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雲屠息川(十六)
站在沈行雲邊上大放厥詞的女子,徐長老此前從沒注意過。
別說是他了,就連沈行雲的師父入知真人也不認識,現在整個人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的神情——他那個寡言少語,從不與人多交流的徒弟,什麼時候多了個、多了個道侶出來?
這女子先是一句老爺爺,然後一口一個您,沖著徐長老好一通陰陽怪氣。
徐長老何時受過這樣的侮辱,急火攻心,怒意上頭,指著姜鶴的手指氣得發抖:「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竟有如此離經叛道之妖女!」
又轉而對著鳴軻怒吼:「雲屠息川不是除魔衛道嗎!被這樣的人混入其中,難道還坐視不管?」
底下的雲屠息川修士不禁有所動搖,低語聲嗡嗡做響,也有一兩個禁不住激將法的,掏出了自己的靈器。
鳴軻將眾人情狀盡收眼底,他握緊手中劍,但在動作之前,先看了眼姜鶴。
改換面容,站在魔修身旁的少女,她的神情此前鳴軻從未見過,堅定、明朗,再沒有任何猶疑,好似陰雨之後終於破開雲層的艷陽。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推劍出鞘,環視周圍,冷聲道:「雲屠息川之人,不可妄動。」
他拿著顧青梧的佩劍,本就有三分威勢,經魔修一戰,又憑本事給自己添了兩分,這句話一出口,蠢蠢欲動的修士們便不由得應聲止步。
看著這雲屠息川的修士竟然公然袒護那女子,徐長老越加氣憤。
「好哇,好哇!」他氣極反笑,也不看鳴軻了,轉頭質問趙淮之,眼中憤恨之情溢於言表,「從昨日起,我們一提到想去見見那個魔修,你便岔開話題,還讓我們留在雲屠息川,等顧青梧回來。現在看來,這行徑實在古怪,從那時候這魔修便不在牢內了吧?你們為何掩蓋此事?還是說魔修本就是你們放出來的!」
趙淮之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被這一連串質問逼得啞口無言。
他擦了一把臉上的血,環顧滿地傷病殘將和魔修屍首,勉強說道:「徐長老此言差矣,我們確實早知沈行雲逃脫之事,只是大敵當前,不願旁生枝節所以才隱瞞不報;而且此事尚有蹊蹺,沈行雲並非是什麼大奸大惡之輩,我看他並無惡意,反倒是幫了我們的忙......」
「幫忙?」一直沉默無語的古長老開口了,他一聲冷笑,「我看是串通好了吧?難怪顧青梧不見蹤影,魔修又恰在此時湧出境外,這一樁樁一件件、環環相扣,必然是早有籌謀,你們雲屠息川竟然勾結魔修......」
他話沒說完,便被天外來音打斷——
「勾結魔修?這是幾時的事?」
這話語聲不大,卻好像在每個人耳邊響起似的,格外清晰,等到最後一個字說完,青色的人影彷彿一片樹葉,徐徐然落入場中。
顧青梧回來了。
雲屠息川的修士們一見這個身影,立馬找到了主心骨,心實了膽壯了,紛紛面露驚喜之色,簇擁在顧青梧身後,抱拳行禮,老師老師地叫個不停。
「老師,您的劍。」
鳴軻畢恭畢敬,捧著顧青梧之前交託於他們的佩劍上前。
顧青梧接過,環視場中,眼神在姜鶴與沈行雲身上短暫停留了一會兒,又望向古長老:「古長老何出此言?」
這還是在問剛剛那句。
她語氣平平,讓人感覺不到一點怒意,彷彿只是真心實意地詢問,但古長老頓時如冷水當頭澆下,只恨自己裝了半天啞巴到末尾卻冒頭,又這麼好巧不巧,讓顧青梧聽到。
不過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他不想顯出一副牆頭草的模樣,勉強維持住自己的立場:「你這學生先是騙了我們,又將我們留在這地界當槍使,我們問問難道不應該嗎?」
顧青梧看向趙淮之。
趙淮之委屈巴巴:「老師,我們從魔境回來后,便發現沈行雲不知去向,牢中只剩下柳枕的屍體,還未及探查又遇到青城劍宗與明悟宮貴客來訪——您本來就是不讓外人見到沈行雲的嘛!我們兩頭為難,又有魔修隱患,便只好暫且瞞下,想等您回來再行解釋,誰料到今天一早魔修便一涌而出,打了個措手不及。」
顧青梧點頭,又以眼神示意古長老。這意思很明顯:我們已經解釋了,還有什麼問題嗎?
——一家之言豈可為信?你們的地盤當然是說什麼算什麼了!
古長老內心怨念,可惜頂著顧青梧的壓力,敢怒不敢言。
旁邊的徐長老拚命地向他使眼色,他也只做不知,擺出一副勉強接受的樣子——實在是又不想放下面子,又不想得罪顧青梧。
徐長老心裡這叫一個氣啊,他們浴血奮戰的時候顧青梧不見人影,現在什麼危難都過去了,開始清算罪魁禍首時,這傢伙卻冒了出來。
他向著古長老使眼色——繼續問啊!這事兒本就是雲屠息川理虧在前,他們有什麼好心虛的?
