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 第264章
愛別離。
大瘴瀰漫。
八苦之瘴是魔城最堅固的囚牢。
純白色的瘴氣湧來,在一瞬間吞噬了南宮塵。
瘴氣蔓延上他的衣袍,他沒有抵抗,是因為對戰耄耋后沒有了力氣,也是因為與彌煙羅的約定。
彌煙羅不會放他走,他唯一的要求是,放桃桃離開。
桃桃站在瘴氣之外,在瘴氣將他染血的白袍完全籠住時,她低聲呢喃:「太糟糕了。」
他因她進入魍魎鬼域,她卻無法將他救離這裡。
無論怎麼想,她都無法安慰自己,這不是一件糟糕的事。
「你可以離開。」彌煙羅空靈的聲音回蕩在魔窟的四壁,聽上去冰冷無情。
桃桃沒有離開,她撕下衣袖,彎腰纏住自己受傷的腳踝,轉身走向彌散的瘴氣。
彌煙羅的聲音自背後響起:「八苦之瘴,凝結著痛苦與噩夢的瘴氣,凡人進入會被困死瘴內,終其一生無法脫離,我雖允諾南宮塵放你離開,但你執意尋死,我不會救。」
桃桃像是完全沒有聽見彌煙羅的話,她腳步沒有絲毫停頓,走入了瘴氣中。
彌煙羅靜靜看著。
對別人而言,瘴氣深重,目不能視,它卻能清晰地看見裡面發生的一切。
常人進入瘴中,會被過往的痛苦包圍、裹纏得無法動彈,可是少女,她步履輕盈,徑直走入了瘴氣深處。
彌煙羅眼中浮起一抹詫異。
八苦之瘴是同它一起從蠻荒獄邪氣、怨氣與屍氣中誕生的瘴氣。
就連帶有神明之力的天命之人都無法抵禦,這少女竟然不受影響?
彌煙羅很清楚,只有憑自己的力量掙脫過它的人才可以在瘴氣中行走自如。
自它與八苦之瘴誕生后,它用瘴氣囚禁過很多人,至今還有靈師在瘴氣的痛苦中生不如死。
它並不記得,自己曾囚禁過一個叫桃桃的少女。
它更不記得,曾有人從瘴氣中掙脫過。
瘴氣一望無際,兩側懸浮著無數潔白的繭子,繭子里要麼困著人,要麼困著邪祟。
桃桃可以看見,被困在繭中的邪祟與人類正在經歷的畫面。
——八苦之瘴,會讓被困於其中的人反覆經歷曾經的痛苦。
雖是幻境,卻有觸覺,有痛感,幾乎和真實無異。
她一路穿行,瘴氣幾次三番想要包裹她,卻都在觸碰她身體那一瞬間退了回來。
它無法阻擋她的腳步。
一路暢通無阻,桃桃走到瘴氣盡頭,看見一隻白色的小繭。
——幻繭。
八苦之瘴的力量來源,只要捏破幻繭,八苦之瘴就可以消散褪去。
桃桃正要動手,忽地停住了。
在身旁不遠處,懸浮著一隻巨大的繭子。
南宮塵陷入其中,雙眸緊閉,如同陷入一場無邊的夢魘。
在幻境中,他的身體再次變小,回到了那沒有力量的孩童時代。
刀鑿斧劈,油煎火燒,疼痛如海潮,一波又一波朝他襲來。
對於疼痛,他已經麻木,但對於那沒有盡頭的生而復死,死而復生,卻很難漠然以待。
湖底長滿水草,湖水陰濕滑膩,從箱子邊角的縫隙湧入。
水草的腥味蓋住了他的口鼻,渾濁的液體幾乎讓他目不能視。
——他被拋到了冰冷的水底,困住他的囚牢堅硬,他出不去。
瘦小的身體漂浮在狹小的箱里,他閉上了眼睛。
寂靜的水底時間流逝極為緩慢,第不知多少次溺斃復生之後,他聽到茫茫水底有人在呼喚他的名字。
那聲音清澈,如同寒夜裡清灑於枝頭月光,在無盡黑夜裡破開了一絲光亮。
「南宮。」
他睜開眼,即使厚重的木板擋住了大半的視野,他依稀可以透過縫隙看到少女清雋的面孔。
她懸浮在水中,招搖的水草如一隻只柔膩的枯爪纏繞著她的身體,她敲擊箱子厚重的木壁:「出來,我在等你。」
捏碎幻繭,這一切都會結束,但桃桃沒有那樣做。
——這是痛苦,也是心魔。
固然可以將少年帶離這無限接近於真實的幻覺,但那痛苦回憶凝結的心魔也會伴隨他而永生。
——只有由內而外將它打碎,才能摒棄那恐怖的夢魘。
南宮塵孩童的身體蜷縮在深沉的箱底,他沒有動作,只是以唇形示意:「走。」
明明已經叫她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甚至還要孤身進入這深淵裡來?
