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雲屠息川(六)
「一拉金來二拉銀,三拉珠寶亮晶晶,大川不負柯魚人....」
雲屠息川煙波浩渺,霧靄沉江,在山巒環繞中,仿似仙境一般,漁人的歌聲穿行其中,隨著水波聲層層盪開。
這裡曾經是世上最危險的地方之一,周遭百里寥無人煙,只有妖邪與魔物的身影。
而現在,川上儘是往來船隻,許多人拖家帶口,終其一生都活在船上。
姜鶴坐在船尾,手指撥弄著清澈的河水,船頭撐槳的是個發須斑白的老人,自稱老鄧頭,戴著大大的斗笠,一身皮膚在常年日晒下成了健康而精幹的黃銅色。
老鄧頭從生到死地長在雲屠息川上,看多了來來往往的修士,所以即使在外人看來高不可攀的修仙者面前,他還是一派地落落大方,甚至因為姜鶴臉嫩,隱隱有種把她當孩子看待的感覺。
姜鶴不是第一次見他,但還是第一次以本來面貌坐上老鄧頭的船。
他應和著遠處的歌聲唱了一句,又轉頭來接著和姜鶴說話:「......這便是咱們雲屠息川最開始的模樣,後來嘛......」
老鄧頭談興濃得很,姜鶴也就認真地聽著。儘管這些故事她已經聽過許多次了。
這是兩個人的故事,是這片土地上的保護神的故事。
故事裡,一個人叫做何笑生,一個人叫做顧青梧。
*
傳說中,顧青梧最初只是南方山野一個砍柴人的女兒。
遭了疫鬼霍亂后,成了家鄉唯一的活人,她便自大陸最南徒步走到極東的雲屠息川,要去找何笑生拜師。
那時候何笑生已經威名遠播。
雖然活了一千來歲,是世人眼裡的宗師大能,卻從來不曉得老成持重四字如何作寫,枕月橫山,少年心性,另兩位友人成宗立門時,他還在挑挑揀揀今日是去北山滄浪會一會,還是去南門囚無試一試新陣法。
從他剛剛登上造化之境起,雲屠息川就排滿了想要拜師的人,甚至有人投其所好,親身前往魔境,要用性命換一個求道之路。
然而何笑生從不曾收徒,他說他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賴得拖個累贅。在這方面,他心硬又任性。
直到五百年後,有了一個顧青梧。
也只有這個顧青梧。
那一年顧青梧還只是一名白身凡人,誰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就入了何笑生的眼。
顧青梧和她師父是徹頭徹尾的兩模兩樣,不苟言笑,冷如冰霜,做事方正,不懂變通。
何笑生收了徒弟,好像也開始學會穩重起來,傳聞軼事少了,兩人一心一意地守著雲屠息川,一守便是五百年。
直到後來何笑生妄海尋緣,一去不返。
顧青梧也是從那時起,打開了雲屠息川的入道之門。
從此後,便和她師父的路完全背道相馳起來,廣收門徒,客卿三千,時至今日,雲屠息川竟成了三大宗中人最多的。
在修為境界上,她始終不及自己師父,但匯聚眾人的龐大力量,將魔境邊緣守得很穩妥。
「何笑生必定是成仙去了,只待顧青梧功德圓滿,有朝一日也會飛升成仙!」老鄧頭語氣篤定地總結。
何笑生不耐煩人家拿別的尊稱喚他,顧青梧自然也繼承了這樣的規矩,所以雲屠息川的人提起這兩位來都是直呼其名。
「小姑娘是來拜師的吧?那你可找對地方了,誰都知道咱們雲屠息川是這世上頂頂好的第一流。」他常年在水上扯著嗓子吼,就算現在說話對象姜鶴就在他旁邊,也還是聲如洪鐘。
「像那什麼明悟宮,上月里,整個秘境都沒啦,連老宮主都折在裡面;還有青城劍宗,哎喲喂可不得了,竟然養出個魔修來!你說這事也怪,」老人朝向雲屠息川以東一努嘴,「——魔修不都在那裡邊兒的嗎?」
「興許是誤會呢?」
「嘿,那個青城劍宗的宗主也是這麼說的——放他娘的屁!顧青梧還能有錯的時候?再說了,親眼見著的人可也不少。不過是礙著青城劍宗的名號,不敢聲張罷了。」
「哈哈哈,老先生知道得可真多。」姜鶴抄著手,在船頭四平八穩地坐好,也不和他理論,「那老先生,你不妨指點我,若是想入顧青梧門下求學,走什麼路子最快?」
剛上船時,姜鶴便聽老鄧頭說了,顧青梧這幾日不在雲屠息川,早在五天前,便有人看到青衣仙人往魔境中去了。
姜鶴不願白白耽擱時間,便想從顧青梧身邊的人著手,至少找個辦法先見見師兄。
沒準兒還真能劫個獄,畢竟顧青梧不在。姜鶴摸著下巴琢磨。
雖然一個時辰前,她還在李長樂面前信誓旦旦,口稱自己不是傻子,干不出在雲屠息川這樣膽大包天的事。
「去找找柳枕道長吧?我聽說下一任雲屠息川主人便是他哩。」
等小船兒搖搖晃晃到修士們常聚的岸邊時,太陽已經完全落入山坳。
姜鶴輕輕巧巧地下了船,回望著老鄧頭匯入船流中去,此時已是炊煙裊裊,一盞盞油燈懸在船頭,紅色的燈火與銀白的星光交相輝映,讓人都分不清到底哪一處是天上銀河。
星光在水,漁火浮天。
姜鶴站在岸邊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做相貌上的掩飾,自己的易容作用的靈器十六珠本就出自雲屠息川,現在當著人家的面使用,豈不是自找死路?
