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終戰(一)
為了表明態度,也是為了讓徐長老停止念叨,顧青梧將沈行雲安排在最東邊角落的小屋,並在周圍刻畫了禁出法陣。
姜鶴看著沈行雲乖乖走進屋內,關好房門,像只聽話的大狗狗。
而她,則在與顧青梧說完話后,又輕手輕腳地摸到了付晚秋的地盤。
付晚秋還住著前一天晚上的客房,姜鶴一回生二回熟,推門入內時甚至沒有打招呼。
屋內的付晚秋也早有準備,
「所以,你知道是誰了嗎?」她問姜鶴。
姜鶴沉吟不語。
其實那個人的名字早在她心裡來回翻滾過好幾遍了,雖不能說是十成十,但也有□□分把握。
從姜鶴混在人群中看到沈行雲時,她便想通了其中關節——出境的魔修全都是祭品。
沒有比這更合適的稱呼了。
它們都不過是余問道拿來填充沈行雲血肉的祭品。
這些魔修不斷地吞吃,幾乎囊括了魔境中所有生物的魔氣,沈行雲將它們納入體內,便能夠穩穩踏入大羅,離飛升只有一步之隔。
就如曾經的余問道。
原本的沈行雲不會是這些魔修的對手,修士們也不是,若是他想站出來救下這些人的性命,面前便只有一條路——循著生物本能,吸取魔氣,斬斷魔修們生生不息的源頭。
他會變得足夠強大,然後面對新的選擇題:面前都是修士,而自己則是吞吃掉了所有魔修的更為強大的魔修,沒有人會相信他心懷好意,若是不想死,便要讓這些人死。
如果他殺了一個,便會有第二個,直至再無容身之所,與世皆敵,燃盡整個修真界的大火將從這裡生起。
這大概便是余問道所設想的未來。
姜鶴唯一想不通的是:余問道是如何驅使魔修的?
它們明明沉眠在水底,毫無蘇醒前兆,為什麼卻會如此湊巧地在今早一齊醒來,剛好是沈行雲逃脫之後,顧青梧趕回來之前。
在顧青梧那裡,她仔仔細細地回憶了今天整個事情的經過,終於找到了一絲破綻,也確定了那個人的名字。
來見付晚秋之前,姜鶴便通過顧青梧傳信與師父伏離,讓他儘快趕來,一方面是確認答案,另一方面也是商討破敵之法。
但是若想一擊即中,便不能告訴別人:他們知道了,或許余問道也會知道。
這便是伏離道人一直保持沉默的原因。
現在面對付晚秋,姜鶴當然也不能肆無忌憚地說出自己的猜想,只是與她約定好信號,就像之前與顧青梧約定的一樣。
——雖然比起顧青梧來說,她覺得付晚秋派不上大用場,但畢竟承諾在先,總要給人一個交待。
「或許會有性命之危,你也......」她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付晚秋低垂眼帘,看不清神色:「與我來說,這即是復仇,也是贖罪,前塵往事,總要做個了解。」
*
這邊言畢,姜鶴也算是將所有的準備工作都做完了。
她穿過樹林,頂著明晃晃的月光伸了個懶腰——前面便是沈行雲所在的屋子了。
雖然自己已經坐實了與魔修同流合污的罪名,但考慮到顧青梧的面子,姜鶴還是沒有肆無忌憚地敲門而入,她在樹林邊等了一會,直到確定周遭無人窺視后,才遮掩身形,從小窗翻身進去。
還沒落地,便被人珍而重之地扶腰接住。
姜鶴沒轉身,索性就這樣後仰腦袋,身子也隨之傾斜,在顛倒的世界里,朝沈行雲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師兄。」
她栽在沈行雲的懷裡,像是沒長腿一樣,半點都不肯使勁,全身重量都靠在沈行雲身上。
「你快站好。」沈行雲語氣急促。
話是這麼說,但他的手倒沒有收回的意思,反而抱得很緊。
姜鶴又想逗逗他,又想就這樣撒會兒嬌。
她鼓起腮幫,沖著沈行雲的鬢角吹出一口氣,幾縷髮絲張牙舞爪地向上飄起,露出一點發紅的耳垂,並且隨著她這個動作愈加血液充沛,簡直有發展成一個小燈籠的趨勢。
——又害羞啦!
