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長曲(三)
天色將暗,姜鶴圍著河邊做最後的準備。
她掏出一疊符籙,沿河岸貼滿十八張。
這是捆仙鎖,雲屠息川出品,質量過硬,用途廣泛。
姜鶴存貨不多,但是為了安全起見,沒有吝惜使用。
想了想,她又往自己身上拍了個護體符。
作用不大,聊以自|慰。
忙碌一通后,太陽已經徹底沉入山坳,河水撲騰作響,好像無數條大魚拍打著水面。
姜鶴後退三步,重新幻化出自己的劍。
月光之下,銀白長劍流光如雪,隱隱有水潮之聲。
與此同時,屍鬼上岸了。
*
姜鶴是見過屍鬼的,準確來說,是打過。
在她為了往後的修行大業,積攢靈石,四處奔波的生涯里,這種打怪領錢的活兒還是沒少接。
大陸東邊的雲屠息川會周期性地組織除魔會,清掃魔界周邊的污穢地,報酬豐富,不限身份,令人心動。
但是就算在那裡,姜鶴也沒有遇到過這麼多的屍鬼。
它們源源不斷地從河裡冒出來,好像這下面連接著一個屍鬼製造工廠。
也是,畢竟死在魔境的凡人很少。她提劍斬下一顆頭顱,大腦飛速地運轉。而因為數量稀少,所以從來沒有修士發現過,清理大批量的屍鬼,原來是件這麼困難的事。
在魔界清理屍鬼,修士們會將斬下的頭顱收置在隔絕魔氣的靈器中,最後帶出魔界掩埋。沒有頭顱的屍首,就算在魔氣充盈的地方,也不會再次動起來。
但現在,姜鶴懷疑她的隔靈器恐怕裝不下這麼多腦袋。
可是這個魔氣是從哪裡來的呢?姜鶴催動法訣,劍身分化出虛實不定的光影,隨她指向,輕盈地穿過幾個脖頸。
沒有什麼隱藏的法陣痕迹,屍鬼也確實是普通的屍鬼,姜鶴之前幾個設想全都落空,她抬頭看著隱約泛白的一線天際。
天快要亮了。
之前準備的隔靈器早就裝滿了,後半段,她一直在重複斬殺復活的屍鬼,儘管河裡不再有新的屍鬼出現,但遺留在岸邊的數量依然巨大。
而現在,天終於要亮了。屍鬼會退回河底,她也有時間去遠處掩埋頭顱,調息修整,只要再一個晚上,就可以用同樣的方法,將剩餘的屍鬼處理乾淨。
姜鶴看著天空,等著那一線光際的擴大。
可是天沒有亮。
或者說,此處的天沒有亮。
隨著素日初生,遠處的魚肚白逐漸擴撒開來,陽光已經將所有的角落均勻照亮,卻獨獨少了這一片。
姜鶴心頭狂跳,猶如本能反應般,她回頭望向河面。
剎那間,一道黑紅的光芒從河中心噴涌而出,像潑灑出的血與墨,極其迅速地朝著岸邊撲來。
與此同時,姜鶴橫劍身前,撐起一片光幕,然後凌空一指,河岸邊的黃符剎那間化為灰燼,十八道金色的光繩匯向河中心,將這道黑紅色的光芒緊緊纏繞。
白日倒亂,看來就是被這個傢伙影響的。
「造化可控天象。」她皺眉自語,「踢到鐵板了。」
河中的身影慢慢從黑紅光芒中顯現,像是個人的影子,但面貌模糊,只看得見原本應該是眼睛的位置上兩點猩紅光芒。
是個魔修。
姜鶴心中的疑惑終於有了答案。
那些紅黑色的光影,原來是濃烈的魔氣凝成了實質,而這,也是屍鬼夜行的原因——魔氣並不是充盈在空間之中,而是通過河水與每個屍鬼相連,所以他們不斷蘇生。
這個『人』從魔境中走來,一路上順著河道行走,就像牧羊犬一樣,不停地喚醒、驅趕深埋在地下的屍骨。
這就是他的羊群。
一個修士們普遍認知的常識:魔修不能在沒有魔氣的外界活動。
然而還有一個比較鮮為人知的冷知識:魔修中的大能者可以溢散修為,化作魔氣,人為的營造出小型魔境。但是這個過程是不可逆的,他會喪失修為,承受剝筋抽髓般的痛苦。
這樣的魔修,被稱為『人燭』。
「打死我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竟然會有造化境界的魔修來做人燭的。」姜鶴不得不嘆,「他是有什麼想不開的?」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早知如此,還做什麼任務啊!
