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九一章
隋策從兵部出來時,已經是下職的辰光了,周遭的朝官們或束著招文袋或揣著文房四寶的木匣,有說有笑地陸續往宮門外而行。
鴻德帝身體愈發不好,原本每年十月在太玄池會有禁軍騎射奪標之類的比賽,今年也都因他無精力觀賞而全數取消。
為了不打擾大家的雅興,天子還是命人安排了水戲演出和各色煙火,以與民同樂。
這時候趕著去順天門大街的,應該都是去看水戲。
青年坐在黑馬上,為了避開長街繁鬧的人群,馬蹄不得不踩著緩慢的節奏踱步前行,走得比人還悠閑。
在路過太玄池的西門時,隋策猛然一下不自覺地收緊了韁索。
慢條斯理走神的玄馬被他扯得一驚,差點沒撅蹄子,等反應過來,只滿眼茫然地環顧左右。
西門外停了好幾輛達官顯貴的車駕。
其中寫有「重華府」個字的紅燈籠尤其矚目,負責駕車的僕役歪在一旁打盹兒,周遭不見旁人,主人家儼然是在裡面游湖。
隋策盯著那黑漆廂車出了好一陣神。
掌心的麻木無意識地蔓延到指尖,他才發現自己的血液比之平常沸騰得更為焦躁,耳邊就響著適才羽林衛說過的話。
——陸翰林么,八成追重華公主的轎子去了。
——他想入贅的心思可謂昭然若揭啊。
——過不了幾天多半又能見一回紅妝十里的架勢了……
入贅便入贅吧,跟我有什麼關係。
隋大將軍斬釘截鐵地一夾馬腹:我才不在乎。
一炷香后。
隋策站在太玄池西岸的虹橋下,看著身側五成群遊玩賞景的士大夫與官家小姐,忍不住嘆了口氣。
還是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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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商音正坐在臨水的一方石桌邊,探頭張望片晌,問雲瑾,「人到了嗎?」
雲姑姑笑著搖頭,「還沒呢。」
「時候尚早,裴大人或許被弘文館的事絆住了也未可知。殿下不妨吃些點心,看看湖邊燈火,難得來一趟,別總顧著聊事情。」
「好。」她拖長了尾音,依言答應,「我也沒說馬上回府。」
商音摁著太陽穴心累道:「這段時日被那個姓陸的攪得一團亂,日子都沒法好好過了,連和裴茗碰面也不敢在宮裡……煩得要死。」
她把胳膊一放,「這人趕又趕不走,罵又罵不動,反而襯得我不講道理,真是好無賴!」
見公主越說越氣,雲瑾只得上前替她撫撫心口。
「算了算了,殿下不值當為這種事動怒。」
「我知道。」商音就著手邊清茶一飲而盡,勉強算是壓下了火,「不提他了,今秋呢?」
「不是讓她去買桂花糯米糰子嗎,怎麼還沒回來?」
雲瑾聽著就要規勸:「這外面的吃食不幹凈,還是少吃些……」
「可我就是想吃。」公主皺著眉不悅,「府上的廚子都快吃膩了,偶爾換換口味也無妨嘛。」
正說著,背後就聽得一個使人厭煩的嗓音。
「商音想吃什麼好的宮裡沒有,還得差人去外頭買。」
來者語氣里明明帶笑,傳入耳中瞬間就令她犯起翻江倒海的噁心。
商音先是閉目深吸了口氣,把眼皮一掀,便見梁皇后被一大幫宮人侍衛簇擁著,儀態萬方地走過來。
身側還跟著一個同樣倒胃口的人——陸無詢。
就猜到是她。
重華公主給自己做足了心理寬慰才起身似模似樣地行禮。
「皇後娘娘。」
梁雯雪不似宇文姝那般沉不住氣,她不喜歡逞口舌之爭,因而在人前,商音也不便平白下她的臉面,到底裝著一副聽話乖巧之相。
「這兒離宮城可有一段距離,都要入夜了,您還親自過來?」
梁皇后笑道,「陛下龍體抱恙,故而今夜禁軍的水戲賽由本宮替他出面。這不,正要去臨水殿里,遠遠地見你在此處,所以順路來瞧瞧。」
不等商音開口,她就示意手邊的陸翰林,「恰巧詢兒也在找你呢,難為他平日忙於編纂修書,還想著替你買點心。」
陸無詢即刻向她打躬作揖,「重華殿下。」
「知道您愛吃南門口的糯米丸子,卑職特地買了幾碗,按照您的口味放了山楂和芝麻。」
太玄池是皇家禁地,此番進出的多為貴戚權門,人多眼雜,很快便有好事者發現了這頭的好戲。
「誒,那不是皇后嗎?」
閨秀們拿團扇遮住嘴竊竊私語,「還有重華公主呢。」
「旁邊的男子是誰?」不識得陸無詢的官家小姐們來了精神,興緻勃勃地揣測,「莫不是四公主相中的新駙馬,這是要請皇后賜婚么?」
「誰知道呢……」
