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明悟宮(七)
明悟宮修五行術法,同時還以善用各式妖獸製成的靈器聞名,若是準備充分,也可與同階劍修較量一番。
白城當然是準備充分的,他也不認為姜鶴有與自己同階的實力。
青城劍宗起先聞名的是沈行雲,一騎絕塵,無人敢拿自己的名字與之相比;後來出了事,大不如前,又有一個岑微微頂上,師父是李長樂,凶性十足。
姜鶴這個名字,白城沒聽說過,打眼一看,只覺得平平無奇。
但他沒有因此留手。
他從不在對敵時留手。
他是金丹八層,全力一擊,至少也有九成把握當場拿下對方。
他主修水系術法,身後浮現的水輪便是他最得意的一招。
在這個術法籠罩下,他便可驅水為刃,這既是千萬柄鋒利的劍尖,又是無數小小的護壘,能攻能守,若敵人迎面而上,避無可避的水刃會將她刺成篩子,若是敵人想退,水刃會比她更快。
姜鶴沒有退。
她神色平靜,毫無動搖,好像已經打定了注意,無論對面是什麼,她都要出這一劍。
招潮迎面遇上第一枚水刃。
銀白色的長劍與水藍色的尖刃相撞。
沒有什麼驚天動地的聲響,或是燦爛奪目的光輝,兩相交接,那枚藍色尖刃就這樣普普通通地粉碎了。
然後,就如同被鑿裂的冰面,以此為起點,碎裂不斷蔓延,所有緊接的水刃,以及白城身後那輪巨大的藍色圓環,都在一霎間崩裂碎開,化成了微小不可查,如同氣體的水滴。
在天地間懸浮閃光,折射出落日的餘輝。
白城在那一瞬間,直接愣住了。
姜鶴沒有給他反應的時間,她一劍碎裂萬千水滴,毫不停滯,直直地刺向白城胸口。
「咯啦——」
白城當胸的衣襟撕裂,露出裡面貼身軟甲,不知是什麼製成的法器,堅硬非常,竟完全擋住了這一擊。
可惜之後便靈光盡失,再無用處。
「嘖——」姜鶴暗覺可惜。
「劍出風雨?你化去了我所有的水?」白城後退大叫,「你已是通玄境!為什麼我從沒聽說過?!」
姜鶴才懶得理會對方的疑問,她一向秉持著小人動手不動口的樸素思想,這一劍破了對方的內甲,腳不沾地,飛身再刺。
第二劍刺穿了他的右手。
白城剛喚出的靈器,還沒來得及用,便落在了地上。
第三劍是左手。
他痛呼一聲,情知無法再戰,便欲動身逃跑。
可是沒有機會。
第四劍,橫劃過雙腿,白城應聲跪倒在地上。
瞬息之間,形勢翻轉。
白城掙扎著從地上站起,姿態佝僂,他滿心的震驚與疑惑,甚至連眼前要命的困境都顧不上了。
「你明明不過修行百年,如何會有這樣的實力!」
這句話,比起疑問,更像是一個不願面對現實的人的吶喊。
姜鶴也落了地,她平臂向前,這是第五劍。
招潮停在白城的左頸側,切斷了幾縷髮絲。
姜鶴百無聊賴地回答:「天才,你不知道嗎?」
白城喘著粗氣,費力地維持著站姿,他看著頸間長劍,好像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從持刀人,變為了砧板上的魚肉。
現在最緊要的,不是搞清楚對面到底是什麼人,而是自己的生死。
「你敢殺我?這裡可是明悟宮秘境,你若是殺了我,師姐、師父都不會放過你的!」
姜鶴挑眉:這話什麼意思?是有什麼通風報信的辦法?
思考中,她的手就慢了下來。
看見對方的手停在自己的一寸之外,白城瘋狂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哈......你果然不敢!」
哇......