於是姜鶴心滿意足,從沈行雲的懷裡翻身而出、立正站好。
懷間的溫度突然抽身離去,沈行雲愣了一瞬,才將空空落落的雙手收回。
還沒等他把表情調整好,姜鶴又把臉湊了過來。
距離很近,近得沈行雲能夠一清二楚地看見對方眼中的戲謔之色。
「師兄,客人上門都不讓坐的嗎?」她語氣責難。
「師妹——姜鶴,」沈行雲閉了閉眼,臨到尾的稱呼又換了一個,尾音拖出了長長的無奈,「別再捉弄我了。」
「哈哈哈。」女孩子的笑聲像是枝頭鳥兒歡快的啼鳴。
他覺得自己心頭這陣潮湧隨之起伏,簡直永無停息。
「好啦師兄,不逗你了,」綿軟軟的手掌牽住自己,沈行雲不由自主地隨著她的動作來到桌子邊,「咱們坐下來,好好聊聊天。」
有顧青梧設置的陣法,小屋內外動靜並不互通,姜鶴也無需再考慮重啟禁制。
一張圓桌,兩人對坐,中間只有一盞普通的油燈,發出昏黃的光。
影子投射在牆上被拉扯變形,像是靠得很緊。
「師兄,那天夜裡你醒來后,可有覺得身上古怪的地方?」
沈行雲搖頭:「感覺不出來。」
其實早在姜鶴提出之前,沈行雲就猜測過這個問題了,畢竟那人總不會白白將他放出來,自己身上或許有對方留下的暗手。
這是個隱憂,而且是個讓人完全找不到頭緒的隱憂,不知道有還是沒有,也不知道何時發難,後果是什麼。
兩人對坐無言,姜鶴琢磨半晌,沒有答案,只能暗自勸告自己千萬當心。
「師兄,出妄海后,你怎麼丟下我走了呢?」她眼巴巴地問。
她話說得委屈得很,儘管沈行雲知道這大概又是姜鶴的玩笑,但卻禁不住又揪起了心,回答得急切而慌亂:「是、是伏離師叔的主意。」
這聽起來像是在為自己開脫,他又急忙補充道:「也確實該如此,你和我在一起,會有危險的。」
沈行雲擱在桌子上的那隻手,很用力地攥成拳頭,姜鶴能看到凸起的青色筋脈。
她伸出手,穿過正中擱置的油燈,像一條小蛇蜿蜒地找到另一條小蛇,五指虛虛合攏,包在那個過於緊繃的手背上。
「師父是怎麼跟你說的?或者,他有沒有讓你做什麼?」想到伏離道人和自己語焉不詳的樣子,姜鶴就有點無奈,有時候過度保護也算是一種阻礙了。
「伏離師叔說,憑我現在的樣子,是不會在魔道上有所突破的,這樣便夠了。」
「何況,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如果不能成功,我也還有最後一條路可走,」沈行雲坦然地說,「我可以去死,我死了,他想做的事永遠也做不成。」
「師父說的?這是最笨的方法!」姜鶴鼻子哼氣,翻了個白眼,「你可不能聽他的,我不准你死。」
這不是伏離提出的方法,不過是他給自己預設最壞的境地,但是姜鶴這樣擔心地看著他,讓他不想開口解釋。
「別害怕師兄,這一次我們不會輸的。」她的聲音輕而柔和,卻有種堅定的力量,就好像在說某種早已預見的結果。
這是連夢裡也不敢想的好事。
沈行雲一錯不錯地看著姜鶴,連眨眼也不願意。
「我害死過你一次。」他的聲音低得像嘆息。
「不對,是你救過我一次。」
「可是在那之前.....」
姜鶴沒有給他機會說完,走到沈行雲的身前,微微彎身,好與坐著的人視線平齊。
她將額頭抵在沈行雲的額頭上,像個小貓似地蹭了兩下,沈行雲的聲音便戛然而止了,連同呼吸都被暫停。
「師兄,你從來從來沒有害過我,那些事根本不是你的錯,我也沒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我很開心,能夠在你需要的時候出現在你身邊。」
說話的聲音明明就在耳邊,可是卻好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一樣。
