而是因為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看了一眼雙鬢染霜,憔悴滄桑的爹爹。
他們若走了,丟下此刻這爛攤子,爹爹怎麼辦?他這般心灰意冷,必定任由天族人共伐。
正想著,卻看見慕清衡上前一步在天帝面前站定,他聲音沉穩有力,餘音盤繞在大殿之上:「天帝陛下,方才只是化怪亂人心智,您不小心著道而已。現下請儘快再次詔旨,您放心,我會配合一切的。」
天帝上上下下的打量他,越看眼圈越紅,他啞著嗓子問道:「你要如何配合?」
「您一直都是唯一的天帝,李代桃僵之事屬子虛烏有,我也的確惡貫滿盈,捨去天族的身份自甘入魔,得到什麼懲罰都是應該的。您只需說,我會為您的任何說辭作證。」
天帝的眼眶中漸漸盈滿淚水,搖頭失聲道:「胡說!胡說!」
他眼眸中一片深深沉痛的舐犢之情,慕清衡看得清楚,無措地輕輕揪緊衣角,下意識將目光慌亂挪走。
天帝嘴唇微微發抖,驀然間轉向天族眾人,厲聲說道:「此前我所言的句句屬實,我的確……」
「陛下,」慕清衡沉聲道,「當年先帝親筆詔書你應該還妥善存著,不必再顧慮我或是其他什麼人,將詔書公之於世便是。讓大家知道先帝本就欲意傳位慕歌川,是慕辭月弒父奪位,還親手殺了兩位兄弟。您並不是自願換心入魔,而是心臟被慕辭月重傷,才行此無奈之舉。」
他此言一出,無異於一聲驚雷。
除了慕蒙眉眼深沉,沒什麼情緒波動,連慕落盛元霆等人都呆立於當場,更別說其他的人。
底下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竊竊私語:
「先帝本來傳位之人是慕歌川?」
「若真是如此,當年他失蹤便是遭了毒手……慕辭月真能下如此狠手么……」
「有何不可?知人知面不知心,說不準這慕辭月就是個偽君子呢。」
「慕歸程那人自成年後便雲遊四海,逍遙快活,原以為這些年他尚且遠遊,卻不知早早便……」
「若真如此,帝位從一開始就該是現在天帝的……」
天帝眼底一片血紅,「衡兒……」
慕清衡走到他身邊,語氣很輕卻堅定,「陛下,我們不一樣。您是被迫無奈,我卻是自入歧途。我比之您,要差得遠了。」
天帝不斷地搖頭,熱淚終於忍不住滾滾而下,他透過模糊的淚眼望著慕清衡——他是多麼的心疼這個孩子,一出生便沒有了母親,年幼時又失去了父親,原以為自己可以保護他,卻不曾想他在那般小的年紀就識破了自己的偽裝,從此活在痛苦之中。
而後來他誤入歧途,他原本該給這個孩子一次機會的——他也是入過魔犯過錯的人!正因犯錯,他深知擁有改過機會的可貴。在位多年,他給了多少人、多少不可饒恕之之人改過自新的機會,卻偏偏沒有給這個孩子任何機會。
為了自己的女兒,他還割下他的舌頭,將他生落無盡崖。
他父親欠自己的,已經用性命還了。可這個孩子卻代替他的父親,承受了如此多的苦難與折磨。
即便慕清衡如何相勸,天帝也斷不肯拿出詔書來自證,眼看族中的騷亂漸漸平息,眾人的神色再次出現半信半疑,慕蒙嘆了口氣,慢慢走上前來。
她先是看了眼慕清衡,慕清衡察覺到她的目光,彷彿做錯事的小孩子一般眼巴巴看著她,一雙手放在身前也不是,背在身後也不是,都不知改擺在哪裡。
他甚至沒有看清她目光中的神色,便已經失了沉穩。
慕清衡沮喪地慢慢退了兩步,垂下長卷如鴉翼的睫羽,遮住眼中的難過茫然。
千言萬語也沒辦法在此刻說,慕蒙只好收斂心思,站在天帝身邊傾身湊近,在他耳邊低低地說了幾句話。
天帝眼睛微微睜大,有些獃獃的側頭看她一眼,眨了眨眼睛,像是若有所思的樣子。
慕蒙忍不住彎唇微微笑起來,點一點頭,無聲的肯定。
天帝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好吧。」
*
最終,天帝將兩份詔書都拿出來,請聲名威重的族臣辨別鑒定,並且露出心口那深刻的陳年舊傷,辨認慕辭月的劍風痕迹。
接著慕蒙將虞笙交給她的枯葉拿出來,她並沒有說太多枯葉的來歷,只說是路見不平的一位妖族少女,不忍真相蒙塵,拚死記錄下一切。
終於,一切事情塵埃落定,有先帝的遺詔在,天帝再次接掌了帝印。
雖然他換過匪石之心,可他也是遭人毒手后迫不得已,而且看他一生孤苦只守著兩個女兒,便知他的心已經生肉,和尋常人無異。
六界本就對生出肉心的魔族沒有惡意,天帝既然已是尋常肉心,體內又有天族血脈,那麼便和魔沒有什麼關係,只當尋常天族人看待罷了。
那麼現在要處置的,就只剩下未死歸來的慕清衡了。
雖然眾人意見不合,但明顯還是反對慕清衡重回天族、並要依法再次處置的呼聲更高些。
天帝望向慕清衡,見他俊朗若星子的眼眸一片平靜,乖順又從容,彷彿無論如何處置他都坦然接受。
他心臟生疼,終於閉了閉眼,沉聲說道:「好了。」
一片安靜。