少女眼眸清亮,她拽住一根柔韌的水草,將自己手腕綁在箱側的鎖環上。
少女總是不聽話,也總是做一些叫人難以理解的事。
她的眼神卻堅定明亮,如一彎月亮:「你不出來,我就留下陪你。」
透過木箱的縫隙,南宮塵看見,她於陰暗的深水中閉上了眼眸。
鬼魂雖不會被溺斃,但她如一株微弱的萍草,任由冰冷的水珠裹住了她的身體。
她滿頭柔軟的青絲與水草交織在一起,混在淤泥之中。
她不該來這裡,也不該放任自己浸入骯髒的淤泥。
南宮塵抬起孩童稚嫩的手,以指骨輕扣箱壁。
水湧入他的口鼻,他無力掙扎,溺死在了水裡。
下一次醒來時,少女仍漂浮在水中,他改為用拳頭擊打箱壁。
又一次溺死醒來,他換作用腿撞擊。
這荒蕪的水底,萬籟俱寂。
不知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了多少回后,那還未被湖水泡軟堅實的箱子終於被他豁開一道破口。
他瘦小的身體從箱子里鑽出,解開了少女手腕上纏繞的水草。
孩童變為一個清俊的少年,抱著她游上了水面。
少年渾身衣袍被冷水浸濕,烏髮狼狽地貼在蒼白的臉側,他跪立在岸邊,觸摸少女的臉。
「你做到了。」桃桃睜開眼,朝他沒心沒肺地笑。
可少年的臉上並沒有喜色,他黑白分明的眼珠凝視著她:「為什麼回來?」
桃桃聽到他冷冰冰話,忍不住心頭火起露出了惡劣的一面:「回來就回來,要你管?」
她瞥著少年,從他濕漉漉的臉頰,到他被水泡濕后清瘦的身形。
再到他落在她臉側的那雙手上,又挪回那一雙燃著一簇幽色火焰的眼眸。
潮濕的水珠墜在他漆黑色眼睫,滴滴答答滾落在他臉側,勾出一抹脆弱的氣味。
「怎麼,還想打我?」
桃桃總覺得這眼神洶洶,下一秒他就要打上來了。
他湊近,桃桃那感覺更逼真了,她連忙道:「小東西,我幫你破了心魔,你不能恩將……」
輕柔、沾染著水汽的一吻落在她的眉心。
繼而向下游移,輕擦過她柔軟的眼皮、睫毛、鼻樑,蹭在了鼻尖。
桃桃怔住。
那吻中溫柔的情愫她能一絲不漏感受到,眼前人彷彿也不再是從前那漠然清冷的少年。
深沉的湖水沒有溺斃她。
倒是這一吻,讓她聞到了窒息的味道。
南宮塵如一株輕飄的羽毛,倒在她身上。
繭子消失,幻境消退。
他被耄耋割出傷口沒有痊癒,血流滿白袍,失血過多昏厥了。
桃桃回過神,雖然離開了繭子的幻境,但仍沒有脫離八苦之瘴。
——要想脫離瘴氣,只有一個辦法,她跑到瘴氣盡頭那顆小小的幻繭旁,伸手捏住它。
幻繭堅硬,裡面鑲嵌了東西。
桃桃用力捏碎它,一隻金色的小鍾從繭內掉落出來。
桃桃下意識去接,手碰到小鍾那一刻卻被鐘身上的紋路燙到了。
她縮回手。
小鍾滾落在南宮塵身旁,與他的氣息交融,一縷淡淡的金光落在他身上。
幻繭消失,八苦之瘴就要散去,桃桃來不及多想,她忍著灼燒的痛楚,撿起小鍾將它藏到南宮塵衣袍里。
做完這一切,瘴氣徹底消失,她重新回到了魔窟。
被困在八苦之瘴里的邪祟與凡人獲得了自由,紛紛逃竄,但沒跑出幾步,就在彌煙羅滔天的魔氣中化為粉塵。
它唯一沒有攻擊的,就是站在魔窟中央的桃桃。
少女仰頭,與王座上的彌煙羅對視:「聽聞你是世間最強大的邪祟,哪怕皇室驅邪司最厲害的靈師在你手下也撐不過一炷香的時間,我要和你打個賭。」
「一炷香內,能殺了我,算你贏,你贏了,我陪他留在魔窟,隨你處置。」
「你輸了,再給我一炷香的時間,我要帶他走。」
