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終戰(二)
其實這事本來早有端倪,只不過姜鶴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太晚。
凈靈陣設置的範圍太大了,為了避免污染,一直延伸到了河裡,這樣一個大陣,這樣充盈的靈力波動,當然會觸及到水下的魔修。
對於它們來說,就像是主動踏入領地的挑釁者。
——那是敵人,所以醒來吧。
姜鶴之前擔憂的方向錯了:凈靈陣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設陣這就事本身。
而提議設置凈靈陣的人,就是沉入知。
有了這樣的猜測,再倒回來驗證,許多事情便說得通了。
【青城劍宗與明悟宮自祖師輩便交好】【那個人一定是和崇十分信任的人】
【我做錯了許多事,失去了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人】
【大師兄從小便和師父一個性子】【伏離就算真的後悔,也不會是因為我】
和明悟宮自從祖師輩便交好,又有先師留下底蘊,還是公認的性情和善、無有壞心,這樣的人若說有破道之法,和崇自然會信。
如父兄般將自己撫養長大,總是圍在身邊,時刻關心照顧,生怕自己死了。對於伏離來說,這個世界上不講道理便闖入他世界的人,除了李長樂,便是他了。
是沉入知。
五百年前,一心一意想著回家的伏離,為了自己的願望決意斬斷牽絆,所以沒能救到的沉入知。
被余問道奪取身體的沉入知。
這或許是他一早就籌備好的計劃,也或許只是因緣際會。
但總而言之,去往妄海之前,擔心自己回不來的余問道,為了以防萬一,給自己準備了一個合適的肉身,一個知根知底,又養得和自己一樣性情的肉身——他甚至無需在扮演別人這件事上,多花功夫。
沉入知是個好徒弟。
余問道親手帶大的好徒弟。
他要徒弟的命,徒弟心甘情願地給了。
剝離原魂,在體內刻下法陣,便能像行船望星一般,在縹緲無跡的妄海中找到回去的路。
這個法陣,姜鶴當然不會知道。
但正如她之前與玉徽交談時肯定的一樣:即使這個世界上真有什麼奪舍之法,也無法讓余問道超脫自己本應的生命,多活一天。
但是這無所謂。
余問道並不執著於自己的生命。
他借肉身脫離妄海,不過是想完成自己未完成的事業。
五百年前,無相峰上繼任宗主睜開眼,從那一刻起,活著的就不再是沉入知,而是余問道。
根本就沒有那麼多巧合,無論是一開始被收入青城劍宗,還是毫無顧忌地表現出偏愛,讓沈行雲始終站在風口浪尖,這都是沉入知精密計劃的一部分。
他就是伏離費心提防的人。
姜鶴沒有試圖裝糊塗賣傻糊弄過去,這除了讓自己看上去更好笑以外,別無用處。
「師兄呢?」她靜靜問道。
「行雲就在這裡,注視一切之眼,也可以被稱為陣眼。」
入知真人——不,現在應該稱呼他余問道——出乎意料的坦誠。
姜鶴左手手指合攏,指尖劃過掌心。
這裡面是一個小小的信號法術,她一早就準備好了,但是如果困於陣中,這個法術是無法傳遞到外界的。
「我不是喜歡浪費時間的人,但實在有許多迷惑的地方想問你,對我來說,世界上有不懂的事,每分每刻都很難熬。」余問道一臉真誠。
「姜鶴,在我注視的沈行雲的一生中,你們倆實在沒什麼交集——除了明悟宮那一次,為什麼對於他來說,你會是最重要的人呢?」
余問道很謹慎。
比姜鶴猜測的要更加謹慎。
他並不是那種迷信自己頭腦的人,認為設想的一切一定會按照預定路途發展。無論是羅意還是沈行雲,無論是明悟宮還是長曲與魔境,都有他留下的眼睛——雖然是個比較粗糙的眼睛,只能讓他大致看到事情的發展。
通過這隻眼睛,他能夠確認自己的計劃是否發展順利,後續是否需要調整。
在長曲中,有意想之外的人出現,不過她很快就死了,死在何笑生的手裡——這也不錯,要讓沈行雲記得,幫助他的人,對他心懷好意的人,都會因他而死,他的雙手是無法抓住任何的東西的。
那麼元娘的死,就順其自然後延吧。
然後是魔境中,又來了一個伸出援手的姑娘,這是有點奇怪,但她很快也死了,沈行雲卻誤打誤撞進入妄海,所以余問道就沒空考慮這件小事了。
是什麼導致的呢?