*
遠離河岸的地方,護靈陣內,名為小寶的男孩靜靜地發著呆。
他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也看不見外面的景色,在這個圈裡,氣氛是那樣的安靜祥和。
小寶低頭看著自己的母親,她閉著眼,氣息勻長,蒼老而浮腫的臉上難得露出安寧的神色。
他們相互依偎,靠在陣法的最邊沿,周圍卻是一片空當。
村裡其他人三三兩兩,十分擁擠,卻默契地和這一處保持著距離。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畢竟離他太近,搞不好就成了下一個遭難的人。
「就是你把這些東西招來的!」
他牽著娘走入圈內時,村裡的大戶,秦姓人家的小孩惡狠狠地朝他啐唾沫,其他小孩也有樣學樣,謾罵不斷,一個接一個。
他的瘋子娘『哇哇』大叫,朝著四周揮舞拳頭,可是沒有人怕她,所有人都發出鬨笑。
大人,小孩,老人;男人,女人。
所有人。
他環視周圍,挨個兒看他們的眼睛,然後這些笑聲就消失了。
「他嚇人呢......」
「晦氣,別看他。」
「災星!邪祟!」
人群絮絮低語,像是一群嗡嗡作響的蒼蠅。
「仙長說了,不關小寶的事!」有個蒼老的聲音喊道。
他像是一路跑來,氣喘吁吁,語氣焦急。
議論聲小了些,畢竟秦老丈積威幾十年,縱使現在已經老得不成樣子,大家也願意給他幾分表面上的尊重。
「爺爺!」帶頭小孩不滿地叫喊,拽著老人的袖子,還想糾纏。
小寶不再理會,只是拉著娘一直往裡走,他們走到哪兒,哪兒就自然地分出一條道來。
走到最裡邊,他把帶來的背裹鋪在地上,「娘,來這兒躺會。」
瘋子娘嘰里咕嚕了幾聲,乖乖地躺下,他騰出手來輕輕拍打她的胸口,就像小時候娘哄他睡覺時一樣。
「小寶哥,你怎麼抱著我家的雞呢?」扎著雙髻的小女孩遠遠地問他,「這是我娘送給仙長的呀。」
他瞟了一眼,認出了這是村裡的另一家寡婦。
「是仙長叫小寶看著的吧,仙長在打妖怪,抱著雞不方便。」小女孩旁邊的婦人低聲說著,手把女兒往身上攏,然後抬頭沖他歉意一笑。
這是不想讓他們再多說話的意思。
村子里總有閑言碎語,婦人也經歷過。兩戶人家同病相憐,都是寡婦,她是同情元娘的,也可憐小寶。只是此時鄉親都在,她獨身帶孩子,本來就過得艱難,何必在眾人眼下招惹是非呢?
小寶默不作聲,在小女孩移開視線前,先撇過了臉。
一直都是如此,便也說不上什麼感覺。
然後天黑了,從天黑的那一刻起,大家都睡著了。
除了他。
他想著那位『仙人』,她有一張圓圓的臉,天生笑模樣,然而眼睛卻不同,深而幽靜,看什麼都是認認真真。
他總是像條狗一樣受人欺辱,這一次卻很難得,又做回了人。
想著想著,那雙眼睛又浮現在了眼前。
——記得照顧好我的雞!
她還會回來嗎?應該會吧,至少會回來帶走她的雞。聽人說,修仙的人都住在天上,過了今天,她就會回到天上去了。
仙人都如她這般嗎?如果是,那他們......都算是好人。真想去仙人的地方,帶著母親去,哪怕是幫仙人養雞種菜也好。
他將腦袋擱在雞身上,在暖烘烘的臭味中漫無目的地想著。
「轟——」一陣巨響從遠處傳來。
睡著的母親突然睜開雙眼。
「娘?」小寶環顧四周,周圍人還在安睡,唯有母親的眼睛亮得嚇人,「你怎麼了?」
元娘沒有回應,她好像專心聆聽著什麼聲音,遙望河岸方向。
小寶內心湧現不安,他伸手想拽住母親的袖子。
可是元娘突兀地轉頭,露出一個笑容,在小寶錯愕的表情中,向陣外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