彌煙羅:「我為何要你和賭?」
「你不敢嗎?」
「激將對我沒用。」
桃桃平靜道:「你只能賭。」
她回頭看著昏迷的南宮塵,少年臉色冷白,鮮血在這底色上格外刺眼,他傷得太重了。
「我不想留在這裡,更不想讓他留在這。」少女混不吝地笑,「像我這樣無賴的人,你不答應,很可能會賴上你的。」
她抽出一旁魔衛的佩劍抵在脖子上:「聽說魔城的劍可以斬殺鬼魂,我要死了,你對他的承諾就算沒有做到,等有天他覺醒了全部力量,彌煙羅大人,你要怎樣在他的怒意之下享受千秋萬世的繁華?」
彌煙羅靜滯片刻,緩緩抬起平如靜水的眼眸:「你信我會遵守承諾?」
桃桃:「既然你能遵守對妖王的承諾放走那個凡人,當然也會對我守諾。」
「我若出手,不會留情,你一個沒有靈力的鬼魂,想在我手下撐一炷香。」彌煙羅眯起眼,那一瞬間爆發的魔氣將桃桃直接衝撞了出去,它輕聲道,「太狂妄了。」
桃桃從魔窟的牆壁上摔下來,灰塵落在她的衣角和發梢,她臉上仍掛著一抹洒脫的笑:「我還年輕,正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紀,狂妄又如何?贏了算賺,輸了不虧。」
她提起手中的劍,劍刃直指彌煙羅:「出手。」
一炷線香在魔窟中央點燃。
面對少女,彌煙羅甚至沒有離開座位。
它只是輕輕抬起手指,桃桃連同她手中的劍就再一次倒飛而出。
少女還未完全從地上爬起,山嶽般的壓力緊跟著追疊而至,落在了她的肩脊上,她膝蓋一顫,單膝跪倒在地。
香剛剛點燃,就連香灰都還未燒出。
巨大的壓力令人窒息,擠壓著桃桃每一寸骨肉和筋脈。
體內血液翻湧,她無法呼吸,吐出一口暗紅色的血來。
無論怎麼看,都是一場單方面的壓制。
不光彌煙羅,就連周圍的魔衛也想不通——一隻這樣柔弱的鬼魂,為何敢挑戰蠻荒獄之主?
桃桃沒有掙扎,也無力掙扎,她只做了一個動作——將左手繞於背後,而後靜跪在地,似乎被壓製得無法動彈。了
在彌煙羅強大的魔力之下,她雖然不動,但鮮血一刻也沒有停止從她口中流出。
彌煙羅凝視著少女,心裡盤算是否要收收力氣,否則她死了,也是一件麻煩事。
正當它要付諸行動時,寂靜的魔窟突然傳來一道輕微的「咔嚓」聲。
魔衛扭頭四顧,沒有找到聲音的來處。
只有一個魔衛眼尖,它指著少女左手的紅色手環:「那東西裂開了。」
在彌煙羅如此厚重而強大的壓力之下,桃桃左手腕的手環裂開了一道縫隙。
而後,在眾魔的凝視下,啪嗒斷成了兩截。
隨著紅色手環斷裂,一股強大的氣息從少女身上翻湧而出。
魔衛震驚,這氣息強大到令人詫異,它們所見的凡人之中,沒有任何一個能夠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就算在邪祟中,也只有四城之王才能匹敵。
此時,這憑空出現的力量就充斥在少女的體內,純粹的靈力席捲了整個魔窟。
桃桃抹去唇邊的血漬,靈力迸發,衝破了彌煙羅的壓制,提劍朝它砍去。
彌煙羅依舊坐在王座之上,這一次,它抬起了整個手掌。
它以魔氣化為長鞭,與少女的劍刃交鋒,凝視著少女背後憑空浮現的六株靈脈:「你生前是靈師?」
靈脈附在靈魂之中,只有生前是靈師,死後的靈魂才有靈脈附著。
從少女的面容中依稀能判斷出她的年紀,二十左右,六株的力量,彌煙羅眼中閃過一抹詫異。
人間竟然有這樣強大的少年天才?