「衡兒曾經是做錯過一些事,可他已經付出了代價,你們也都看見了,他身上多少殘傷,他吃的苦比他犯的錯還要多。並且血脈一事不必再提了,他本就是最正統的天族血脈,雖然曾經入魔,可早在很久之前他的石心就已經生肉,與我並無分別。」
話音落下片刻后,有人質疑:「若真如此倒是無妨,可石心生肉如何能空口白牙的說?總該證明一番,不然眾人如何安心?萬一併非如此,日後他再行倒行逆施之舉……」
此言一出,立刻響起一片附和之聲,雖然是質疑,但明顯態度已有所軟化——只要慕清衡能證明,他們自然便能接受他。
慕清衡怔忪,眼角眉梢流露出點點欣喜,繼而笑容加深,像是沒想到有什麼天大好事落在他頭上一般。他並未多說,只低頭去拔腰間的匕首——
「等一下,」慕蒙微微皺眉,「你不必劃開胸膛了。」
慕清衡微微一愣,臉色陡然蒼白下去,無聲地望著她。
那隻已經握住刀柄的修長手掌輕輕鬆開,慢慢垂落下去。
他這副神色,慕蒙心裡清楚他定是傷心了。
他也真是,那麼聰明的人,怎麼這個時候犯蠢,難道看不清她眼中的情緒分明是心疼么?慕蒙無奈一笑,當下也沒法多說,只對著眾人揚聲道:「當年慕清衡伏法,是我作為他驗心的執行官,那時他的心臟便已是一顆正常的肉心了。」
這話由慕蒙來說,比任何人說來都有信服力,畢竟當年慕清衡之事慕蒙是首告,可是到如今,她能為慕清衡肉心作證,應當看得出來此事不假。
一時間,大殿中的聲音小了許多,但並沒有完全消失。慕清衡抬眸微微掃過眾人,略一思索,輕聲道:「話雖如此,可還是讓大家親眼看見更有信服力些,也免得日後給……」
他略一停頓,聲音更低沉下去,強撐著不讓難過與脆弱流露出來,「給公主殿下添麻煩。」
他剛一說完,連一點反應機會都不給旁人,驟然抽出匕首,毫不猶豫對著自己心口下刀,豁然劃開一道深深的裂口。
「衡兒!」天帝嚇了一跳,一把奪下他的刀,但已經來不及,慕清衡已然劃開胸膛,隱隱可見裡邊跳動的心臟。
慕蒙也驚駭異常,一時間她都分不清先衝到腦門上的是心疼還是憤怒——他為什麼總是這樣,是想要氣死她嗎?他怎麼就學不會?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知道不要輕易傷害自己?
真是恨得咬牙切齒,簡直想甩手不管他,但看他失血蒼白的面容,又覺得於心不忍。
慕蒙氣的想咬他,但身體卻很誠實,立刻走過去點了慕清衡兩處大穴,渾厚清透的靈力傳入他的筋脈,一瞬間他的傷口止住了洶湧的流血。
「蒙蒙……」
慕蒙又氣又惱,低聲冷笑:「誰准你這麼叫我的?剛才不是還叫公主殿下嗎?別以為我想管你,等會兒還要跟你算賬呢,我是怕你失血過多暈過去。」
慕清衡長長的睫毛垂下來,高大挺拔的身軀明明可以將她完全籠罩,卻深深透出一股脆弱可憐。
蒙蒙生氣了。
是啊,她再也不會原諒他了。
即便心裡清楚這結果是必然的,可當它真正降臨時,他仍然覺得痛苦難挨——皮肉之傷如何能抵得上撕心之痛?一瞬間,眼前的景象全部模糊,所有人都消失不見,只剩下他心中的神明。
她似笑非笑,嫣然冰冷。
「慕清衡,你騙了我。」
「慕清衡,你處心積慮的呆在我身邊,究竟有何目的,難道就是想騙走我的心嗎?」
「好高明的報復手段啊,你真是一個叫人厭惡下賤東西,甚至還比不上剛才那個怪物,他好歹比你這副樣子更能入眼些。」
「愛?你真是痴心妄想,你從來都不配得到任何愛。」
「我好後悔對你說喜歡,是我瞎了眼睛。你別做夢了,我永遠、永遠都不可能喜歡你的。」
「……」
慕蒙察覺出不對,按理說她靈力這般洶湧,慕清衡傷口都快癒合了,怎麼他的臉色看起來比剛才還要差?
還沒等她搞清楚怎麼回事,剎那間慕清衡張了張嘴,一泓鮮紅刺目的血從他唇邊靜靜流下,慕蒙嚇了一跳,再顧不得生他的氣,一把抓住他手腕:「怎麼了?你哪裡不舒服?」
慕清衡彷彿沒聽到她的問話,神思極度恍惚,他微微啟唇,用輕的只有兩個人聽到的聲音,低聲問她:「蒙蒙,你真的……真的永遠不會喜歡我了么?」
什麼亂七八糟的!自己剛才是訓他了,可哪一句說過自己不喜歡他了,他這是什麼腦迴路?什麼理解能力?
慕蒙一顆心又氣又疼,眾目睽睽之下,這讓她怎麼說?可是看慕清衡這樣子,慕蒙只好一橫心:「我……」
可才說了一個字,忽然之間慕清衡慘然一笑,彷彿已經聽見她回答一般,眼中細碎的光芒陡然消失,裡面的絕望彷彿濃的化不開的墨。
他驟然身體前傾,「噗」地一聲吐出一口暗紅色的瘀血。
「對不起蒙蒙……」失去意識之前,慕清衡看見自己的血不小心蹭到慕蒙潔白的流仙裙上。
還是把她衣服弄髒了啊……他昏昏沉沉間渾身發冷,隨即闔上雙目,如一朵開敗了的枯萎花朵,了無生氣的昏死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