他起勢算了一卦,結果沒算出什麼特別的。
他想自己這一次是又失敗了,就像以前失敗過的無數次那樣,然而無可奈何,只能嘆一聲,天意如此,人總歸是算不過天。
數數日子,留給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
如果可以,姜鶴也不想和余問道講話,但她現在迫切地想要為自己多爭取一點時間。
「或許是命中注定,心心相吸引,也有可能是我高尚的人格魅力?說不清楚,但是師兄就是這麼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我。」她張嘴就是一串不過腦袋的胡言亂語。
「哈哈哈,」余問道笑得如同一個老懷甚慰的長輩,「我原以為,如果真有一個人,那也是岑微微呢。」
「這樣,讓他殺起來,倒也乾脆。」
他的語氣很柔和,但聽到最後幾個字時,姜鶴只覺得自己後頸上汗毛都豎了起來。
「岑微微是個好孩子,或許以後也會有大成就,但要做成前無古人之事,總得有人犧牲,對不對?」他覷著姜鶴的神色,好像在寬慰她,「無論是凡人妖獸,何笑生、羅意,又或是你我。」
「前人盡喪,為後來者。為此我甘願擔上這些罪過。」
他一聲長嘆。
余問道對人並無惡感,相反,他一向帶人寬和,極盡友好。
殺人,只是為了做成那件事『必要的一步』。
他一向如此,精心設計,按部就班,看待世間萬物並無區別,他只想知道山風是如何行進,又會卷出怎樣的形狀。
就像是妄海時一樣,用認真的、充滿探究的目光,看著何笑生走向不歸路。
和這種人說什麼都是多餘,就像是和魚講下雨一樣。
姜鶴牽動嘴角:「別給自己加戲,還整什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那套。你就是個瘋子罷了。」
「你認為我瘋了?」余問道搖頭苦笑。
「算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早就不奢求任何人的理解了。今天我便會死去,作為行雲破道之路上第一塊墊腳石。我曾經的探索無人知曉,也沒有人會感謝我,但是只要能讓我見證他成功的那一刻,就足夠了。」
「我別無所求。」
「你怎麼知道這不是又一次失敗呢?」姜鶴冷冷問道。
這大概算是個簡單的激將法,但余問道發自內心地想要解答。
他獨自探索已經太久了,偶爾的分享欲應該得到寬容。
「這也是我不久前才想明白的事情,魔者為欲,修者為道,極盛之念為欲,極堅之念為道,這兩個東西在某種程度上來說本就是相通的,所以修士與魔修之間也是相通的。我真是失敗,尋尋覓覓了兩千多年,才看到真正的關鍵。」
「飛升之舉,關鍵不在於是人,是獸,還是魔。而在於,破道。」
「不破則不立,要想超脫從前,便要捨棄從前。」
「所以我找到了你,姜鶴。」
那張屬於沉入知的溫和而清俊面孔,此時透出一種滲人的邪氣來。
姜鶴算到了決戰在即,算到了余問道的真身,但是她沒有想到這一點——她在找余問道,余問道也在找她。
「幸好你是個實實在在存在的人呢,如果是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我也只能放棄了。」余問道帶著歉意一笑。
「行雲做不到的事,只有我這個做師父的來幫幫忙了。」
伴著最後一句話,清朗月光突然化作尖細的利刃,從四面八方襲來。
姜鶴早有預料,一直防備著余問道突然發難,但即使她在月光化刃的同時便做出了反應,也不得不承認,自己毫無抵抗之力。
余問道可是大羅境。
自那五百年後,還未有人踏入的大羅境。
莫說姜鶴現在只是個通玄境,就是顧青梧親自來,也未必能接得住這一招。
她化出十二層壁壘,將自己團團圍住。可在這些月光下,藍色的光壁像是薄紙一般,還未接觸便層層碎裂。
風聲帶著寒意刮動她的耳膜,眼看著就要被紮成刺蝟。
正在這時,地面卻突然開裂,黑色的溝壑憑空出現在姜鶴的腳下。
同一時間,姜鶴髮覺自己又能聽到從外傳來的水聲風聲。
——這是陣法打開了?!
在這短暫地騰空中,她來不及想太多,猶如本能動作般發動了一直握在掌中的信號法術。
而後她便落入黑暗中,地裂頃刻合攏。
月光化作的長刃沒能追上自己的目標,以雷霆之勢刺入重新變得平整的地面,只留下一點金色的尾端。
『咔嚓』
這片金色小尾巴轉眼間便被踩碎了。
踩碎它們的人穿著布鞋,他抬起腳,猶嫌不足一般重新落下,將月光碾做滿地星芒。
而後他抬起頭來,望著余問道。
「宗主,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