手環脫離后,無論出劍的力量還是速度,都比從前強大了百倍不止,不難看出她生前的強大。
好在靈師的屬性之力蘊於肉.體,少女只能操縱靈力,這靈力中卻沒有任何屬性加持,不算難纏。
「六株遠遠不夠。」彌煙羅一鞭揮退了少女的劍鋒,「想在我手下撐過一炷香,至少也要七株。」
桃桃退到魔窟的中央,鋒銳的劍尖在地上擦出一道透徹的凹痕。
她沒有繼續攻擊,而是朝彌煙羅笑了。
「七株?」她眼神倨傲,「我給你。」
下一瞬,彌煙羅眼中的少女一分為二,兩個完全一樣的人出現在魔窟中央。
它擰眉:「分魂術?」
在少女本體背後,六株靈脈盡數浮現,一起浮現的還有一道龐大的靈力本源。
少女分.身躍起,回身一劍,沒有絲毫猶豫,劈在了自己的靈力本源上。
那一刻,周圍的魔衛幾乎可以聽到破碎的聲音。
那一劍並未完全將本源劈開,桃桃的分.身轉身揚起手中的劍朝彌煙羅斬去。
可在它操控的魔氣之鞭下,她根本無法近它的身,倒是借著推力回到了本源身邊,又一劍劈去。
兩劍、三劍、四劍……
沒有人知道她在做什麼,說好是和彌煙羅的對戰,她卻在劈斬自己。
圍觀的魔衛嘶了一口冷氣:「她不疼嗎?」
「那是靈力的本源,怎會不疼?」
桃桃凝聚了半身的靈力重重斬下,一劍抵得千劍。
那本源在一劍之下倏然裂開了一半,而她唇畔也淌出血來,墜落在地。
此時,香剛燒了一半。
彌煙羅沒有再出手,它靜靜凝視著躺在地上胸口起伏的少女:「你叫桃桃?」
「是。」桃桃開口,每一個音節都因疼痛而顫抖。
「皇室驅邪司並沒有你這樣一個人的存在,民間也絕無法生出這樣靈師,你是誰?」
「是嗎?」桃桃咧動唇角,氣若遊絲,「說起來,當年慧覺給我看蠻荒獄生存錄時說過,這本冊子在人間是禁書,我不懂緣由,現在想想,終於明白了。」
「因為驅邪司在害怕,害怕凡人依靠它從蠻荒獄逃離,害怕他們說出不該說的秘密。」
「鬼王殿關押的靈師要用凡人來換,而運往魍魎鬼域的食物、衣裳大多都是皇室賦予。」
「能不費吹灰之力換來榮華與安逸,沒人願意廝殺流血,只是能量守恆,這裡不流的血總會在別處流掉,靈師享受著世間最富貴的榮華,卻做著世間最骯髒的事,這個世界怎麼會是這幅模樣?」
彌煙羅:「無人規定靈師就要守護凡人,如若存在本身只是一場虛無,只是棋盤中的一顆棋子,那麼哪怕貪婪,哪怕骯髒,在有限的光陰中為自己而活,也不枉此生。」
「我聽不懂你的話。」桃桃說,「但你是個還不錯的邪祟。」
在彌煙羅不解的眼神里,她從地上艱難地爬起。
此時,香已快要燒到盡頭了。
「剛才不是想和你聊天,是真爬不起來,能容忍我說這麼久的廢話還沒一掌把我打死,足以見得,你至少還是有一點善良的。」她朝彌煙羅笑,那笑容里有幾分狡黠,「你放我一回,我記住了,將來你落在我手上,我也放你一回。」
彌煙羅冷淡地提醒她:「香還沒有燒盡。」
它緩緩走下王座:「真以為,你能撐過一炷香?」
深黑的魔氣在它雙手掌心氤氳開來。
從那森冷的氣息中,桃桃感知到它正在蓄力,這一擊的力量絕不是她能抵擋的。
此時,四周沒有任何障礙物,她甚至來不及趕到自己分魂術的本體面前。
魔氣朝她襲來,桃桃竭力朝本體奔跑,卻依舊逃不過。
在魔氣即將落到她身上那一刻,她做了一個讓所有魔衛驚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來的動作。
——她抓起昏迷的南宮塵,朝彌煙羅丟了過去。
南宮塵昏迷的身體擋住了魔氣。