商音所在的地方面環水,又有一大片花木遮擋,隔得遠壓根聽不清聲音,只能看見幾人相談甚歡,氣氛融洽。
「想必你們年輕人更有話說,本宮有事在身,便不打攪了。」
梁皇后故意親自帶姓陸的上門,就是料到當著她的面,商音總不好打發他滾蛋。
她領著那幫前呼後擁的隨從們烏泱泱地往大殿方向而去,朝自己的侍婢使了個眼色,宮女當即會意,在小徑前頭喚了一聲。
「雲姑姑,你來一下。」
不知是有什麼事情,雲瑾忙小跑幾步上去聽管事宮女吩咐。
商音原本還挺期待這碗甜湯,然而遇著這兩位倒胃口的,她頓時連糯米丸子吃著也不香了,湯匙在碗里攪了一會兒,索然無味地哐當丟回去。
「殿下。」
陸無詢倒是一如既往地臉大,挨近她跟前斯文地開口:「您是在等裴茗,裴大人吧?」
見她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後者笑容愈發燦爛,「臨行前裴大人托卑職給您帶個話,他今日瑣事纏身來不了了,等明日下職再去您府上登門拜訪。」
「哦。」商音愛答不理地抿唇,勉為其難點頭,「知道了,有勞你跑一趟。」
「對了,另有一封書信,是裴大人要卑職交給殿下的。」
她懷疑地顰起眉:「書信?」
暮色漸次從四周合圍聚攏,梢頭僅有幾團餘暉未盡的紅雲,沒了奪標賽,朝中的武將皆對這片繁華似錦的池景失了興趣,閑逛的多是附庸風雅的文臣墨客。
隋策在人群中高得有些鶴立雞群,幾乎不怎麼費力,就穿過攢動的男男女女望見了在水一方的商音。
公主殿下和那位傳言中的陸翰林交頭接耳,湊得很近,不知是在談什麼。
京兆府的煙火行將點燃,如織的人流忽然多了起來,從四面八方湧向池畔大殿處,他戳在原地,就像潺潺河水裡直立著的一根樹枝,顯得十分格格不入。
隋策不言不動地凝視著石桌前側頭與對方說話的商音,她先是支著下巴若有所思,隨即打算站起身來,卻似乎是腳下沒站穩,驀地往後輕晃。
他看在眼裡,當下本能地朝前邁出一步。
但只是一晃,陸無詢立馬動作自然地伸手攬住她的腰,甚至頗為曖昧地往懷中帶了一帶,滿臉是柔情。
周遭的燈火尚未點上,從這不甚明朗的視線里看去,兩人便像是如膠似漆地相擁著,情意正濃。
有路過瞥到一兩眼的姑娘們羞怯地低聲揶揄:「那不是公主和『新駙馬』么?」
「這麼快就好上了呀。」
「噓——」
而男人大多心領神會,視線一番交匯,笑得意味深長。
隋策整個人如一把鋼槍筆直而立,輕擰的眉峰下一雙眼眸燧石般冷峻。
他唇角抿成了鋒利的線條,周身的肌肉都是繃緊的。
漫天的戲謔如何議論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商音並未把對方推開。
陸無詢一路摟著公主行至花木叢生的茂密處,很快湮沒了身形。
商音努力定了定神,試圖讓眼睛能夠清晰地聚焦,她先是活動五指想要恢復一點力氣,口中狠狠地咬牙:「你故意的……」
陸翰林笑容依舊風度翩翩,「殿下哪裡話,卑職不過是見您弱不禁風,想扶您回去休息罷了。」
「用這種下濫的手段,不就是想叫我在眾人面前和你不清不楚,讓我騎虎難下好不得已答應你的請求么?」她手指在腕上摸索了良久,終於捏到那根紅線。
陸無詢面不改色,「卑職對殿下是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商音將裹在大袖裡的雕花小刀抖出,寒光噌然一亮,刀鋒便吻上他脖頸,「你當我傻的嗎?」
重華公主生氣了。
橫豎戲也演得差不多,陸無詢收回他的爪子晾在兩側,似笑非笑道,「殿下何必動怒呢。」
「好大的膽子!」
她喘得發急,臉色滿是忿然的紅,「敢在我的飲食里下東西,等明日我就進宮告訴父皇,讓你不得好死。」
「殿下!」
發現此處情況不對勁,雲瑾當即撇開了皇後跟前的宮女,急匆匆跑來扶住她。
隱約是聽見了這邊的動靜,梁皇后即便行遠,也不著痕迹地略一回頭。
商音半邊身子都得靠雲姑姑借力,刀尖卻不肯服輸地對準姓陸的鼻尖,分明神情恍惚,嘴裡依舊尖銳,「你等著。」
陸無詢倒也機靈,小心翼翼地挪開她的攻擊範圍,話語冠冕堂皇,「既如此,卑職就回去好好等著。重華殿下可要當心身體啊。」
重華公主幾近七竅生煙。
她一面感覺到四肢發軟,一面腦子裡還不忘發狠。
我要劈了他。她心想。
陸翰林走得姿態從容。
端著桂花糯米丸子的今秋這時才與之擦肩而過,姍姍而歸,她目光狐疑地跟了陸無詢一會兒,轉眼見自家公主的模樣,顧不得甜湯外灑,急忙跑上前。