姜鶴忍不住挪開一步,保持距離,嫌棄地看著對面這個齜牙咧嘴的男人。
這個世界有沒有精神病院啊?趕緊收容一下吧。
白城自以為看透姜鶴的心思,態度逐漸囂張,「看來你和羅意是一路貨色,都站在妖獸那一頭。讓師姐知道了,絕不會讓你好過!」
「你是個小寶寶嗎?打不贏就要要叫師姐?」姜鶴莫名其妙地問。
靈魂一擊。
白城身子晃了晃,咬牙切齒地道:「若不是你一開始裝得實力低微,讓我掉以輕心,勝負還未可料。」
「如果你實在要這麼想,也行吧。」姜鶴目露同情,「為了保護你渺小可憐的自尊心,我受點委屈也沒什麼。」
「噗——」
接二連三的語言攻勢,讓白城氣急攻心,招架不能,直接吐出一口老血來,險些暈過去,在原地搖晃了半天,才堪堪穩住身形。
姜鶴則是神清氣爽。
她一捋頭髮,覺得自己好久沒有這樣釋放自我了。
小猞猁在她的懷裡不斷掙扎,或許是知道這人救了它,倒是沒伸爪子,要不然姜鶴的衣服准得破破爛爛。
她沒有再理會對面的手下敗將,一手把小猞猁托起來,有點發愁:「這麼小隻,不會還在喝奶吧?能養活嗎?」
「姜鶴道友,不妨把它給我。」一個冰冷平靜的聲音響起。
羅意?!
姜鶴悚然而驚,她這才發現羅意正站在幻影猞猁的屍體旁,不知什麼時候來的,竟然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此時她正覆手在猞猁未能瞑目的雙眼上,動作輕柔地將它們合攏。
這張清麗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也讓人感覺不出憤怒或者悲傷,只是當她將目光投向白城時,空氣好似都變得冰涼。
白城頭一回感覺到了恐懼。
雖然從羅意第一天拜入明悟宮時,他就認識了她,但是五百年來,卻從來沒有搞懂過這個人心中的想法。
在明悟宮裡,妖獸就是牛羊、豬狗,是供修士們殺來利用的東西......這樣說也不太準確,因為不只是明悟宮,而是整個修行界都是如此。
有什麼不對呢?凡人圈養牛羊,不也是為了有朝一日剝皮吃肉嗎?
白城討厭妖獸,更勝常人,因為他的師父便是死在妖獸手上。
而羅意,她獨來獨往,寡言少語,從不和人親近;飼養妖獸,卻從不取用。
有時候白城覺得,在羅意看來,妖獸才是人類,而人類,或許才是妖獸。
這個想法讓他覺得噁心。
他愈發討厭羅意,可惜羅意對所有人都無動於衷,他的討厭只是一點微風,甚至連風也不如——至少風還能吹動羅意的頭髮。
更可氣的是,他入門比羅意早,修行卻早早落後於她,而且羅意還深得宮主青眼,隱隱有成為明悟宮的下一代魁首的預示。
他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存在,甚而有可能從始至終都沒能映入過羅意眼底。
羅意羅意羅意......
這兩個字,幾乎成為他的心魔。
直到某天,師姐付晚秋告訴他:羅意看似人面,實則獸心。
「她非我族類,遲早要釀成大禍。」師姐在月光中嘆氣,「可惜,她裝得太聽話,師父不信。」
師姐是宮主首徒,博聞廣智,待人溫和,宮中上下,人人都敬愛她。
她會說這樣的話,著實讓人奇怪。
可白城沒有任何懷疑。
有了這樣的認知后,他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其實說起來,自己到底有幾分信了,又有幾分是借著這個由頭,從對羅意的自卑與嫉妒中掙脫出來呢?
白城不敢去想,他讓自己相信師姐,全身心的相信,哪怕是成為師姐擱置在羅意頸旁的一把刀。
......
可惜,自己連刀也不配。
他很想說出兩句狠話來,就像是面對姜鶴那樣,秘境中有許多其他的修士,有師姐,甚至還有......
但是他說不出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冷,竟然嘴唇直打哆嗦,他想了很久很久,才明白。
這是害怕。
他害怕到發抖。
他看向羅意,看向那雙如墨一般漆黑的眼睛,這一次,他真的信了——羅意是一頭獸。
然後,就再也沒有然後了。
那雙冷白如瓷的手穿過自己的胸膛,沾染上鮮紅的顏色,就好像雪地里的花。
他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麼輕鬆過,也從來沒有這麼沉重過。
世界顛倒,他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