趁這短暫的間隙,桃桃終於跑到了本體面前。
全部靈力凝聚於手中的利刃,她縱身躍起,朝著自己的靈魂本源重重劈落。
這一劍直接貫穿到底,剎那間,第七株靈脈浮現,搖曳在她的背後。
憑藉一瞬間多出來的靈力,她回身一劍擊退彌煙羅,接住南宮塵,而後分.身與本體合一,退回到牆邊。
香灰墜落,一炷香過去。
在劇烈的疼痛下,桃桃幾乎跪倒在地。
可她仍仰頭看著彌煙羅,和著鮮血的唇畔露出不羈的笑:「結束了。」
彌煙羅收回手,它靜看向少女。
那白袍少年是它的劫,雖然與他相交不深,可彌煙羅依舊能從他淡漠的眼神中看出他的心性。
倨傲、疏離,他這樣的人不會為荒蕪的人間獻身。
因此,當他說要它放過少女的那一刻,它心中有一絲困惑——那個少年,也會有在乎的人嗎?
此刻,它的困惑消解。
少女身體因重傷而搖曳,可她脊背始終筆直。
如星月流光,如松竹清凈,如雪原上的新雪,不染纖塵,又在言笑間沾染著落拓與洒脫。
這樣璀璨的一個人,即便神明為她動了心,又如何?
彌煙羅掏出第二根香:「你的時間只有一炷香,一炷香后,我會去追回你。」
桃桃聽到這句話,抱起南宮塵轉身就跑。
魔衛紛紛讓開一條路來。
彌煙羅久久凝視著桃桃的背影:「竟然是藏靈身。」
……
桃桃跑到荒原中央,忍著身體的劇痛將少年放下。
她剛劈出第七株靈脈,用盡所有靈力,此刻渾身劇痛,實在跑不動了。
比起跑不動,還有件事讓她更為在意。
她拍拍南宮塵的臉,又去聽他心跳的聲音:「醒醒,剛才是逼不得已,不是說天命之人死不了嗎?就算死了也會活過來,怎麼被彌煙羅打了一下就沒心跳了呢?」
她緊張得手直發抖,去按他心口:「醒醒啊,南宮——」
南宮塵依舊沒有反應,給與她回應的只有荒原凜冽的風聲。
桃桃喃喃道:「該不會要做人工呼吸吧?你別逼我,逼急了我真能做出這種禽獸不如的事情,南宮塵!」
她在他心口摸到銀蜂露。
妖城的商人說,它可以延年益壽。
桃桃給他灌了一瓶,見他臉色有些好轉,又接連給他灌了三瓶。
清甜的味道瀰漫在四周,他喝了銀蜂露,依舊不醒。
這樣下去早晚要被捉到。
桃桃沒有力氣了,她趴在他身上,渾身酸軟,無法動彈。
眼看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桃桃忽然聽到他靜止的心口傳來一聲輕微的跳動,她直起身來,不敢置信:「南宮?」
南宮塵睜開眼,看清眼前的場景,他輕咳一聲,語氣低微:「心狠的女人。」
不光對他狠,對自己更狠。
「都昏迷了也能看到嗎?」
他嗯了聲。
桃桃解釋:「我只是不想把你留在那裡,不想再讓你痛了。」
南宮塵抬手,輕觸她柔軟卻沾滿鮮血的髮絲:「疼嗎?」
他語氣溫柔,讓桃桃一瞬間紅了眼眶。
「疼。」她低聲說,「沒有時間了,我們要儘快離開這裡,你說的,只要找到東極扶搖木就安全了。」
南宮塵支起遍體鱗傷的身體,牽著少女冰涼的手奔跑在荒原之上。
天空沒有星月的光芒,只有凜冽的風聲滑過耳畔。
在不遠的身後,彌煙羅的越來越近,正在追來。
桃桃實在沒有力氣了,骨骼每一寸都叫囂著劇痛,就連劍都無力抬起。
「我抱你。」南宮塵想要抱她,被她輕輕擋住。
桃桃盯著他胸口的衣袍:「有一隻鍾。」
那鍾是什麼她無法解釋,就像她無法解釋自己的來歷,無法解釋為何在魔窟她會知道如何劈出靈脈一樣。但她就是覺得,那不是一隻普通的鐘。慧覺曾和她說過,當初隨南宮塵一起降生在蠻荒獄的,還有一隻小鍾。
難不成就是眼前這隻?