「殿下?!」
她同雲瑾一併扶著商音的胳膊,問道,「這是怎麼了?」
雲姑姑一言難盡地搖頭,目光避諱地掃過左右,小聲嘆氣,「回去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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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那碗糯米丸子商音吃得不多,或許藥量下得也不多,她昏沉了一陣,到家時人已大半清醒,僅是腦袋還有點疼。
商音坐在床邊,略疲乏地用冷帕子敷額頭,沉沉道:「什麼裴茗有事耽擱,八成也是拿來騙我的話……皇后居然敢如此明目張胆地替他張羅,不怕我借題發揮嗎?」
今秋擔憂地替她揉太陽穴,「要我說,您就不該嚷著吃什麼桂花丸子,外頭的東西果然碰不得。」
雲瑾將浸過冷水的帕子遞給商音更換,仍舊不放心,「我看明日還是請個太醫來妥當些,萬一有個什麼好歹……」
「那最好!」
商音咬牙切齒,「鬧得越大才好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
實在沒料到他們竟會下藥。
何止是無法無天,簡直不將自己放在眼裡。
她發了一通火,忽然想了想,「太醫的事先不著急,明早我要進宮面聖,屆時自會安排大夫把脈。」
「也好。」雲姑姑贊同道,「當著陛下的面診治才好叫人信服。」
畢竟是服了少量的迷藥,儘管怒意沖頂,但疲累還是佔了上風,商音睡得比平時早,若非底下人喚她還不一定能在辰時起床。
公主特地不施粉黛,素著張臉,氣色蒼白地入宮去準備向鴻德帝告狀。
她連說辭都打好腹稿了,就等著發揮自己高超的演技,誰知還沒等進天子寢殿,御前掌事的內侍便頗為遺憾地近前回話。
「公主來得不巧,陛下剛吃了葯,這幾日實在倦怠,不見外人。」
「侍疾?侍疾有太子呢,您大可安心。」
「……真不是奴婢隱瞞,別說您了,連朝事都推了半月。公主不妨過些天再來,奴婢定將話給陛下帶去。」
「陛下是最心疼您的,精神頭一好,肯定召您進宮。」
商音攏著兩袖宮裝氣沖沖地走出甬道,言辭間甚是不齒。
「我說呢,他們怎麼敢這麼做,合著是一早就知道父皇閉門養病,不會見我。」
沿途有路過的太監宮女路過,皆向她駐足行禮。
今秋小跑著跟上自家主子,「殿下接下來如何打算,是要回府么?」
她先是稍作猶豫,隨後道,「不急。」
「你去一趟弘文館請裴茗,就說……讓他到龍首殿正南的石亭中等我,我有話問他。」
今秋:「好。」
這時辰,恐怕啟政朝堂里的內閣議事還沒有結束,裴茗作為文官依慣例也會到場,大概是要等上一陣了。
石亭的美人靠微微冰涼,昨日的葯勁似乎至今仍有餘威,在日頭底下站了沒一會兒,她就感到睏倦。
瞥見亭子斜對面剛好是舊書庫的耳室,橫豎無事,商音索性進去坐一坐。
此地約莫是用以休息的值房,擺著桌椅矮榻和一壁舊書,左右沒見到有下人,地上倒是浮著淺淺的灰塵。
她先略坐片刻恢復了些許精神,而後行至那櫃架之下想看看都擺著什麼書。
紙張發出撲鼻潮氣,不曉得多久無人翻看了。
商音扇了扇霉味兒,也就是在這時,她耳畔捕捉到一點動靜。
伴隨著牙酸的吱呀響,門扉在背後砰然關上。
青天白日,屋中沒點燈火,只高處開了一扇小窗,故而大門甫一合攏,四下里便瞬間沒入黑暗。
商音回頭時望見幽邃處模模糊糊映出一道瘦高的影子。
她捧著書開口:「誰?」
繼而又試探性地問:「簡之?」
簡之是裴茗的表字。
對方頓在那裡,顯然當聽見這個名字后他周身的火氣比之前更漲幾分。
沒等商音看清來者的容貌,手腕猛地一緊。
她腦中猶在發愣,人已被大力拽向他跟前朝門上狠狠一壓,背脊撞著隔扇哐當輕響,這半壁門牆登時輕顫不止。
公主皺著眉心倒抽了口涼氣。
她怒意橫生地抬眸要說話,冷不防對上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那眼裡的慍惱居然不比她少。
商音沒來由地一「咯噔」,頃刻便泄了氣。
青年居高臨下投落的陰影堪堪將她整個籠罩其中,他鼻息既克制又隱忍,臉頰凸起的肌肉分明流露出此時的情緒。
「隋策?」
她道,「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