是山谷之聲,長長久久地迴響著。
這真是,從來沒有過的美夢了。
靠著自己的臉越來越近,兩個人的呼吸都攪合成了一團,直到近無可近。
姜鶴垂下眼帘,再也看不清眼中神色,只剩小扇般的睫毛顫動。
沈行雲不自覺地也閉上了眼睛。
某樣東西輕輕貼上自己,潤澤而柔軟的,帶著一點若有似無的清甜香氣,像是新生的枝芽,綠意融融的青草,會讓人想起初春新雨的味道。
他本來應該知道這是什麼,但此時思緒空空如也,完全無法思考,像是一頭扎進了棉花里,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虛虛浮浮地飄在半空中,全然不知今夕是何夕。
——這是夢,一定是夢。
腦子裡只剩下這一個念頭來回亂竄。
突然,貼著自己嘴巴那片最為輕軟的棉花離開了,然後貝齒開合,下唇傳來一陣疼痛。
她咬了一下。
沈行雲被這細微的疼痛拽回了地面,他聽見姜鶴在笑。
「會痛吧,你看,不是夢。」
*
在這個不算親吻的親吻之後,沉默持續了很長時間,這間狹窄的屋子裡,暖意伴隨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緩緩浮動著。
兩個人已經分離,卻好像被定住似的,維持著彆扭的姿勢沒有動彈。
直到燈芯發出『啪啦』地炸響,兩人才如夢初醒地同時睜眼。
姜鶴歪歪腦袋,雙眼滿含笑意,望著沈行雲,想看他會是個如何反應。
而沈行雲,他愣頭愣腦半天,突然起身,帶動椅子發出嘩啦的聲音:「我先回去了,先回房。」
然後也不等姜鶴說話,便徑直往房門走去,腳步虛浮,搖搖晃晃,一把拉開門,像是剛做了賊,頭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姜鶴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差點給自己笑個仰倒:「師兄!這莫非是我的房間嗎?」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姜鶴好不容易止住笑意,三步並做兩步,踏出門檻,一腳從昏黃的室內,走進月光泠泠的春夜。
可是外面並沒有沈行雲的身影。
不禁如此,也無蟲鳴鳥啼人聲水聲,這個充滿生命的地方,此時靜得過分了。
有問題!
姜鶴心中一緊,趕忙回頭,身後的房屋與燈光都消失無蹤,自己站在樹林環繞的空地上。這本來確實是雲屠息川的風景——但除了樹和空地,別無他物。
連綿的房屋,高聳的大殿,統統不見了。
這不是真正的室外,而且——不對!我在發什麼傻?屋子外有顧青梧設下的禁制,師兄是怎麼可能打得開門呢?
她竟然沒有注意到這件事!
想到這裡,姜鶴的額頭不禁流下冷汗,心臟怦怦跳動,猶如擂鼓一般,在這樣的寂靜中簡直藏也藏不住。
「啪——」
左側突然傳來了枯木被踩斷的聲音。
有人來了。
姜鶴轉頭,望向樹林深處。
一道著白衣的身影緩緩從黑暗中浮現,一步一步,不急不緩。
「你是姜鶴,對嗎?十六珠確實精巧,如果不是多加留意,連我也看不出來這層殼子下的真面目。」
他走出了樹林。
夜風吹動浮雲,清朗月光失去遮擋,如水一般傾瀉,映照這個仙風道骨之人臉。
沉入知臉上帶著一點柔和的笑意。
在如此明亮的月光映照下,這張臉本應該很清晰,但看在姜鶴眼裡,卻影影綽綽讓人難以分辨。
她背在身後的手默默捏緊。
沉入知悠悠一嘆:「想來也是奇怪,你的名字我統共也就聽過兩次而已,怎麼會是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