桃桃:「彌煙羅既然將放在它八苦之瘴中借用它的力量操縱瘴氣,就說明它是法器,本身是有力量的,拿出來試試。」
彌煙羅已至,魔氣鋪卷,比桃桃在魔窟感知的更為強大。
哪怕桃桃此刻有七株,哪怕她沒有受傷,也絕不是彌煙羅的對手。
畢竟是蠻荒獄之主,如若不是放水,他們連這裡都跑不到。
彌煙羅落在他們身前,魔氣濃郁到幾乎具象出實體。
南宮塵低眸,當那隻鍾落在他手裡時,他感受到鐘壁微微發燙,一股氣息的氣息湧入他的體內,與他本身的力量交融。
他抬起小鍾,指尖輕扣。
一剎那間,碎金滾玉的悠長之聲從小鍾之內傳出,衝撞人的耳膜后瞬間綿延百里。
天穹之上籠罩了數萬年的邪氣之雲破散開來,夜幕投落下一抹淡色的月光。
帝鐘鳴,天下清。
穹頂風起雲湧,溶積了千萬載邪氣的烏雲從蠻荒獄消退。
彌煙羅的身體在鐘聲的衝擊下一瞬間變得透明,短短呼吸之間,魔氣竟融化在這連綿不絕的鐘聲里。
南宮塵無法控制鐘聲的清鳴,就如同他無法控制體內不斷翻湧的力量。
天地一片清明,於寂靜之中,他感受到一絲異樣。
他回頭,只見桃桃的身體也在鐘聲之中逐漸透明。
她低頭看著自己正在飛速淡化的雙手,漂亮的眼眸里滿是詫異。
「南宮……」她想要叫他,隨著鬼魂身體的消散,她發不出聲音了。
於是她伸手,想觸碰他近在咫尺的臉頰,靈魂卻像壓了一道沉重的石塊,讓她連手也無法抬起。
先消失的是腿,她道袍七分,露出瑩潤的腳踝。
南宮塵一直覺得她的腳踝極美,無論冬夏,總是俏然露在外面,白生生一截,像極了人間蓮塘里的蓮藕。
此時的腳踝綁著她衣服上撕下來的碎段,上面沾滿了暗紅的血漬,漸漸的,就連暗紅也消失不見。
再消失的是身體與手臂,裹在淡黑色道袍里的纖細身軀,一剎那變得透明。
少女還沒有回過神,眸中只有淡淡的茫然。
南宮塵也怔住了,他伸手,卻只來得及觸碰到她一縷融化的青絲。
於漫天鐘聲中,少女就這樣,一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在他眼前消散於天地。
在她徹底消失那瞬間,天地風雲突變,一抹能將一切灼傷的金光破開穹頂投落腳下的蒼茫人間。
「八苦七難。」彌煙羅竭力在鐘聲下維持住魔氣,可它知道,此時做什麼都無用。
天命之人覺醒力量需要經歷八苦七難。
七難,火難、水難、羅剎難、刀杖難、鬼難、枷鎖難、怨賊難。
八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五取蘊,與愛別離。
「愛別離。」彌煙羅呢喃道。
少女被鐘聲衝擊消散在眼前的那一刻,八苦七難嘗遍,少年覺醒了神明賦予的全部力量。
荒原上永不停歇的狂風收斂去所有聲音,冬夜的雪靜靜垂落,遮蔽了大地,覆蓋了荒原,枯草,砂石,微塵和一切的骯髒與污濁,過往的愛恨皆被大雪掩蓋,蠻荒獄從未有過這樣乾淨的時刻,仿若溫柔的人間冬日。
天光透徹,萬古長明。
少年渾身繚繞著令邪祟聞之喪膽的神聖氣息,帝鐘的燦金光芒穿透了眼前千萬年的長夜。
染血的長袍堆落凜冽的雪意。
他一語不發,孤獨地靜立在靜寂的荒石灘里。