可惜古長老是見識過她厲害的,本就心懷惴惴,聽到名字時便恭敬有加了,現在本尊駕臨,他如何還有心思理會徐長老的眼色,屏息凝神、縮頭縮腦如同鵪鶉,徒留徐長老恨鐵不成鋼。
而再往旁邊一看:沉入知是個沒脾氣的老好人,不能指望他站出來說話,自家這個新任宮主本就是小輩,自秘境出來後幾乎成了啞巴,現在也是一副與我無關的模樣。
靠不上別人,只能靠自己了。
「顧青梧,我們本是來求證秘境之事,卻被你這兩位學生糊弄住,險些死於魔修之手,你親自帶走看管的沈行雲現在堂而皇之地站在外界,這事,總得給我們一個解釋吧!」
徐長老深覺道理本就在他們這邊,顧青梧再怎麼實力強橫,也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顛倒黑白。
誰料那個站在沈行雲邊上的姑娘又開口了:「老爺爺糊塗了,老師才從魔境回來,怎麼會知道雲屠息川發生的事?你該聽聽沈行雲怎麼說,是非曲直,總要給他機會分辨分辨。」
既然這人把她誤以為雲屠息川的修士,姜鶴索性就一口一個老師的叫起了顧青梧。
「你這女娃說話可笑,讓他說?難道他還會承認——」徐長老話沒說全,旁邊的顧青梧就乾脆應聲。
「好。」
徐長老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顧青梧遠遠地和姜鶴對視,兩人維持著某種默契,都沒有在眾人面前表現出早已認識的模樣。
姜鶴收回目光,抵了抵胳膊肘,催促沈行雲——自家大師兄哪兒哪兒都好,就一條,是個鋸嘴葫蘆。
因為所言從無人信,便開始習慣緘默。
旁邊的身體是暖暖的一團,沈行雲卻覺得發燙。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所有人不相信也沒關係,至少要讓姜鶴知道。
於是,他開口說起前日之事。
那天夜裡山牢中,沈行雲所聽所見與柳枕死前並無二致,只有一聲嘆息和一道模糊的身影,闖入山牢中的是個高手,他連柳枕是怎麼死的都沒見到,便再無知覺。醒來時,人在山頂樹林中,只有滿身血腥氣。
「可見到那人是誰?」首先開口的竟然是付晚秋。
沈行雲搖搖頭。
徐長老終於又找到了插嘴的機會:「說不出來,是因為本來就沒有什麼人,我看你這話是在暗示雲屠息川有你的幫手,是想挑撥離間吧?」
顧青梧在旁邊,他倒是不敢再提及雲屠息川與魔修合謀的話語來了,就連旁邊那個古怪女子,也因為被誤以為是雲屠息川一員,所以選擇性忽略掉了。
「雲屠息川確有內鬼。」
誰料顧青梧竟然語出驚人。
她攤開一直握著的右手,上面有點點光華流動,在眾人眼前盤旋上升,形成文字。
——恐有魔物動亂,速來雲屠息川馳援。
這是清晨大殿中,沉入知與付晚秋髮回宗門中的信件。
他們兩人都露出恍然之色:怪不得遲遲等不到援軍,原來傳信根本就沒有出得去。
徐長老與古長老也不禁露出驚疑不定的神色來。
顧青梧一彈指,將沒有發出的信件碾做碎片:「入知真人、付宮主還有兩位長老,此事查明前,還請暫居雲屠息川。至於沈行雲就交給我好了。」
話說得委婉,意思卻很明確:事情查明前,在場所有人都不得離開。
「你這是在懷疑我們?!」徐長老聲音陡然拔高了三度,「放任這魔修,袒護他旁邊的妖女,反倒懷疑我們頭上來了?」
他旁邊的古長老面色也很難看,倒是付晚秋,雖然年紀最輕的,卻很沉得住氣,而入知真人只是搖頭一嘆,也並未多言。
顧青梧根本不為所動:「沈行雲我會看管好,若其中再生波折,我一力承擔。」
她看著徐長老一干人等,又重複了一遍。
「我一力承擔。」
這雙眼明明平靜無波,卻有著莫大的壓迫力。
這是何笑生的徒弟,雲屠息川的主人,當世第一的顧青梧。
原本還心有不平的徐長老,一時也忘記了言語。
「趙淮之。」見終於沒人說話了,顧青梧便轉頭吩咐。
「學生在。」
「帶客人們去房內休息。」
「是,」趙淮之對著四人畢恭畢敬一禮,「諸位請隨我來。」
「鳴軻。」她又喚道。
「在。」
「組織人手清點傷員,收殮死者屍骨,葬於後山。」
「是。」
顧青梧一聲令下,給事件做了定論,儘管徐長老不住回頭用提防的眼神打量沈行雲,但畢竟他孤掌難鳴,只能抱著一腔猿糞,和恨鐵不成鋼的心情走了。
姜鶴則拉著沈行雲跟在顧青梧身後。
沿岸邊就只剩下忙碌的雲屠息川修士,直到此時,活著的人們才感受到姍姍來遲的悲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