顧青梧常年在船上活動,下岸便是去魔境,沒有什麼固定的居所;但是她既然收有許多門徒,門徒們就得有住處,起先是在雲屠息川岸邊的林子深處搭建了七零八落的木屋草屋,時常日久,修士多了,也有人組織著統一起了建築,還整治出一個顧青梧從未來過的大殿。
姜鶴早知道柳枕這人,因為帶頭修房子的便是他。
姜鶴以前領任務時常和他打交道,私心覺得這人不像是個修道者,官架子足得很。
她熟門熟路地穿過樹林,來到了大殿,還未走近邊聽其中嗡嗡作響——
「既然是付宮主親自修書要見這個魔修,我們還是不好讓人久等,不如明日便回信請他們過來吧?既然是在我們雲屠息川的地界,又是青城劍宗的入知真人和明悟宮付宮主,我想也不需要擔心他們做出什麼失禮的事來。」
說話這個人便是柳枕,他是一個長相英俊的青年人,看上很得人心,一開口便得到許多應和聲。
「話雖如此,但還得等老師回來再說話,沒有老師的應許,我們怎麼好擅自決定?」
「淮之此言不妥,老師的性情我們都曉得,這事她不定放在心上,此次入魔境更不知何時回來,我們這樣平白耽擱下去,無論是對明悟宮還是青城劍宗都不好交待——」
「老師讓我們看好沈行雲,雲屠息川什麼時候由你做主了?」身著黑衣的鳴軻厲聲打斷他。
「鳴軻!我好歹虛長你百來,你不當我師兄便罷了,如何這樣說話?難道仗著老師看重你,便不把我們這些師兄弟當回事了?」柳枕面色一紅,是氣的。
「我只與你論老師的吩咐,」鳴軻冷冷地道,「其他的,無論你想暗示些什麼,我都不關心。」
「老師不在,入知真人和付宮主找我說事,我又能有什麼辦法?難道把他們都攔住?」柳枕轉變思路,一臉苦澀地向著身邊環繞的同門說道。
「入知真人不像是會偏袒徒弟的人......」
「再說了,明悟宮這個請託實在是情理之中——畢竟和崇真人的死,怕是只有沈行雲一個人知曉了!付宮主想知道恩師身死的真相,這般的師徒情誼,如何能不動容呢?」
「鳴軻這般揣度柳枕兄實在是太過分了。」
鳴軻強硬而冷漠,柳枕氣弱又站了為眾人著想的立場,場中人頓時群情激奮起來,都對著鳴軻口誅筆伐起來。黑衣少年人站在人群中,環抱手臂,雖然孤立無援卻毫無動搖。
他認死理,顧青梧走之前說了看好沈行雲,他才不管來信的是沉入知還是付晚秋,只知道不是老師的吩咐便統統不作數。
然而雲屠息川畢竟不是師徒宗門,除了老師顧青梧,其餘人皆為平級,並沒有誰能天然壓誰一頭,還是少數服從多數;這個柳枕長袖善舞,經營多年,很得人氣,現在他成功煽動所有人,鳴軻拿什麼攔?
趙淮之比他懂得人情世故,知道鳴軻這個樣子,不但守不住老師交待的事,還一併得罪了同門、青城劍宗和明悟宮。
「好啦好啦,鳴軻,」他伸手打圓場,沖鳴軻使眼色,表示一切交給自己。
又轉頭向著柳枕,神色真誠:「老師畢竟留了話,沈行雲由雲屠息川代為看管,我們做學生的怎麼能違背師命——但是,柳枕兄說得也有道理,我看不如這樣,請柳枕兄回信告知入知真人和付宮主,暫且緩一兩人,我和鳴軻這就往魔境里尋老師,當面回稟如何?」
「若是兩日之後你們還未回來呢?」
「那便有柳枕兄你做主好了。」趙淮之笑呵呵地說。
他心裡清楚,柳枕是在為自己以後經營——顧青梧之後誰為雲屠息川主人?雖然沒人聽過風聲,但柳枕覺得應該是自己。既然如此,當然要早早和三大宗門的另兩外打好交道了。
鳴軻連兩日都不願讓步,聽了這番話臉色更難看了,趙淮之趕忙拉住他拚命使眼色——其餘人不清楚詳情,但他和鳴軻知道老師此去何處,魔境雖大,但他們不用寸寸找起。
所以兩日,應該是足夠了。
雙拳難敵四手,柳枕早就籠絡住川內修士,更何況還有兩座大山,就算他們兩個攔住了自己人,又該怎麼在老師不在場的時候攔住青城劍宗和明悟宮的人?
柳枕想了一會兒,勉強接受這個提議——他看了眼鳴軻,雖然川內禁止內鬥,可若是自己逼急了他,真打起來可怎麼辦?
雖然不是很想承認,但鳴軻的修為確實壓自己一頭。
柳枕皺眉,一副盡心儘力的為難表情:「既然如此,那就按淮之說得辦,我這邊便儘力與付宮主等人周旋一二。」
結論已定,達成共識,大殿內語聲便漸漸消散,取而代之地是窸窸窣窣地衣服摩擦聲——人潮散出了。
姜鶴閃身,悄無聲息地躍入茂密的樹頂,從人群中辨認出了柳枕,和明顯與眾人遠遠分開的另外兩人。
應該就是被稱為『淮之』和『鳴軻』的那兩個。
——付晚秋和入知真人兩日後便會來雲屠息川。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
姜鶴皺眉,心中隱約有種不祥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